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暴冷血,毫無人性,上京城數以萬計的人命,他不會放在眼裏,這樣的阿兄,還是我當初認識的阿兄嗎?”


    “到底是什麽樣的事情,經曆過什麽,讓他變成這樣。”


    虞思謙說到這裏,話語激動,眼裏都是失望,虞衍轉過身,幾乎都要看見他眼裏的溫潤了,要哭嗎?,哭能改變什麽。


    他一點動容都沒有,反而笑了拍拍虞思謙的肩頭,叫他別緊張,要如釋重負。


    “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


    虞思謙用力拂開他的手,上前一步與他平視,仿佛一個暴怒的阿弟,怒又有什麽用,一意孤行的人永遠不會聽他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他也不收手。


    虞衍長長歎出一口,目光看著遠處,瞳孔變得虛無。


    “思謙呐,你是家裏最小的,娘愛你比我這個兄長還要多一點,爹縱使不苟言笑,在我們一起犯錯的時候從來都是護著你的,我做兄長的還要大度。”


    “其實我們前前後後,從阿娘的肚子裏落地也差不了幾天。”


    “就因為一大一小,就變成多和少了。”


    “或許說起來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那時候的我,好嫉妒,我得到的愛不多,我還要分給你,阿爹和阿娘就隻有兩個孩子,你也不是小姑娘,你也不嬌弱,我們都是一樣的,為什麽,阿爹阿娘不能一碗水端平呢?”


    “你回頭看看,往回想想,你以往的印象裏,可有遭過失意的事情,大些的難,阿娘阿爹替你擔了,小的不順意,兄長在替你受,你的人生,有過磕碰嗎?”


    “哪怕一點點,有過嗎?”


    “......”


    虞衍說到這些,都是虞思謙從來沒有想過的東西,他怎麽會想到呢,原來他泡在蜜罐的幸福裏,有兄長數不盡的眼淚,背後都是他想不到的。


    “我呢?阿娘雖然話裏有在意,但從來沒有順過我,對你即是偏袒又是維護,阿爹對著你還會笑,對著我的時候,連一句鼓勵的話都沒有說過,我受夠太多冷臉了。”


    虞衍轉過來看著他這個親弟弟的眼睛。


    “你想上書院,娘變賣嫁妝,爹跟人去碼頭抗貨,娘纏綿病榻,家裏剩錢不多,我自知家裏供不起兩人,便與你說我不喜歡學字,隻想學醫,學醫要的盤纏少,甚至還能做活計補貼家用,可是呢?我與阿爹說了我要學醫的那個晚上,你如願上了書院的那個晚上,阿爹賞給我的是一個結實的巴掌。”


    “真是痛極了,兄長的自尊都被打碎了,掉地滿地都是,你在門前笑的時候,可想過兄長在門後哭。”


    虞思謙的話都被堵了回來,他記得上書院的那個晚上,也記得兄長的眼睛紅了,他說他是做哥哥的,在為弟弟高興。


    “我....不知道....”


    不知道,真真是太過於輕描淡寫的三個字。


    虞衍自嘲一笑,“你當然不知道,那也不是阿爹第一次動手打人了。”


    “你想摸魚兄長帶你去,你想上街兄長背你走,想吃的東西兄長都做給你,玩夠累了,回來阿娘給你擦擦臉就睡了,你躺在阿娘懷裏的時候,兄長跪在祠堂受阿爹的家法,十月的天冷啊,我渾身都在打顫,牙根都要咬碎了,還不能哭,怕被你發現。”


    他的幼年裏,都是這樣不如願。


    “阿兄何嚐不心疼你,你身子弱,想要的東西阿爹阿娘不允的,阿兄都滿足你,這麽多年,多少不為人知的苦楚,阿兄可有怪過你?”


