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扶歡同路總管所說的去看西府海棠並不是隨口一說,她是真的喜歡海棠。體和殿後院西府海棠盛開一事,當時從宮女口中得知,她還覺得分外惋惜,以為今年就此錯過了。


    不過在看海棠花的那日,晴晚從前殿抱來一物,用銀質的托盤盛著。扶歡見到,問這罩著綢布的是什麽。


    晴晚抬起眼,小心地說道:“這是慕掌印派人送來的。”


    第51章 秋雨海棠


    扶歡停住了腳步, 她想要揭開綢布,看看裏麵是什麽。慕卿送的東西,總是合乎她的心意。


    隻是, 停下來後,扶歡逼著自己冷靜。於是她笑著對晴晚道:“那日我和你說的話, 你還記得嗎?”


    晴晚斂下眼,輕聲道:“記得的。”


    扶歡點點頭:“那便按照我說的去做吧。”她強迫自己的眼神從托盤上移開, 若無其事,不動聲色。


    晴晚退了下去,扶歡站在原地, 過了好一會才抬起手, 將眼睛捂住。


    被派遣到毓秀宮送禮的太監來到毓秀宮多次, 卻還是第一次碰到帝姬將掌印的禮物退回去的情況, 以往每一次, 帝姬都是收下的,不論是金貴的冠子還是薄薄一冊的遊記。


    太監愁眉苦臉,整張臉幾乎都成了要哭的模樣, 他端著托盤, 小心翼翼地問帝姬身前的大宮女。


    “殿下這是,不喜歡掌印的禮物?”


    那太監幾乎能想象到回去時掌印的麵色,即便現在在毓秀宮, 也讓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所以公主退回來的理由,他一定要問個清楚, 在掌印跟前也好交代。


    晴晚收回手,慕卿派來的太監,她不能也不會在他麵前拿大。


    況且這毓秀宮,上上下下都是慕卿挑選進來的人, 隻有扶歡不知道罷了。


    “自陛下指婚後,殿下心情一直鬱鬱,現下應該是一時想左了,廠臣的物件,一應都不收了。”她壓下聲音,耐心地告訴太監緣由。


    太監麵上的愁容更深了,這樣的緣由,要怎麽與掌印說。


    今日起了風,秋風一起,便覺得天氣不再那麽熱了,會一日接一日冷下來。扶歡已經換下了輕薄的夏衫。她今日是茜紅色的馬麵裙,像一朵開得正好的綢花。


    隻是心情終究不像開始時那麽愉快。


    體和殿的西府海棠確實開得極好,遠遠望過去,仿佛同那紅牆綠瓦綿延在了一起,如火一般,是一種灼灼燃燒的豔麗感。今年的海棠,似乎比每一年的開得都要好。


    “我想將它畫下來?”扶歡對晴晚道。


    體和殿的管事太監聽見了,便即刻說道,海棠花旁,體和殿後院新近修了一座亭子,公主有興致,不若在那作畫。扶歡往旁側看過去,果然層層疊疊火燒雲似的花叢中,一座小巧的涼亭矗立在那,青色的瓦黛與亭身,在海棠濃烈的顏色下,顯得太過黯淡不起眼。


    所以在起初,發現不了這座新亭子。


    晴晚已經打發小宮女去取扶歡慣用的畫具來,體和殿的太監則領著扶歡,沿著花叢的邊緣,往涼亭走去。


    隻是天公仿佛太不作美,本來還是晴朗的天氣,此刻壓下來一片暗沉的雲。小宮女已經將扶歡的畫具拿來,宮人們忙碌著,不一會兒就將畫紙與顏料鋪陳好。扶歡仰頭看著天色,這片暗沉的雲壓在體和殿上頭,但是越過那片雲,天際依然是蔚藍的顏色。


