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皇帝終於出聲了:“傳旨,朕今日——”


    “陛下。”


    燕重殷的話還未說完,就被他身旁的慕卿打斷了。慕卿抬起眼,那雙丹鳳眼眼角自眼尾的弧度此刻看來竟顯得分外淩厲一些,隻是他的聲音依舊柔和。


    “陛下,前日的小朝會已經托病過一次了。”


    皇帝看著慕卿,眼裏的血絲凝起來,乍看過去,仿佛是眼睛發紅的狀態。路總管跪倒在地,這幾日,皇帝這樣子他見過太多次了,每次幾乎都會有人喪命。


    但是許久之後,他聽到皇帝歎了一口氣,低沉的聲音仿佛在壓抑自己的情緒。


    “起吧。”皇帝道。


    他走到慕卿麵前,把手伸向了一直躬身的慕卿。


    “慕卿。”皇帝壓著自己的聲音,對慕卿道,“朕情緒不好。”


    慕卿自己站了起來,他扶住皇帝的手,道:“朝會過後,臣請了太醫過來。”


    燕重殷知道,自己這個病症,請了太醫也沒有用,他那些橫生肆虐的殺意與虐待欲、望,少了一個宣泄口,自然就堆積在身體裏麵,折磨得他憔悴不已。他的解藥如今懷孕,解救不了他。


    那些個宮女太監又太脆弱,玩過一次就沒了生息。


    “慕卿。”皇帝走得很慢,“讓太醫多開些安神的方子給朕,朕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


    慕卿看著地上一片一片的金磚,被宮人擦得很亮,能隱約看見走在上頭的人影。他初入宮時也是這樣,趴在上麵一遍一遍擦那些金磚,擦到每一條縫隙都不留灰塵。


    在那些金磚上,他看見了自己冷漠的眉眼。


    “臣謹遵聖命。”


    今日的朝會本應如皇帝所料一路無波無瀾地結束,隻要兵部侍郎不出來,說著梁同知閉門思過的三月之期已到,是否應將西北的兵權重新還給梁同知。


    皇帝看著兵部侍郎,他記得他,上回慕卿去往西北,也是他在朝堂上發難,要嚴懲慕卿。陳家人都是如此,都同他那位已經躺在病床上,隻能苟延殘喘的五皇弟一樣令人厭惡。


    皇帝沒有發話,在上頭一遍一遍摩挲著手下的扶手花雕。


    在這片安靜中,另有一位臣子手執芴板出列了。在一眾上了年紀的朝臣中,那一身淺青色的朝袍襯得那人更為青竹俊秀。如同滿地落葉中,突然生出一脈青藤那麽鮮妍醒目。


    滿朝中,單論外在的風華,大約隻有慕卿能與他一較高下。


    梁深從文臣的末尾走上來,舉著玉質的芴板,同皇帝說:“臣有本上奏。”


    他離得遠,皇帝一時沒認出他來,直到那清亮的聲音在大殿響起,他才記起,那時今歲的新科探花,他為扶歡親選的駙馬。


    “梁深。”皇帝記得他的名字,“你要奏什麽?”


    梁深躬身垂首,舉著芴板的手卻是直直的,一如他的風骨。


    “臣讚同陳大人所言。”


    這句話甫一出來,大殿上愈加安靜了下來,皇帝摩挲著雕花的手停了下來,他看著梁深一字一字說出他讚同兵部侍郎的語言。


    兵權旁落,西北一境若遇敵襲,便調動不了大量兵力,很可能延誤時機。梁深的字字句句,俱是為大宣著想,很在理,也很讓皇帝頭疼。


    那股躁鬱的情緒又在橫衝直撞,皇帝皺起眉,暫時沒有說話。


    一聲輕撣袖擺的聲響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慕卿撣了兩下琵琶袖,對著下麵的梁深笑了一下,他的語調不疾不徐,甚至可以說是溫和。


    “不過當初的胡虜,是怎麽讓手握重兵的梁將軍束手無策的呢?”


