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丹朱今日說起和親一事,怕也是想借扶歡的口去向皇帝探聽,西北戰事在皇帝心中到底如何處理。皇帝是不是已經忌憚梁家了。


    若被一個帝王忌憚,那麽這個家族,離走向衰落或者滅亡不遠了。


    飛鳥盡,良弓藏,走兔死,獵狗烹,前朝的開國帝王,就是這麽對他的功臣良將的。光是想想,扶歡就覺得驚心,也難怪皇後大費周章地將她請來,又曲折迂回地想借扶歡的口去問皇帝。


    甚至說出了和親之事。


    從這個角度看來,扶歡甚至應該感謝皇後,若沒有她,她連和親一事都無從聽說。扶歡坐上鸞轎時,藏在袖中的手還在止不住地輕輕顫抖。在永寧宮時,她連顫抖都不敢顫抖,隻能死死地撐著,裝作是毫不在意的模樣。


    直到出來了,才敢泄露出一星半點。


    扶歡慢慢伸開五指,掌心有幾個淺淺的印痕,而印痕周圍,都泛起了紅。她抿起唇,下了一個決定。


    司禮監的秉筆太監蕭朝近日來忙得腳不沾地,掌印慕卿領旨下江南,司禮監的事便大半落在了他與另一位秉筆上。這日他才忙裏偷閑飲一盞君山銀針,茶香嫋嫋,背後的小太監雙手綿柔地替他按肩。


    蕭少監眯起眼,到底是太監,比不得在京城置辦的宅院中美嬌娘的手法,那才是軟玉溫香,一拂一揉暗香盈袖,筋骨俱都酥軟了。正想著,為他捏肩的小太監低下頭,在他耳邊悄聲說了一句。


    蕭少監一口茶差點嗆到嗓子眼,他不住地咳嗽了好幾聲,才將那口茶咽下去。


    “你說什麽,誰來拜訪。”


    小太監柔順地低下頭,再重複了一遍:“是長公主殿下。”


    這是扶歡第一次踏入司禮監,她雖不算得十分恪守宮規,但司禮監這樣的重地,以往她也決計不會來的。可是現在,她也必須走這一遭。


    蕭少監急匆匆地跑過來,他生得略微胖了一些,臉頰的肉隨著跑動在微微顫抖,但是他天生一副喜慶祥和的麵龐,讓人見著他就覺得舒心。扶歡以前曾在慕卿身旁見過他幾次,每次見到都是笑眯眯一團喜氣祥和的模樣。


    大約每個人見到他都會不自覺地笑起來。


    蕭少監見到做太監打扮的扶歡,嗓子又難受起來,方才差點嗆到他的那口茶水,仿佛此時又泛了上來。


    “殿下。”他誠惶誠恐地跪下,“您怎麽來這了,司禮監到處都是太監,醃臢之地,辱沒了殿下。”


    扶歡沒有理他這些話,說道:“慕卿走時曾對我說,有事可以找少監商量,現在有一件對我特別重要的事,我便來找少監了——少監別再跪著了,先起來。”


    蕭少監喜氣的五官都皺起來,苦惱得真情實感:“能為殿下差遣,是奴才的榮幸,殿下有事,傳話到司禮監,奴才必定過來,何至於殿下屈尊紆貴來司禮監。”


    “我本是想找慕卿,沒料到他走得那樣快,應是領了聖命不得耽擱。”扶歡輕歎了一口氣,顯得有些寥落,“一來一去傳話太麻煩,我便自己來了,還請少監不要怪罪我的冒昧。”


    這話使得才剛站起來的蕭朝又趕緊跪了下去:“殿下言重了,殿下是主子,奴才怎能怪罪主子。”


    “殿下想讓奴才說什麽做什麽,奴才一定赴湯蹈火,為殿下做到。”


    扶歡再讓蕭朝起來。她下意識地咬住下唇,猶豫了半晌,終於說道:“不是什麽赴湯蹈火的大事,隻是想問問少監——近日朝上,是否對北疆戰事有和親一說。”


    蕭朝的心驟然一跳,長公主怎麽知道這件事,他還記得朝上那個倒黴的文臣一說出和親一事,掌印便下令封鎖了消息,不得有一絲半點的風聲傳到長公主耳裏。


    到底是哪個不開眼的崽子讓長公主得知,他一定要割了他的舌頭。


    蕭朝至今還能想起那日慕卿的臉色,霜雪結冰一般,光是瞧上一眼就覺得冷到骨子裏。掌印雖然平日裏也冷淡,可都比不上那日,那日連蕭朝自己,同掌印說話都戰戰兢兢,生怕一個字說錯,掌印便會拿他開刀。


