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轉過眼,眼尾的弧度有一種詭異的綺麗,他曼聲詢問皇帝:“方才見公主前來……不知是為何事?”


    皇帝應了一聲,思緒遲鈍地轉回到扶歡身上。


    “扶歡啊。”他說道,“聽到梁深有了一個孩子,想來求朕下旨,收回那樁賜婚。”


    慕卿安靜地聽著,沒有出聲。


    皇帝短促地笑了一聲:“到底還是個孩子,知道了梁深有孩子,就不想成婚了。隻是她也不想想,勳貴子弟中,最適合她的,隻有梁深一人。朕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她著想。”


    “至於那個孩子。”皇帝笑著,看向慕卿,“早夭了便可以,慕卿,你說是也不是。”


    慕卿彎起眉:“讓殿下難過的事物,自然是要除去的。”


    不光是梁深,他看著皇帝時眸色很深,這些人,應該殺光殆盡才好。


    扶歡回去後,特地派了人打聽禦史府的消息,一連幾日過去,都沒聽到府中有什麽人出現意外,她高懸的心總算放下一點。想來皇帝到底還是有理智,或是聽進去了她的話,沒有對尚未垂髫的孩童下手。


    若是因為她的一人之言,背負上一條人命,想必她的餘生都不會安穩。但是到了上京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皇帝也沒有收回賜婚的旨意,似乎打定了主意,就要將她嫁給梁深。


    她的心,也慢慢灰下去。此生,大概也隻能這樣了。


    皇後翻著冬日製的新衣,對扶歡道:“陛下近來連太後的諫言也不太能聽進,就譬如勤政殿新收的宮女,沒有給位份,日日就住在勤政殿的偏殿。”


    “若說陛下不喜歡那兩位宮女子,也不盡然,當初淑妃的盛寵,也大約是如此了。”


    永寧宮中燒著銀絲炭,這炭金貴,燒起來沒有半點煙,清清爽爽的。冬日,殿裏也撤去了瓜果,屋中暖和,若是再放著瓜果,沒過多久就會熟透糜爛了。


    扶歡看著那些新衣,大半都是為她所製的,公主的嫁妝,往往很早就開始預備了。但她對這些不太上心,看著也是有一眼沒一眼,不往心裏去。


    此間的兩個主人,都沒將心思放在新衣上。


    “皇兄威嚴日盛,自然是不願意聽不同的聲音。”


    勤政殿的事,她也有聽聞。那兩位宮女子不知是如何得了皇帝青眼,寵愛起來甚至能比得上未孕時的淑妃,但是很奇怪的,如此寵愛,皇帝卻吝嗇於給她們一個位份,隻是安置在勤政殿。


    皇後笑了笑,略過了這個話題。於她來說,現下最要緊的並不是那兩個宮女子。


    “後日去護國寺上香,東西可都備齊了?”


    扶歡懨懨的,道了一聲備齊了。她是個愛自由的性子,但是到了冬日,她這個性子便打了折扣,寧願窩在殿中,也不願在凜冽的冬日裏出走出一步。


    每年冬日,後宮女眷都會去護國寺燒香,乞求來年大宣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去歲扶歡生了病,無法前行,今年卻是不能再不去,況且她身上,還背著一道賜婚的旨意。


    “也不知淑妃那兒如何了。”皇後蹙起眉頭,“她大著肚子,太後顧念著這個,原沒讓她去,她卻還是想去。”


    “如今鍾粹宮到底備得如何,也不知曉。”


    淑妃有孕之後,鍾粹宮便遊離在了後宮之外,除了太後和皇帝,連皇後也無法對鍾粹宮說一道二。


    扶歡也有些憂愁:“護國寺在香葉山上,淑妃娘娘懷著身孕,這般跋涉,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也許懷孕中的女子性格難免會格外任性一些,不論外人怎麽說,宋清韻仍是要上護國寺。仿佛這成了她的執念。


    也不知她如何說服皇帝與太後,護國寺上香一事,最終仍是讓她同行。


    香葉山就在京郊,坐上馬車,行路順暢的話,一個時辰的功夫也就到了。不過這香葉山最出名的景色不是護國寺,而是漫山的楓葉。到了秋季,漫山遍野一片緋紅,如同晚霞從天際飄落,獨獨落在這一座山上。