    第50章 香囊


    梁深抬起頭, 他看著這個在朝堂上漫不經心的撣兩下琵琶袖便能讓整個朝堂安靜下來的人,他擁有無上的權力,外麵的人都稱他為九千歲, 是個名副其實的奸宦。


    “民間燒火做飯,不能因火燙了一次手, 往後便不再用火了。”


    慕卿眼中還含著溫和的笑意,他站在上首, 看向梁深時,甚至可以說是居高臨下。他曼聲道:“所以,我們便要尋個法子, 好叫這火不再那麽燙手。”


    隨即, 慕卿轉過身, 朝皇帝拱手道:“梁將軍一事, 陛下自有裁決。”


    皇帝此時也將那股躁鬱的情緒壓了下來, 慕卿不愧是他最為信任的人,就這一會的功夫,便將朝中的局麵擺平了。


    “慕卿所言甚是, 梁同知的事, 朕自有決斷,不必再提。”


    看到梁深還舉著芴板站在下麵,他厭煩地轉開眼, 擺擺手,示意他和兵部侍郎一同退下去。


    隻是梁深終究年輕氣盛, 空有滿腔為國獻策的抱負,皇帝這樣三言兩語地打發,還不足夠讓他心甘情願地退下。年輕的探花郎還要再上前,前頭的禦史大夫轉過頭, 疾言厲色地對他道:“退下!”


    梁深怔了怔,似乎不明白為什麽他的父親會這樣。


    禦史大夫見兒子還在原地,沒有退回到文臣的行列中,更是恨鐵不成鋼,他低下聲音,用比方才更嚴厲十分的語氣道:“退下!”


    而上頭的皇帝仿佛已經忍耐多時了,朝堂上再沒有人上奏,他看了一眼身側的太監。太監一觸到皇帝的視線,便提高了嗓音,高聲唱道:“退朝。”


    這一聲落下,朝堂上怒目橫視的,四目相對的,垂首不語的俱朝著最上頭的禦座跪拜下去,口中道恭送陛下。所有未出口的話語,暫時隻能吞進喉嚨。


    梁深站起身時,皇帝已經入了內殿,朝堂之上,穹頂之中,雖盤龍橫臥,但沒有了真龍,總覺得這大殿也陰暗逼仄了起來。他的父親走過來,表情並不好,似乎想和他說什麽,隻是在如此多的同僚麵前,還是隻落下一句回去再說。


    而他現在,又同慕卿的目光對上了。


    這位掌印太監,著蟒袍,以太監的名頭,和他們這些文武大臣一同出現在朝堂上。這樣的人物,古往今來,一手數得過來。


    這樣的對視,是第二回 。


    第一回 在行宮裏,隔著雨幕,水霧蒙蒙的,看不清神情眉眼,而這一回,他看清楚了。朝臣的官袍以素淡的顏色為主,除了一品大員能著紅袍,往下的便是藍袍青袍,但是慕卿不同。他的官階比不上閣老大員,卻有皇帝親賜的蟒袍,朱紅織錦,他本是清冷鋒利的眉眼,此時卻被襯得有一種無端的豔麗縈繞眉間。


    他朝梁深看過來,拿那雙丹鳳眼往梁深身上掃了兩眼,而後笑了。


    該如何說這種笑,好似摻雜了很多情緒,漫不經心。輕蔑,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摻雜,就如同麵對一片雲,一片樹葉一般,沒有什麽不同。


    隻是本能的,梁深覺得不舒服。


    像被一條毒蛇微笑了一樣。


    皇帝寢殿內,禦前伺候的太監撩起幕簾,讓慕卿抬步走進來。寢殿內燃著很重的安神香,味道濃烈得幾乎不能算作安神,而是能用作醒神了。但是禦前伺候的人仿佛失去了嗅覺一般,麵不改色地請慕卿進來。


    太醫還在請脈,皇帝閉著眼,這樣濃重的安神香下,他的神情總算不再緊繃易怒。


    慕卿在皇帝身邊,看太醫終於搭完脈,先往殿內掃了一眼。


    伺候的宮人見狀,悄然退了下去,無聲無息的,聽不到一點聲響。


    他喚了一聲太醫。


    皇帝仍是閉著眼,或許是這安靜得來不易,他不願睜開眼。


    太醫院的醫正抬起眼,他上了年紀,歲月的溝壑在他臉上分外醒目。太醫抬起褶皺深深的眼,先是看了一眼慕卿。年輕的掌印情緒收斂得極好,麵上不能看出半點一毫。


    隻是淡漠地掃了太醫一眼。


    他垂下眼,終是對著皇帝輕聲道:“陛下易燥易怒,是不能安睡的緣故,許是這味安神香效用不大,臣近日新研製了一味,陛下可試試效用?”


    皇帝微微抬起一隻手,示意知道了。


    太醫深深地彎下腰,拾起藥箱,從寢殿退出去。


    殿門開合的聲音輕微,慕卿跪坐在皇帝身旁,抬起手,袖中沉水香的味道因這動作散開來,仿佛比以往更濃鬱一些。但在滿殿安神香的味道下,這點沉水的味道,很快被掩蓋下去。


    他一麵將手放在了皇帝腦側,一麵輕聲道:“陛下,臣為您按壓穴道。”


    皇帝點頭。


    慕卿手法輕柔地為皇帝按壓起來。慕卿的手法仿佛比安神香更有效果,皇帝難得有了一絲睡意。他躺到軟塌上,喃喃道:“淑妃有孕,已經幾月了?”


