徐埕高高興興的走馬上任了,武安侯鄭宏將家族的榮耀送到了終點。


    此前清明節的時候,命他謁陵。他卻挾鷹犬,沿途縱獵,甚至祭祀完畢,還在神道上縱馬奔馳,犯了大不敬之罪。


    六科十三道一起上表彈劾,三法司、錦衣衛將其捉拿問罪,按律當絞;汪舜華覺得刑罰太重,打點板子、罰點錢就行。


    沒想到接下來言官又彈劾他不少違法亂紀的事,包括和武進伯朱瑛貪汙糧餉,縱容走私糧食到邊境。


    簡直豈有此理!


    ——早在景泰二年春,就被巡撫大同的右副都禦史年富彈劾過,那份奏疏中另外一個被彈劾的就是武清侯石亨。當時景帝考慮到這幾個人都在北京保衛戰中立功,寬宥了他們,隻是問了從犯的罪。


    既然是石亨的黨羽,汪舜華自然不會法外開恩,馬上讓錦衣衛調查。如今調查結果出來,自然有不少新的罪名,尤其武進伯朱瑛有不孝的前科,這回數罪併罰,雙雙砍了腦袋,爵位也沒了。


    ——歷史上鄭宏先後被年富、楊一清等名臣多次彈劾,這回不用了。


    一次處理了兩位勛貴,連同爵位一擼到底,朝野上下都覺得有點提神醒腦,然而大家都不知道,這隻是開胃菜。


    汪舜華擱下筆,看著自帶標點符號的奏疏,舒了口氣:真好,終於可以解放神經了。


    此前下旨給皇帝編書的時候,汪舜華就會同朝臣商量過。文章選集不難,何況適合皇帝閱讀的歷代名臣奏議。但皇帝太年幼,讓他讀著大段大段的文字實在太費力,所以編書的時候就一併進行點校,也就是標點、校訂,此外,還要加注釋。


    汪舜華寒窗苦讀十六年,自認古文功底勉強還行,但這都是土著,還都是帝國的精英,對比自然慘烈,而且每天看文件太多,實在頭疼——沒有標點符號,不知道怎麽斷句,所以每天對著洋洋灑灑的奏疏都要發愁。


    現在要求,給皇帝編的書籍,必須加標點符號,她列了清單,什麽符號代表什麽意思。


    但這項要求遭到了群臣的一致反對:以前沒有這規矩!


    汪舜華也知道,現在沒有標點符號,但是有句讀,但這隻是自己讀書時做的標記;寫文章寫信是絕對不可能寫這個東西的,否則就是對人的不尊重,寫奏疏加上這個更是大不敬。畢竟學習離章斷句是讀書要做的第一件事,你把這個寫上去,好像在諷刺對方是文盲。


    汪舜華不管這些,她實在受夠了沒有標點的文章,太考驗手藝了,於是說:「當年韓愈說:『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這句讀是自孔夫子以來就有的嗎?如果不是,為什麽前任能創造,現在人就不行?厚古薄今?如果前任把事情都幹完了,那今人照本宣科就行了,還需要寫什麽文章、編什麽書?更何況,用標點符號不僅是方便閱讀,更是為了準確閱讀。」


    她舉了個例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句話,怎麽解?」


    這是《論語》裏孔夫子的經典論述,在座的都是讀書人的精英,不知道才叫見鬼。


    他們知道汪太後跟著世宗念了幾年書,算是女人中比較有文化的;但是和她的見識比起來,肚子裏那點文化實在不夠看。


    鄒幹耐著性子教她:「此句出自《論語·泰伯篇》,意思是讓老百姓按照我們指引的道路走,沒必要讓他們知道為什麽。」


    一句話,聖人的境界豈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你們照著做就行了。


    汪舜華冷笑了一聲:「是這個意思?孔子是第一個創辦私學的人,他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門下弟子三千,七十二賢人。怎麽會說出這樣不負責任的話?」


    鄒幹等全部被嚇倒了。


    鄒幹哆哆嗦嗦的說:「自鄭玄以來,何晏等都是這樣解的,朱程二公也是這樣解的。朱熹雲:『民可使之由於是理之當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程頤雲:『聖人設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戶曉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爾。』」


    鄒幹還在引經據典,汪舜華斷然打斷了他的話:「那是他們不理解孔夫子的偉大,曲解了孔夫子的原意。」


    ???!!!


    汪舜華侃侃而談,這句話是當年攻擊孔子最重要的焦點之一,在網上炒的沸反盈天,她也看過,覺得很有意思,所以記了下來:「這句話前麵是:『興於詩,立於理,成於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整句話就是說,詩、禮、樂這三樣東西是教育民眾的基礎,一定要抓好,如果人民掌握了詩禮樂,好,讓他們自由發揮,如果人民不會,就要去教化他們,讓他們知道和明白這些東西。這應該是體現了孔夫子禮樂治國的思想,是儒家德化政治、順民應天、開啟民智思想的體現。怎麽能說他的原意是隻能驅使民眾,而不用教化民眾呢?那是秦朝的以法為教、以吏為師,不是孔子的思想和行為。」


    「《論語·為政篇》孔子講:『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用政令來治理百姓,用刑法來整頓他們,老百姓隻求能免於犯罪受懲罰,卻沒有廉恥之心;用道德引導百姓,用禮製去同化他們,百姓不僅會有羞恥之心,而且有歸服之心。如果按你的說法,孔子覺得百姓不用教化,直接驅使就行了,那不是自相矛盾嗎?」


    鄒幹愣了一下,其他人也不發言了。大家本能地覺得汪太後是在胡說八道,但這一說,又似乎並非沒有道理。


    汪舜華圖窮匕首見:「所以,當年孔夫子說這話到底什麽意思?如果當時有標點符號,他的意思很明確,那麽還會讓後人各種揣測,甚至攻擊誹謗他嗎?」


    大家相互看了一眼,覺得這句話確實應該回去研究一下。


    當然,話都說到了這裏,標點符號是可以用了;不獨詹事府編撰的書籍,還有翰林院正在編修的實錄,此外,自今年正月初一日起,奏疏沒有用標點符號的,通政司一概駁回;內閣和司禮監的票擬,沒有符號,也不要送進來。


    因為關乎自己的奏疏能不能被採納,誰也不願意在這種小事上遭惹不痛快,因此很快就令行禁止,汪舜華的眼睛終於可以解放了。


    今年初,詹事府呈上了幾本書的定稿,汪舜華很滿意,下旨經廠刊刻;同時下旨,三月起在南北兩京國子監和順天府學推行,並通過邸報昭示全國;今年秋天鄉試開始,答卷必須使用標點符號,否則一律黜落。


    關係前程,立竿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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