    香葉山之名,也是從此而來。


    扶歡抱著手爐,在馬車中昏昏欲睡。為表上香的誠心,今日寅時便起身了,她幾乎是閉著眼上了馬車,快到香葉山腳下才從這種睡意昏沉的狀態中醒來。


    手爐還是暖的,馬車中軟枕香爐,暖得如同春日。扶歡掀起車簾一角,外頭積雪未消,白茫茫的一片,空氣也是冷的,扶歡隻是將將把車簾掀起一角,周遭就冷了一塊。


    她趕緊地,放下了手中車簾的綢布。


    “還有多久呢?”扶歡在靠在軟枕上,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手爐握在手裏。這樣的姿勢,不會覺得冷。


    馬車中隻有她和晴晚,每次來上香,晴晚都跟隨在她左右,不過晴晚的記性比她好很多。就趁著扶歡掀開車簾的匆匆一眼,晴晚已經知曉到了何處。


    “大約一兩盞茶的功夫就到了。”晴晚的聲音很輕軟,“殿下現在就莫要睡了,上過香後,還可在廂房中休息。”


    扶歡點點頭,臉埋在軟枕上,軟枕太溫暖柔和,她心中是不願,但也知道晴晚說得對。若此時再睡下去,到了護國寺定是手忙腳亂。於是便起身了,晴晚重新將她睡亂的發髻拆掉重梳,金玉銀釵一層層往上簪帶,整個人也感覺沉重了。


    到護國寺的時候,又下起了雪,雪不大,細細碎碎地隨著風飄下,扯了棉絮一般。下雪的時候,天色永遠都是暗沉沉的,雲都像灌了鉛。扶歡搭著晴晚的手,小心地走出馬車。


    在她的前麵,是皇後和淑妃。淑妃披著杏黃色的大氅,整個人看起來更沉重了一些,皇後側過身,同淑妃輕聲在說些什麽。


    細雪飄在皇後的肩上,那婉約得如同江南女子的眉眼此刻卻顯得鋒利了一些。


    是本來就鋒芒的利刃,撕開了包裹的絲綢。


    第54章 刺客


    這次護國寺之行, 要在寺中住上兩晚。晴晚帶著伺候的宮女去布置廂房,扶歡同皇後和淑妃一道,在住持的引領下, 去往大殿上香。太後要晚上一日才過來,今日積雪, 天氣著實不算不太好,欽天監預計, 明兒的天氣放晴,是個適宜出行的日子,太後便挪到了明日。


    護國寺很大, 大小殿苑林立, 但是寶塔飛簷中, 自有寶相莊嚴。大殿前的蓮花幡被風雪吹得鼓鼓而動, 細雪沾染在上頭, 很快就化了,落下深深淺淺的痕跡。


    扶歡披著繡牡丹紋的大氅,抬腳邁進了大殿。這裏香灰深重, 殿前四足鼎立的香爐中, 檀香在風雪中依然不滅。


    今日清過了香客,偌大的護國寺中,隻有他們寥寥幾人, 伺候的宮人都靜靜侍立在外頭。


    殿內佛祖坐在蓮花座上,慈悲地垂目, 芸芸眾生在他眼中,都是平等的。


    宋清韻放開了宮女的手,她接下大氅,扶著已經有明顯形狀的肚子, 在蒲團上慢慢跪下。她是虔誠的模樣,雙手合十,對佛祖低眉叩拜。


    扶歡的位置在兩人的身後,扶歡不信神佛,但世間的人並不如她一樣,他們有誠摯的信仰,大多人都是弱小的,乞求臆想出來的,無所不能的神佛,能讓自己有個希望,也是好的。


    扶歡忽然想明白了宋清韻為何執意要來這裏,她太看重自己的孩子,所以祈願佛祖,能讓她的孩子平安降生。


    大殿中的梵音聲不重,但是此處空曠,梵音就顯得繞梁餘音,四麵都有了。


    扶歡閉上眼,檀香梵音,還有塑金身的佛祖菩薩,在這樣的環境下,便是不信的人,也覺得無比莊嚴鄭重了。她在纏繞著梵音的黑暗裏想,假若佛祖真有靈,她就許一個心願吧。


    不多,她隻有一個心願。


    慕卿,扶歡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希望佛祖能護佑她喜歡的人,平安一生。


    大殿中雖有炭盆攏著暖氣,但這些許的暖氣對於這過於寬闊的大殿來說還是不夠的。出家人講究修行,自然不能在舒適紅塵中坐臥,否則又何叫修行。大約這些零散的炭盆也是因著他們來而臨時準備的。


