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我喜歡你穿朱紅的曳撒,……


    山上都是積雪, 厚厚地覆蓋在路上,沒有清掃過,加之夜色昏暗, 一時分不清路在哪。好似沒有人發現她跑出來,扶歡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中, 出來得太著急,她連鞋襪也未穿, 身上隻有一件單薄的寢衣。


    沒有再落雪了,但是夜晚更冷了,腳已經被凍得麻木了。她不清楚方向, 隻能憑著自己的感覺往山下走, 無論如何, 隻要不走到懸崖峭壁, 總能下山的。但是過道越來越窄, 應該是她選擇的道路出了問題。


    扶歡抱著自己的雙臂,前後都是沉沉的夜色,今夜連月色也黯淡得看不分明, 她忽然生出了一種天地間隻有自己的錯覺。如果不慎滑落山坡, 是不是也沒人會發現她。


    四周隻有偶爾卷過的風聲,扶歡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寂寂的風聲聽久了, 也會產生聲勢浩大的錯覺。


    她驀然停住腳步,不對, 不是錯覺。


    那聲音,分明就是馬蹄奔跑的聲音。扶歡不擅騎射,甚至連騎馬繞著校場跑也覺得累,但是她記得這聲音, 還小時,她還被父皇捧在掌心受寵時,父皇連檢閱校兵都會帶她去看。那整齊的馬蹄奔跑聲,差點把年幼的扶歡嚇壞,因此便在她的腦海中,記得很深刻。


    是將士或者是官兵,扶歡高興起來,眼下也顧不得幾乎沒有知覺的腳,她朝著這個聲音跑去。果然在黑暗的視野中出現了點點亮光,那是火把。


    扶歡屏住呼吸,看著那光亮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領頭的人錦衣輕裘,圍在脖間的玄狐皮太紅了,紅得幾乎要灼傷扶歡的眼。


    她張開口,連聲音都還沒發出來時,那人就已經發現了她,稍嫌淩厲的丹鳳眼轉向她。


    慕卿緊緊地收緊韁繩,他跳下馬,快步朝扶歡走過來,但是身後的將士的在喊著,扶歡有所感覺得回過頭。原來隆隆的聲響不止是馬蹄的聲音,還有雪奔騰往下的聲音。


    雪崩了。


    那麽多雪堆積在一起,並不如它從天際飄落時那般無害,它夾雜著洶湧的氣勢,崩騰而下。


    雪崩得太快了,扶歡幾乎沒有反應過來,這雪就劈頭蓋臉地往下。


    冰冷沉重的雪往身上撲過來,還有更多的雪進入口鼻,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身體隨著意識一樣沉重了。


    不知道在黑暗中掙紮了多久,才有一點鮮明的意識從腦海中醒來。扶歡費力地睜開眼,身體太沉重了,抬不起手,連睜開眼都覺得要用盡全部的力氣。


    而且,太冷了。


    她不自覺地縮緊身子,從皇城出生的公主從未感受到這般寒冷,赤足在雪地上奔跑時尚還撐著一口要見到駐軍的氣,倒還不覺得這幾乎要把人凍住的寒冷,但是如今,這寒冷從每一絲骨頭縫裏鑽進,無孔不入,徹骨冰涼。


    在這冰涼裏,她感覺到了一點細膩溫涼的溫度,在她的額頭上。


    “殿下。”慕卿的聲音離她很近,有發絲垂落在扶歡的耳側,柔軟的觸感,有些癢。


    扶歡微微仰起頭,望進去一雙眼,丹鳳眼流麗的弧度,他的瞳孔很黑,以致於能清晰地看到其中跳躍的光。扶歡的意識還是昏沉的,定定地望著這雙眼好久,她才發覺,原來自己是躺在慕卿懷裏。她身上蓋著的輕裘與狐皮,也是慕卿的。


    年輕俊秀的太監僅僅身著青色描金的襴袍,身段顯得尤為清瘦。


    但還是冷,扶歡情不自禁地往慕卿懷裏縮了縮,餘光模糊地看到身旁有火,原來她在慕卿眼中看到的光是火光。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凍壞了,手腳都沒有知覺。


    但是萬幸,還活著。


    “慕卿。”扶歡的聲音很輕很弱,像是雛鳥輕輕哼出聲,“你還活著是嗎,我也還活著,是嗎?”