    仿佛是塊藍寶石,摻雜了一點汙漬。


    或許這片雲直到飄走前,都不會有雨落下。扶歡這樣想著。而且光線暗淡之後,眼前的西府海棠似乎更濃烈了些。


    她將畫筆蘸了朱砂,畫下了第一筆。


    隻是今日好似事事都不順遂,今日體和殿西府海棠,並不隻有扶歡一人賞。外頭熙熙攘攘,好似又來了哪位貴主。


    扶歡低頭看著畫,不想抬頭。


    但是卻那麽不湊巧,一道驚雷乍然在上空響起。她還未抬起頭,就感覺亮眼的光在眼前閃現,轟隆的雷聲隨之落下。那片暗沉的雲不知何時顏色更深重了些,好似在其中倒了一大瓶墨汁一般。


    此時遠近的天空再沒有方才蔚藍的色澤了,都是泛著淺淺淡淡的暗沉。這一聲驚雷過後,雨水便跟著一同落下來,淅淅瀝瀝的。方才熙攘的人聲往這裏來了,扶歡停下畫筆,畫紙的西府海棠隻有個大概輪廓,是剛出生還不知如何生長的花葉。


    海棠花邊出現了那麽多人,意境也少了許多。扶歡看著往亭子裏走的人,被宮人緊緊護在中間的,是正懷著身孕的淑妃。


    宋清韻抱著肚子,走進了涼亭。今日這突如其來的雨雖不大,但到底沾濕了她的鬢角發邊。


    “淑妃娘娘。”扶歡對她頷首。


    宋清韻稍顯狼狽,也還是笑著同扶歡問候:“長公主殿下。”她看了一眼還在下雨的外頭,搖頭道:“今日的雨太不湊巧了。”


    雨點越來越大,還夾雜著風,那雨就借著風一同落進亭內,站在外圍的宮人,衣衫裙擺都濕了不少。


    扶歡讓宮人再進來一些,雖然亭中狹窄,也不能讓人一直在外邊。宮人若是病了,是無法請太醫診治的,隻能請侍藥的藥仆來看看,兩三劑藥,能不能痊愈過來,全看自己命數。扶歡的畫具與畫桌都已收起來了,多少騰出了一點空間。她一璧招手讓宮人進來,一璧與淑妃說話:“著實不湊巧,海棠沾雨也是佳景,隻是這雨太大了些。”


    就在她們說話間,原還是淅淅瀝瀝若秋雨朦朧的雨水逐漸大了起來,這雨已經不能稱之為雨絲,已是豆大的雨滴了。


    宋清韻懷著身孕,涼亭中狹窄人又多,讓她感覺呼吸都不暢起來。離宋清韻最近的宮女素心見她麵色有些不好,便想上前來攙著她,卻被宋清韻甩開。


    素心曾是宋清韻初入宮時太後派來服侍她的,自然也存著一點看著宋清韻的意思。但是曾被皇帝發作一通後,她便不再貼身伺候了。後來宋清韻有身孕後,見她沉穩可靠,又讓她重新回到身邊。


    孕中的人脾氣大,宋清韻蹙著眉,輕聲道:“別扶著我,太悶了。”


    扶歡看過來,這雨勢漸漸加大,離體和殿有一段距離,若是此時走去體和殿,說不準就會得了風寒。


    “待宮人將雨具取來,娘娘便到體和殿避雨吧,體和殿寬敞,且東西一應俱全,娘娘還懷著身孕,小心為上才好。”扶歡道。


    說到身孕,宋清韻低頭看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扶歡看著她,莫名地覺得這笑意有種說不出的古怪,看起來是柔和的,卻帶有一種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孤注一擲。


    “就是太過小心了些。”宋清韻笑道,“陛下太後囑我仔細養胎,在鍾粹宮待了許久,不得出來。聽說西府海棠盛開,今日十分想看看,便由著自己性子出來了。”


    “卻沒想到遇上這雨。”


    扶歡也笑著:“畢竟是皇兄的頭一胎,自然是萬分緊張的。”