    這般環境對於宮中養尊處優的貴人來說,自是艱苦的,若是多跪些時候,那寒氣隻怕會傷了膝蓋,何況今天還有身懷皇嗣的妃子。


    待一套禮成後,皇後搭著宮女的手起身,輕聲問著廂房可有收拾好。


    “跪拜佛祖,心誠要緊,今兒一大早趕來,又在殿中跪了許久,恐怕大家身子都吃不住。現下去休息,佛祖也不會怪罪。”


    梁丹朱輕輕柔柔地說道,十分有道理。便是宋清韻,這樣長途跋涉下來,又在蒲團上跪拜了許久,現下也不敢拿自己的皇嗣開玩笑,就依言起身,會廂房休息了。


    扶歡來時困得厲害,此時回到廂房,反倒沒有沒有什麽困意。


    護國寺中的廂房樸素冷清,就是掛上錦繡帷幔,放上牡丹纏枝軟被,但仍有難言的佛家清冷在,不被這十丈軟紅塵浸染。扶歡來過護國寺多次,這是她常留宿的廂房,一般情況,不會給他人借宿。


    她將牡丹紋金邊的鬥篷解下,宮人知道她素來怕冷,廂房中早備好了炭,燃得整座廂房暖烘烘的。她沒有了睡意,廂房中書架上又俱是佛經,著實沒什麽好看的。好在還有棋,可以度過這漫長的時光。


    伺候扶歡宮人中無人學過棋,就隻有晴晚,是扶歡一人對弈無趣時,教過晴晚學棋,但她的棋藝不高,教得晴晚也是懵懵懂懂。


    僧人送來素齋,幹幹淨淨的,沒有沾葷腥。這素齋看著雖寡淡,味道卻是不同於表象的鮮美。就連扶歡,原本雖然胃口不佳,今日也不由得多嚐了兩口。


    午後是下棋中度過,兩個半吊子之間的往來,也著實有些趣味。


    但冬日的時候,白日的時光總是格外短暫些。仿佛沒過多久,屋內的光線就漸漸暗下來。扶歡在榻上坐起,將橫斜交錯成四格形狀的木窗拉開半扇。


    外頭的光線比廂房中要更亮一些,但是仔細看去,卻原來外麵都是雪,一片白茫茫中,光線自然要亮些。今日上午雪到晚間還未停,有一片輕飄飄地,鴻羽過境似的落在扶歡額間的花鈿上,還未察覺到,這片雪就輕巧地融化了。


    扶歡有些擔憂,看來欽天監的話不能完全信,照這個趨勢下去,別說明日放晴,明日停雪都未必能做到。


    細雪綿綿不斷地飄著,落在遠處山峰近處屋簷,白牆黑瓦也都染成了雪色。


    “太後明日應是到不了護國寺了。”扶歡伸手,輕輕碰了碰窗台上積起的雪,就連窗台上的積雪也到了半指的距離。


    “或許後日還下不了山。”


    扶歡心底隱隱有些擔憂,上京從未有過這樣大的雪,但願不要釀成雪災。這段時日來,大宣實在出了太多的事,再不能再出現一次災荒了。


    雪下到將要就寢前依舊沒有停歇,扶歡一頭青絲披散著,穿著雪白的寢衣,赤腳走到窗邊,又打開了窗。許是今日在馬車上睡過了,又或許是因為其他,扶歡今夜翻來覆去都沒有睡意。