    她感覺到慕卿抱著自己的手更緊了些,好像要將她勒進血肉一般。


    “殿下不要擔心。”慕卿的在她的耳邊唇瓣開合,輕柔地蹭著她的皮膚,他說話呼出的氣是熱的。


    真溫暖。


    “慕卿會保護殿下的。”


    “殿下無論如何都會平安。”


    這些話,像是揉著他的血說出來一般,如同誓言。


    柴火在一旁安靜地燃燒著,發出點點陣陣的嗶剝聲。這樣的天氣,柴火也是潮濕的,連帶著它燃起的火,火焰黯淡,好像隨時都會熄滅。


    不知道慕卿是怎樣在雪崩時護著她,找到了這樣一個山洞,山洞也是狹小的,四周隻要張開手腳都能碰觸到。外頭是凜冽的風雪,時不時飄進山洞來,但大部分都被慕卿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


    所以他的麵色,有一種不正常的蒼白,連同唇色,殷紅得近乎詭異。


    手抬不起來,否則真想碰一碰他的臉。


    扶歡輕輕說:“慕卿也要平安。”


    “慕卿比我,更需要平安。”


    她感覺自己又要陷入到混沌的黑暗中,太冷了,仿佛隻有睡過去才能不感受到這樣的寒冷。


    扶歡努力地張開嘴,她的唇瓣幹燥,說話時吸進去的空氣仿佛在刮擦著她的喉嚨。


    “我……我有些累,需要睡一會兒。”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慕卿你不用管我。”


    在這冰天雪地裏,她這樣的已經是累贅,如果慕卿帶著她,恐怕更不能活命。


    慕卿的一隻手扶著扶歡的肩頸,他的聲音婉轉柔和,不停地在她耳畔說不要睡。


    “殿下睡下了,就隻剩慕卿孤零零一人。”這句輕歎,當真有無限孤寂在裏麵,讓人聽到便覺得心疼得緊。


    他不知道從哪裏尋來了一個粗糙的陶瓷碗,遞到扶歡唇邊。


    “此處簡陋,隻能委屈殿下用此物飲水了。”


    慕卿哄著道:“殿下喝點水。”


    溫熱的清水流進口中,這陶瓷碗大約是放到火上熱過,所以其中的清水才是熱的。


    慕卿還在不停地說,待風雪小一點,他便出去看看,能不能尋到獵物或者找到人,山洞雖然能遮風擋雪,但是長久地待在這裏也不是辦法。


    扶歡半閉著眼,忽然出聲對慕卿道:“慕卿,你下來一些。”


    年輕的掌印太監不明所以,但還是低下了頭。


    她輕輕地道:“再下來一些。”


    慕卿怔了怔,他似乎猜到了什麽,有似乎什麽都不清楚,隻是聽著她的話,又低下一些。


    這樣子距離就太近了,近到幾乎能碰到對方。


    所以,隻需要扶歡仰起頭,她費力地仰起頭,如願以償地吻到了慕卿唇上。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慕卿的唇好似比她還要冷些,唇色雖濃,卻像是一捧封在冰裏的血一樣,看著濃烈,實則冰冷。


    她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小心翼翼地觸碰著慕卿的唇,連聲音都是輕得如同囈語。


    “慕卿。”扶歡輕聲道,“我其實,好喜歡你。”


    如果這次不說出來的話,往後怕是再也沒機會了吧。扶歡的視線越過慕卿的身後,風雪從未停歇,或許下一刻,她就要長眠於此。


    所以現在,她一定一定,要將這個捂在心中很久的秘密說出來。


    這樣大的一個秘密說出口,扶歡反而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她甚至不敢去看慕卿的神色。沒有了氣力,連吻一個人也做不到,扶歡的唇從他唇上滑落,她隻能靠在慕卿的懷裏,聲音極輕極輕地,又落下一句。


    “我喜歡你穿朱紅的曳撒,是最動人的模樣。”


    她真的支撐不住了,隻能陷入黑暗中。


    外頭的風雪呼嘯得似乎更厲害了,慕卿的背脊沒有了知覺,挨得久了,風雪打在上頭,也沒有了聲息。在如此凜冽的風雪中,在這麽逼仄的一個山洞中,恍惚中會有一種天底下隻剩下他們兩人的錯覺。