    而那個膽大的文臣,在朝會散後沒幾天,便有錦衣衛上門,此時大約關在昭獄裏,生死不知。掌印親自負責的案子,想必此人是不能活著出來了。


    蕭朝生出一個笑臉來:“殿下從何處聽說的,和親一事子虛烏有,殿下盡管放心。北疆戰事勝負未分,就傳出如此流言,其心可誅。”最後一句話,蕭朝將話音放重了,顯得鄭重其事,嫉惡如仇。


    扶歡看著蕭朝,她分不清蕭朝同她講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


    她繼續說道:“有人告訴我,大臣們想要將我送去和親,換北疆太平。”


    蕭朝將笑臉收起來,團團喜氣的五官驀然變得嚴肅:“大宣百萬將士枕戈待旦,豈會讓殿下一人去做百萬將士該做之事。且聖上寵愛殿下,選駙馬都是慎之又慎,怎會讓殿下遠去和親。殿下萬萬不能聽信流言。”


    第42章 北疆


    他這般嚴肅地強調, 扶歡點點頭,道:“少監的意思,我知曉了。”


    見扶歡相信了他的話, 蕭朝在心底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麵上也不由地放鬆了一點。他的語調輕鬆起來:“殿下進來許久, 奴才也未請殿下坐下,真是該死。殿下略坐一坐, 司禮監有聖上賜下的君山銀針與武夷紅袍,隻是花茶香露有些欠缺……”


    司禮監是太監的地方,女子愛喝的香露花茶自是欠缺。


    扶歡抬起手, 輕聲道不必了。


    “不能太過打攪少監的公事。”她說, “我這便走了, 多謝少監今日解答我的疑惑。”話畢, 扶歡朝蕭朝略一頷首。


    蕭朝沒有再留, 畢竟這司禮監,確實不是帝姬久留的地方。他彎腰折身,為扶歡帶路。


    自是沒走正門, 從偏門出去, 有一道穿花回廊,是這嚴苛規整的司禮監唯一一方溫柔之處。蕭朝察言觀色地極到好處,見扶歡的目光留在一簇月白芍藥上, 即刻就輕言解釋:“這兒是掌印特意命人種的。”


    “是因為看見花,心情會好嗎?”


    蕭朝搖頭道:“聽說掌印家中, 也曾有這麽一道穿花回廊。”


    卻原來是睹物思人。扶歡了然。


    隻是之後,又有一個疑問生出來,她偏過頭,問蕭朝:“掌印家中曾有這樣一道回廊, 那掌印原先,也是長在書香門第,富貴人家中吧。”她帶著探究的語氣詢問。


    蕭朝頓了頓,才斟酌地說道:“聽聞是家道中落,才被送進宮中的。”


    家道中落,扶歡無聲地念著這個詞,她是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詞,用來描述慕卿以前的家境,第一次是慕卿親口同她說的,而這次是從旁人口中。她生出了一點遺憾,原也是個富貴人家,若是沒有遭逢變故,到今日,慕卿或許和梁深一樣,是會被閨秀擲果盈車的俊秀少年郎。


    ***


    那天過後,皇後再沒有單獨找過她了。於和親一事,扶歡想了很多,她覺得,皇後應該沒有騙她,前朝曾有過和親的聲音,但可能反對的聲音更多。自武帝伊始,就再沒有帝姬公主和親北疆,若在皇帝這一朝開了例,勢必要在史書上留下敗筆,供人說道。


    但如果真的戰事不利,連連丟失疆土呢。


    扶歡不敢去想,卻又不得不想。


    如果真到了和親這一地步,若真能遣妾一身安社稷,她也必定要穿著嫁衣前往北疆。公主的宿命,向來如此,金尊玉貴地長大,長大之後,就需要報答百姓為她換來的這金尊玉貴的前半生。


    她喝下一盞茶,告訴自己,既然姓了燕,國姓之下,必有重責。


    這一切,本就是應當的。


    宮中依舊佛香陣陣,祈福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江南還未有好消息傳來,誦經念佛便不能少一分。扶歡這段時日已經甚少能見到皇帝了,朝事紛擾,太後下了懿旨,後宮中人,無事不能打攪皇帝,連皇後進出帝王書房,都被攔了。


    直到半月過後,扶歡才在慈寧宮碰到來請安的皇帝。皇帝依舊著杏黃常服,瞧著精神還行,但是眼下有青黑,眉眼還有一段揮不去的鬱結。


    太後見皇帝這番模樣,當即便心疼了,她喚皇帝過來,一寸寸撫過眉眼,最後握著皇帝的手,心疼道:“皇帝近來消瘦不少,朝事固然重要,也不能虧待身子骨。”