    說話的人聲音放得很輕,但一字一句,仿佛錘子打著刀,一寸寸紮進虞思謙的心口。


    這些事情,虞思謙都記得,村裏去鎮上的路太遠了,他走不動的時候,都是虞衍在背他,那時候虞衍的腳磨破了。


    一聲都沒有吭,背後結實又寬闊,氣息幹淨又好聞。


    兄長還說過,為著他身子弱,所以他去學醫,這其中有他的緣故。


    “我走了,阿爹阿娘沒有來找過我。”


    虞衍沒有反駁,那時候阿爹震怒,阿娘說,阿兄長大了,要飛要走他們攔不住,雖然後麵也掛念,但確實一次都沒有來找過。


    好像家裏少了一個人,與從前,與以後,也沒有什麽兩樣。


    “如果他們來,順著我走過的路來,就知道我一個半大的孩子,一路上有多難。”


    “我拾荒換錢,睡天橋保命,吃灰泥過活,沒有幹淨的水喝別人的尿都有過,為了一塊髒兮兮的饅頭,爭得頭破血流,被人打得牙都掉了,滿口的血,腰間的骨頭都被揣斷,我已經分不清哪裏疼哪裏不痛。”


    “這些都不是重要的,因為有一副姣好的臉貌,被高門府第選中去當門客,那是我在上京城洗的第一個熱水澡,穿的第一件幹淨的衣裳,第一次能像個人一樣坐在椅子上拿著筷子有模有樣的吃飯,處處都是幹淨的,聞著好香啊。”


    “入了夜,就當我以為我能好好睡一覺的時候,高門府第的人來了,狗屁的門客,都是幌子,都是借口,隻不過是選一些樣貌好看的男人,供他們玩弄享用。”


    “當然了,阿兄這張嘴泥都能吃,什麽咽不下,不過是被人拴著脖子當狗玩而已,臉麵是什麽東西,被人踩在腳下的時候,連塊硬點的墊腳石都比不上。”


    “開始自然都是反抗的,燒紅的鐵塊烙手腕上,竹簽戳進皮肉裏,那塊的地方,是人體皮膚最薄弱的地方,和眼皮底下是一樣的,真是好痛。”


    “不盡天日的侮辱,日複一日,足足有幾年,實在是太難熬了。”


    “思謙說阿兄身上髒,手腕狠,其實阿兄身上何處不髒,從那時候就洗不幹淨了,手腕不夠狠,如今我還在地牢裏被人當狗騎吧,當玩物溜罷。”


    “要爬出那個地方,真是不易,宮裏的章太醫,是個有喜好的人,我跟在他身邊,倒是隻用受一個人的侮辱了,還能學得醫術,有名有份,活到今日,能得見你。”


    那些輕描淡寫的舊事背後,都是數不盡的辛酸,虞思謙心疼得厲害,呼吸一下都難。


    他終於知道為什麽虞衍風輕雲淡,這種淡然,不過是因為麵對得太多,後麵那些痛,都是雞毛蒜皮了。


    “阿兄,我真的....不知道。”


    對不起...


    虞思謙來到他的身邊,想做些什麽,安撫他過往的苦楚,但又無從下手,虞衍說的那些事情,他就算連想,都沒有想過。


    適才因為質問而直起來的身子骨,如今彎了起來,臉上俱是苦色,他再也不能問出別的話,虞衍的過去不堪又屈辱,他心疼得很厲害。


    若是叫他去麵對,他或許已經自裁,哪裏能夠站在這裏安然從容,還能夠說出來。


    兄長說得對,他不夠狠,如何能活到現在啊。


    同一個阿娘生的,一個過的是天,一個過的是地。


    “弟弟如今知道了,要如何呢?”


    虞思謙低垂著頭,他說不出別的話,虞衍講的這些,給他的衝擊力太大了,他還不能想到,怎麽樣安置虞衍,兄長沒有過過幾天好日子,再將他送到牢獄裏。


    他....狠不下心了。


    “弟弟要代兄長去受過嗎?”


    虞衍難得還有心情打趣,“弟弟若是真的去了,阿爹阿娘知道,會連夜趕到上京城扒掉我的皮。”


    他用最戲謔的方式,說著殘酷的事實。


    是說不準。


    虞思謙僵著身子站著,腰板再也直不起來,他過得太好了,他愧對兄長,記憶裏比他高不到哪裏去的兄長,承受得太多太多了。


    虞衍瞧他一眼,收了聲音沒說話,他回到釀酒的椅子上,打開適才封存的酒,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墨黑色的小瓷瓶,朝裏麵抖進去幾顆微小的藥丸。