    他很喜歡這種錯覺。


    慕卿的手撫過她臉,從小在紫禁城中嬌養生長的帝姬,恐怕一輩子都未必能怎麽狼狽過。發絲淩亂,臉色蒼白,嘴唇更是沒有一絲血色,仿佛一朵被雪壓彎的垂絲海棠,隻要再用一點力,就能徹底壓垮她的生機。


    可還是很美。慕卿仔細地將她的發絲整理好,他捧在掌心的公主,永遠明麗無雙。


    那件輕裘在外頭久了,也顯得冰涼,扶歡身上的暖意太少,即使是被輕裘覆蓋的地方,也是冷的。慕卿摸索著,找到了她稍稍蜷起來的手,他伸展進去,就成了十指相扣。


    這是第二次,他能離她這樣近。


    沒有了這風雪和山洞,在外麵煌煌的人間,他即便踩在萬人之上,扶歡也仍然是高高在上的長公主,是淤泥永遠渴求不到的芙蕖。


    這個時候,是最好的時候。


    或許永遠停留在這裏,也未嚐不可。


    “殿下。”慕卿輕輕地歎息,“臣是個閹人。”


    他看著扶歡,那雙令扶歡喜愛的丹鳳眼裏,墨色濃得幾乎要流淌出來。此時的慕卿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像是野狼盯著獵物,鬣狗守著珍寶,又有種要將眼前人撕裂珍藏的感覺。


    慕卿在自己嘴裏嚐到了腥鹹的味道,他的血也沒有什麽溫度,靜靜地從齒間流淌出來,若不是有味道,還不覺得咬出了血。


    “臣也喜歡你。”他一字一字,很慢地說道,“喜歡得瘋魔了。”


    第56章 離了我,殿下怎麽能活得……


    扶歡感覺自己是睡了許久, 每次有清醒的意識時能聽到外麵呼嘯的風聲,烈烈地衝擊著耳膜。還有每一次,都能見到慕卿的襴袍, 青色描金的布料,在眼前黑暗的景色中, 是一段鮮明的映畫。


    人對於自己的身體感受是最鮮明的,她披著慕卿的錦裘, 那應該是暖和的物件,這麽多時候的冰天雪地下來,也變得寒冷了。可能晚上, 可能下一刻, 她就撐不下去了。


    扶歡這般肯定地想著。


    沒有吃食, 人是撐不了很久的。


    但是死去的時候, 身邊還有慕卿, 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吧。扶歡的意識模糊了,斷斷續續地,她想到, 還是希望, 慕卿不要被嚇到。


    她又要陷入黑暗時,輕輕地,叫了一聲慕卿。


    從她口中呼出的氣, 滾燙得驚人。


    慕卿扶起了她,將頭低下, 靠近她的唇畔:“慕卿在這,殿下想說什麽。”


    扶歡閉起了眼,聲音微弱得如同一縷微風。


    “不要顧念我。”她慢慢說道,“你出去, 帶人來救我。”


    最後一句,她攙著鼻音,軟聲道:“好不好?”


    從慕卿唇間落下的笑聲低沉,他在她額頭輕柔地吻了吻,道:“殿下莫要騙我,離了我,殿下怎麽能活得下去?”


    扶歡想扯起嘴角笑一笑,但是連笑也笑不出來,太累了,太難受了。


    昏沉中,她好似聽到慕卿在耳邊輕聲誘哄她,在這狹窄的山洞中,她第一次聞到食物的香氣。


    慕卿送到她唇邊,說是兔子肉。


    “運氣不賴,剛好撿到一隻兔子。”他曼聲哄著扶歡,“喝了這碗肉湯,殿下便能好起來了。”


    隨著那碗肉湯送到唇邊的,還有一點血腥氣,大概是處理那隻兔子留下的吧。


    扶歡喝下了第一口肉湯,很久沒有進食的胃在此刻火燒火燎起來,有種生生的疼痛感。太久沒有進食,餓過頭的五髒終於在落下食物的那一刻,將疼痛傳給了主人。


    慕卿看著扶歡一口一口地喝下肉湯,他懷裏的小公主,蒼白的唇色在此刻總算染上了一點顏色。他眼中也漸漸盛滿了一種饜足的甜蜜,他將那件輕裘往扶歡身上再蓋了蓋,喃喃道:“臣說過,殿下無論如何,都會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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