    睡不著,她將蠟燭點燃,端著燭台去窗邊,想看看雪停了沒有。


    山中寂靜,冬日各種動物怕冷,不願意到外邊來,所以山嶺之中能見的活物隻剩人。


    雪比晚上看得時候小了很多,也許要不了多久,就會停下來。


    若是停下來,接下來都不下雪,後日應該能順利回到宮中,扶歡這樣想著,將心中的隱隱的擔憂壓下來。可就在此時,寂靜的夜裏突然被一聲驚叫劃破。這聲音太淒厲,驚得扶歡手抖了下,手中的燭台差點掉落下去。


    這聲音很快將門外守夜的宮人驚醒,扶歡拿著燭台,往門邊走去,想要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卻被打開門的宮人攔住了。


    “外頭發生了什麽尚還不知曉,殿下千金貴體,還請留在房中,萬一傷著了奴婢玩死難辭其咎。”年輕的宮女說得又快又急,扶歡聽進去了,拿著燭台停在原地。


    護國寺的地方夠大,後院雖然都是一片的,但是貴客的廂房都是一個廂房一個院落,並不逼仄。扶歡院裏的燈全亮了起來,不知是誰喊有刺客,殺人了,院子裏就開始亂起來。


    一個年輕的小太監跑過來,院中亮起的燭火裏,他身上深紅色的痕跡被映照得顏色更濃重了些,像是蒙著一層血色的光。


    “快、快跑,有刺客——”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背後蒙黑衣的人抽出插在他胸上的刀,刀光凜凜,刀尖上不斷滴著血。侍衛都在外院,一般不經傳召不得入內。不知道這刺客是怎麽越過這眾多的守衛,來到內院的。


    還是說,他將外麵的守衛全都殺了。


    顯然守夜的那位年輕宮內宮女也想到了,她慌忙將扶歡推到房中,關緊房門,企望將刺客抵在門外。扶歡手中的燭台被宮女這麽一推,落在了門邊,門是木質的,火苗舔著門,緩慢持續的。


    躲在房內的扶歡並未發覺,外頭亂糟糟的,喊殺聲持續不斷。宮女擋在扶歡麵前,不斷地說著:“殿下不要害怕,奴婢會拚死保護你的。”


    但是她的聲音裏帶著顫音,分明也是相差不多的年紀,若沒有被選進宮,也是個備受父母寵愛的嬌嬌女,此刻卻要對另一個女孩說保護。


    扶歡現在稍稍鎮定下來,刺客武功再高,也隻是一個人,他不可能將外院的侍衛全都殺掉。此時院裏那麽大動靜,定會有侍衛過來殲滅這刺客。


    但是燒起了火,隔著木門也能看到火焰張揚的陰影,在紙窗上張揚。


    怎麽會走水了,扶歡看著自己空蕩的手,想到燭火可能會在剛剛的慌亂中遺失,但是單憑那一點點燭火,怎麽會起那麽大的火。但是來不及思考了,宮女打開了窗,讓扶歡踩著椅子出去。


    火隨時會蔓延過來,在門外的刺客也隨時會闖進來。


    扶歡跳下了窗,想要叫那個宮女也跳下來,那宮女卻隻說了殿下快跑,便關上了窗戶,不論扶歡怎麽拍打窗戶都不出聲。


    扶歡不能再有太大的動靜了,她隻能往外跑,但是外麵也太亂,太糟糕了,到處都是四散的宮人還有僧侶喊叫著刺客,燈影幢幢,血光也幢幢。他們慌不擇亂地逃跑,幾乎每一個人身上都有血,那些守衛不知道去了哪裏。她不清楚刺客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但今日護國寺中身份貴重的隻有她們三人。


    或許刺客想刺殺的,便是她們三人。護國寺離京郊大營很近,皇城的護衛,半數都從京郊大營中所出。扶歡邊往外麵跑邊想,現在雪小了很多,在沒收到太後明日取消護國寺之行的消息前,京郊大營也定會如同今日一樣,為皇室中人在香葉山開道。


    更有可能的是,今日來開道的將士並沒有回京郊,而是在香葉山附近駐紮。


    扶歡愈來愈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她要跑下山,她要告訴那些將士,護國寺中來了刺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權宦為我點朱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四月與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四月與你並收藏權宦為我點朱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