    藥丸遇酒即溶,不僅如此,才弄好的梨花酒,竟然飄出幽幽的酒香味,仿佛放了一年有餘了,醇厚清香。


    虞思謙鼻子動了一動,轉過身去,他的眼睛紅得不成看,虞衍柔然一笑,招手讓他坐下。


    “方才叫你別封,也是為了等半刻,不用三月了。”


    墨黑色的小瓷瓶,虞衍沒收起來,就放在一旁,他說這是釀酒的好方子,縮短時日的好東西。


    如今的他,醫術問鼎,許許多多的奇招,自然是有的。


    “過來喝些,嚐嚐味道味道,和宥陽的可否一樣。”


    滿滿兩碗酒,沒有漏半滴,也沒有灑出來。


    虞思謙的手搭上酒碗,看著酒水,沒有動作。


    虞衍沒管他,端起碗來一飲而盡,又給自己滿上,接著說道。


    “阿兄自知罪孽深重,不回宥陽不是為了留在這裏謀逆,不過是想給瘟疫出份力罷了,就當是恕罪了,思謙覺得可好。”


    虞思謙聞此話,猛地抬頭,“阿兄要去投案嗎......”


    虞衍展唇一笑,他又喝了一碗酒,“上京裏的牢獄,大大小小都是大理寺監理,思謙如今為大理寺高官,哥哥數月前來投奔你,不正是投案了。”


    虞思謙默然。


    “思謙顧念阿兄幼年對你的好,給兄長臉麵,好吃好喝待著,隻字沒提從前的事,無論我說些什麽,你從未懷疑,沒叫兄長難堪過,一直為阿兄謀後路。”


    “這碗酒,謝弟恩,阿兄敬你。”


    第三碗酒,虞思謙一直沒有動,他的手從酒碗身邊落下來。


    虞衍一直端著酒,看著他。


    “既然兄長都知道,又為什麽要謀劃這場瘟疫?這些人的症狀,與兄長從前在宥陽時在野畜身上放的藥,反應相差無幾,不過在人的身上藥性更猛。”


    他就是要問,問明白,問清楚。


    “我今日來,勸兄長投案,不隻是為了宥陽,更是為了我們多年的兄弟情分,我在保全兄長,你不要再讓我寒心。”


    虞衍輕笑一聲,第三碗酒也是他自己喝。


    飲盡了,良久才說話,“思謙一直在給兄長機會,兄長何曾沒有給過你機會,事不過三,瘟疫的救命方子都在梨花酒裏,既然你不願意喝,那就不要喝了。”


    言罷,虞衍拂袖掃盡桌上的酒壇和酒碗,沒喝完的酒,全都撒在了梨花樹下。


    他沒有在笑,臉上都是冷諷,還有譏誚。


    “上京城的高門貴弟都是腐爛的臭蟲,我殺盡了又如何,且不說他們沒有人性,更何況這都是欠我的,我來討債而已,有什麽錯?”


    虞思謙倒下去的那一刻,通身不能動彈,話說不出來,隻有耳朵能夠聽見,眼睛能夠轉動。


    “思謙放心,阿兄不會殺你,還會養著你,你聽了阿兄的事情,你也心疼哥哥是不是,阿兄的人生已經回不了頭了,思謙的前路一片坦蕩,你心疼兄長,就和兄長換換吧。”


    “讓兄長也順風順水,暢暢意意過一回。”


    *


    章太醫被抬到萬和宮的時候,人已經是半身不遂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歲的緣故,還是遭遇了別的事,總之那雙眼睛一點不清明了,都是混沌的黃暗,比之龍床之上的梁安帝,他似乎還要蕭條許多。


    小巷子推著他,他動不了。


    沒剩幾顆牙,張嘴呀呀和陸矜洲還有梁安帝請安。


    瞧他眼神躲閃,都被人抬到這裏,顯然是知道要發生何事了,問安過後,就一直等著陸矜洲問話。


    “孤要知道當年的異香的事情,還有如今瘟疫的解法。”


    潭義就在一旁候著,他不知道如何形容章太醫,人是他親自抓回來的,不遑論許多,章太醫如此蕭條,不為著別的,都是因為他親自遭出來的事情。


    上京城是不允許有男寵存在的,尤其是虐麵首,養男玩物。


    踏進章家的院子,搜出來的地下密室,裏頭有血跡斑斑的刑鎖,還有各式各樣的圈子,無所不有,瞧著每個角落,每個用物,還有年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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