    宋清韻今日也著了一身寬大的馬麵裙,青色綢緞的麵料,看上去光滑柔軟。她很適合這樣素淡的顏色,因為本就是清麗出塵的麵貌,最是天然去雕飾最是美。正麵還不怎麽能看出來,從側麵看過去,已能看到宋清韻微微隆起的肚子。


    與她年歲相差無幾的女孩,如今即將誕育一個孩子,這感覺,有些奇妙。


    注意到扶歡的視線,宋清韻條件反射地雙手護住自己的肚子,這模樣,像極了驚弓之鳥。便是後來宋清韻也覺得自己緊張過頭了些,雙手也沒有離開肚子。


    即使扶歡是帝姬,怎樣想來都對她沒有危險,宋清韻還是緊張。因為這個孩子太重要了,重要到不能讓他觸碰到一絲半點的危險。


    扶歡見宋清韻如此,主動退後幾步,恰巧取雨具的宮人也過來了,宋清韻略帶歉意衝扶歡笑笑。素心撐開傘,宋清韻搭著另一位宮女的手,慢慢走下台階。那身影在雨中看來依然曼妙,弱柳扶風一般朝體和殿去了。


    亭中人一下少了大半,空間也顯得不那麽逼仄了。


    晴晚在扶歡耳邊悄聲說道:“聽說淑妃娘娘自有身孕後除了陛下和太後娘娘,誰來鍾粹宮,都是避而不見的,就連皇後娘娘,也是如此。”


    扶歡輕輕點頭,那是宋清韻的第一個孩子,也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再怎麽小心也不為過。


    宋清韻被診出有孕時,恰好沒過多久扶歡就被禁足,因此還未送過賀禮。她仔細想了想,囑托晴晚:“庫房中我記得還有一個八寶金鑲玉項圈,送去給淑妃娘娘,賀她有喜。”


    為避嫌,選些金銀首飾什麽的,最合適了。


    扶歡沒有去體和殿避雨,那裏已經有了一個宋清韻,她再過去的話,體和殿伺候的人手怕也不夠。她帶來的人少,隻要雨勢別再加大,這座涼亭綽綽有餘。


    接下來雨勢沒有加大,卻一直纏纏綿綿落個不停,那涼亭台階上,已有小小的水流匯成,這涼亭終究不能長久地躲下去。她也不願去體和殿,那最近的宮室,好像隻有太後的慈寧宮和皇後的永寧宮。


    扶歡正在思量著,見到幾個麵生的太監拿著雨具來到涼亭前。秋雨寒瑟,這一路上過來,那幾個太監深藍的下擺都濕透了。到麵前,扶歡看清了,他們都穿著司禮監的服飾。


    “殿下。”領頭的太監向扶歡行禮,“如今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下來,這涼亭四麵通風又狹小,掌印大人讓奴才過來,請殿下到體和殿避雨。”


    扶歡看著那些太監頂頭的穗,都被雨淋成一綹一綹。她沒有動,隻是先問那太監:“慕掌印怎知我在此處?他又在哪裏?”


    太監沒有抬起頭,卻依然恭謹地回答:“掌印大人在體和殿。”


    扶歡頓了一會兒,卻是失笑了。她怎麽忘記了,體和殿是存放書畫之殿,本就屬內廷十二監管轄,慕卿在那,再正常不過了。扶歡微微低下頭,同那太監解釋道:“如今淑妃娘娘在體和殿避雨,若我再過去,打攪淑妃娘娘恐不太好。”


    她道:“我也遣了宮人回去拿雨具,待雨再小一些便回宮了。你代我向慕掌印問好,多謝他的好意。”扶歡疏離客氣地說完這番話。


    那太監沒料到會是這番結果,他們左右相覷,領頭的人定了定,他膝行一步,似乎還想再勸,公主身邊的大宮女走到他們麵前,一人給了一包銀角子。


    “這是殿下感謝諸位公公冒雨前來。”