    手下的帝王毫無防備,他隻要稍微用點力,天下之主也要下黃泉。慕卿斂起眼,眉眼神情冷淡得可怕。


    他說:“已有四月。”


    才四個月,他對自己道,不能急。


    皇帝的禁令是在二個月後解除的,那時扶歡正和晴晚還有幾個大宮女一起做香囊。端午過去有一段時日了,還是留下不少布料和香料,扶歡今日在廊下時,見到這些宮女拿著布料走過,便好奇地多問了一句。待聽到宮女說完,一時也起了興致,同她們一起縫製香囊。


    端午留下來的香料,味道都很足,才可以驅趕五毒,艾草、甘草、白芷、丁香等都細致地分成一摞一摞,裝在白瓷小碟上。扶歡下意識地先選了朱色的布料,她記得慕卿常穿朱紅曳撒,這個顏色配他的那件曳撒,恰是正好。


    拿過來時才發覺,明明之前還做過決定,要不再見的。


    扶歡的手緊了緊,還是將這塊布料裁剪了下去。她今日的月色馬麵裙,配朱紅的香囊,也是很好看。


    晴晚放了很多艾草,她手中的香囊被襯得鼓鼓囊囊的,這樣一眼看過去,倒不像個香囊,而是個圓滾滾的元寶。


    “明明已經入了秋,蚊蟲卻依舊不減。”晴晚也有點精神不濟的模樣,她撩開袖子,白皙的手腕上有幾個小小的紅點,“奴婢就企盼這些香囊,能多多替奴婢將這些蚊蟲都驅趕了。”


    扶歡看著她手上的紅點,著實醒目,就笑道:“那我也替你做一個。”


    晴晚的眼睫眨了眨,看向她手上那個朱紅香囊,低下了頭,輕聲道:“殿下,這於禮不合。”


    扶歡卻搖搖頭:“是我送你的,不叫做於禮不合。”


    路總管便是這時候來的,身後跟著的,還有那兩個當時一起被皇帝派到毓秀宮的嬤嬤。扶歡坐在廊簷下,這時候廊下的簷鈴已經已經被摘下了,風走過,也是寂靜的。守門的宮女帶著路總管進來,這位皇帝麵前的大總管見到扶歡時,臉上笑盈盈的。


    但是扶歡還對皇帝心裏有氣,對皇帝身邊的人做不到笑臉相迎,可遷怒旁人她也做不出來,便隻是頷首,而後還是低頭做她的香囊。


    手上的朱紅香囊說好了送給晴晚,她多增加了一些驅蟲的香料,艾草聞著重,效用卻是好的。


    路總管向扶歡行禮後,臉上笑意未減:“殿下,孫嬤嬤和李嬤嬤在毓秀宮已是兩月有餘,陛下囑咐奴婢將這兩位嬤嬤帶回,不知殿下這邊——”


    扶歡略有些訝異地抬起頭,將這兩位嬤嬤帶走,是否意味著她不能出宮門的禁令也同時解除了。


    繡花針在她手中輕撚了幾個來回,扶歡道:“既然是皇兄的意思,我也不好多留嬤嬤們。”她掌心向上,做出請的動作。


    “麻煩路總管了。”


    路總管躬身低頭:“多謝殿□□諒。”


    說完後,他稍稍直起身來,看了看毓秀宮內還是蒼翠的枝葉樹木,道:“雖然入了秋,可是前幾日體和殿後頭的西府海棠開了花,煞是好看。”路總管抬眼覷了一眼扶歡,“陛下的意思,還望殿下不要悶在殿裏,多出去看看。”


    這番話,已是完全將皇帝的意思擺在扶歡麵前,一清二楚,分外清明。


    終還是皇帝主動為她搭了台階,也是皇帝主動向他的妹妹低下頭。很是難得。


    扶歡手裏的繡花針在陽光下,能反射出點點光,不經意碰上,眼會有不適。她低頭眨了眨眼後,才說道:“我向來愛看海棠,難為皇兄還記得。”


    “西府海棠花開的盛景,自然是不能錯過的。”


    那日路總管回去後,扶歡可以感受到,毓秀宮伺候的宮人似乎歡欣了不少。人的感覺最為敏銳,雖然麵上感覺一如既往,但是周遭的氛圍卻是能感受出來。即便皇帝的禁足隻是針對扶歡一人,不過對於她宮中的宮人,還是不可避免有影響。


    如今禁令解除,自然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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