    這已是送客的意思了。太監們無法,隻能拿著這燙手的銀子後退。


    在那些太監回去後,毓秀宮的宮人終於將雨具取來。扶歡小心地提起裙擺,走到晴晚傘下,她的繡鞋踩到青石台階上,隻一下就覺得這雙鞋走不了多久,就會濕透了。


    隻是還要走。


    扶歡悵惘地回身,海棠花叢沾了雨,便成了一片濕漉漉的紅,濃稠地蔓延到體和殿的紅牆上。隔著雨幕,那邊好像出來了人,在雨霧蒙蒙裏,朝她望去。扶歡轉回頭,她自顧自為那人添上了清俊一雙丹鳳眼,再也不敢多看。


    雨還在落,天地間蒙蒙的,盡是散也散不去的水汽,一眼看過去,都是模糊的,隻有水汽與雨滴是清晰的。慕卿身後,往毓秀宮送禮的太監還跪著,手上的托盤,托盤上的綢布沒有受到一點雨水的侵襲,都是幹淨清爽的。


    扶歡的身影走遠了,她今日穿茜紅的衣衫,在雨中像極了一朵沾雨的海棠。但是花葉孱弱,很快在雨水間模糊了。


    他回過身,掀開了托盤上的綢布,綢布下是細窄的一支管狀物,黑色的管身,拿在手中,小巧精致。這也是西洋進來的東西,將它放在一隻眼上,從一頭看向另一頭,能見到五彩斑斕的景象。西洋人稱其為萬花筒。


    西洋番邦最擅奇淫巧計,扶歡覺得好玩有趣,他就費盡心思為她尋來。


    能博殿下一笑,便是這些事物最大的用處了。


    可是現在,那萬花筒被狠狠地擲到地上,四分五裂,碎片還濺到那跪在地上的太監臉上,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絲。但什麽聲音也不敢發出,生怕泄出一點聲音,臉上的傷痕就不止這一道了。


    去亭子請扶歡的那兩個太監也回來了,不消多說,都自發地跪在慕卿身後,口中道有罪。


    慕卿掃過他們一眼,神色原本淡薄,此刻卻忽然笑了笑,讓這些太監起來。


    “往後莫要出現在司禮監,我瞧著,心情不好。”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沒有關心那些人聽完後,都惶恐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他望過去,這次真的看不到一點身影了。隻有體和殿的海棠,還在雨中。


    “她想左了,我就幫她正過來。”


    “這本就是為臣的責任。”


    第52章 外室


    秋雨纏綿, 一下便下了好多天,沒有停歇。隨著秋雨來的,還有一日冷似一日的天氣, 仿佛秋天不願在這紫禁城多留,要一下子快快地進到冬日去。扶歡那日回去, 不出所料,鞋襪都濕了大半。宮裏的嬤嬤盯著她喝下一碗薑湯, 又足足泡了好久的熱水,洗去一身寒霜,才放下心。


    聽說淑妃那日賞花遇雨, 皇帝還專門去鍾粹宮看望淑妃, 那日之後, 便是天晴了, 淑妃也再沒從鍾粹宮中出來。


    雨停後, 毓秀宮的小太監在打掃庭院,扶歡在回廊下,對著日光將那日未完成的海棠圖收尾。她對晴晚道:“我雖沒懷過孕, 但是這樣整日在自己宮中不出來, 不覺得悶嗎?”


    小心到這樣的程度,像是在監獄中一樣。


    隻是依著皇帝和太後的重視程度,這樣才是叫人放心的。


    晴晚一麵幫扶歡提起畫紙, 一麵道:“鍾粹宮很大,有前殿後殿, 有庭有院,便是在殿中轉轉,也能轉好一會兒。”


    現在是真的冷了,說話時出的氣, 在空中都有了霧白的色彩。


    扶歡搖搖頭:“我若有了身孕,是不願長久地待在一處,太無趣了。”


    說到這裏,晴晚抬起眼,看向扶歡,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日光下,海棠在紙上透出豔豔灼色的模樣,煞是好看。扶歡透過海棠,看了一眼晴晚:“你要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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