    燕重殷笑了笑,在太後下首坐下,道:“如今北疆和江南一日不太平,兒臣便一日不敢安眠,天下百姓,文武百官,都在看著兒臣呢。就是朝事繁忙,不能常往母後處盡孝心。”


    “我知我兒的孝心,本就不必天天過來請安。皇帝身子康健,朝局安穩,對哀家而言便是最大的孝心了。”


    燕重殷眉間稍鬆:“兒臣也隻敢在兩方之事稍稍平穩下來見母後,讓母後放寬下心。”


    扶歡在燕重殷身後,用手指一圈一圈纏著帕子上的繡花,聽聞此言,她的心也鬆了一些。兩方之事平穩,那是否意味著江南的洪災不再泛濫,北疆的戰事不再節節敗退。她所擔憂的慕卿與和親,人與事,都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扶歡低下頭,唇邊悄悄揚起,現出了一個小小的梨渦。


    皇帝還在和太後說話,說起了今年的秋闈。


    “本想著今年亂,想要將秋闈停下,但眼下情勢有所好轉,內閣與朕都覺得,還是不要停辦這一屆的秋闈。”


    太後道:“哀家不懂朝政,朝事皇帝和大臣做主便好。不過今年的秋闈——”她的視線悠悠地轉向扶歡,笑了一下。


    “今年秋闈的探花郎若是俊秀,倒是可以為柔德說個親事。”


    皇帝這時是真心實意地笑了:“往屆的探花郎文章樣貌,都是頂頂好的,這次也定差不了。”


    扶歡這時不能再置身事外,她低垂著眉眼,狀似害羞道:“皇兄和母後這時便拿扶歡說笑了。”


    隻是之前稍稍寬下的心又難過起來,即便不去和親,她也要嫁給他人了。


    而這些,慕卿恐怕都不知曉,他在千裏之外。


    不過有一點,扶歡想錯了。慕卿確實在千裏之外,隻是不是她想的洪水泛濫的江南,而是北風卷孤草的北疆。


    賑災一事並不是慕卿離開上京的任務,他的副手,那位中書省的大臣,比他更擅長賑災安民,慕卿為的,是北疆邊陲一帶的兵權。西北大將軍梁同知,皇帝向來忌憚已久,此次胡虜進犯,對大宣來說雖然頭疼地緊,但對皇帝來說,未嚐不是一個削弱梁同知兵權的時機。


    皇帝生出了這個念頭,慕卿自然投其所好,替皇帝將兵權握在手心。


    慕卿現在手中的握的,僅僅隻有京師禁軍的兵權,那還不夠。他想,他總歸要將這世間的權力,一點一點攥在手中的。


    東廠星夜兼程,在一個月夜黯淡,北風呼嘯的夜晚到達了兩北總督郭奉回的府邸。西北水土養的人大多高大,郭奉回卻是中等身材,五官輪廓也偏細致一點,不是疏況大氣的模樣。他不是西北人,卻在西北總督的位置待了數十年。


    慕卿到時,這位總督正在書房練字,筆走龍蛇,整幅字寫得比他的麵貌大氣了許多。郭奉回警醒得很,門口一點響動就讓他抬起眉眼,手中握了一柄劍,朗聲問外頭何人。


    書房的門被著飛魚服的東廠番子打開,郭奉回眯了眯眼,見到這錦繡飛魚,他也猜出了來人的身份,隻是手上的劍卻沒有放下。東廠番子後,踏著黯淡月色進來的人倒比月色要更皎潔一點,長眉秀眼,唇畔殷紅,倒是身上所有的顏色都集中在他的五官上了。


    “若是下官所料沒錯,是東廠督主大駕光臨寒舍了。”


    慕卿挑起唇,化出一個和善的笑來:“總督大人客氣,咱家當不得大人一句督主。”


    官場上的來往,是決不能把客氣話當真的,嘴上功夫和麵上功夫需要做足個十成十。郭奉回麵色和悅:“督主客氣了,您掌司禮監批紅,提督東緝事廠,是聖上麵前一等一的紅人,督主二字當之無愧。”


    郭奉回說到此處,頓了一頓,眼神處拋出一點疑惑:“隻是聽聞督主前往江南賑災,怎麽深夜卻到了西北,光臨寒舍了?”


    慕卿沒有順著他的話走,著深黑狐氅的人挑了一張椅坐下,在那片深重的黑色中他抬起手,朱紅描金襴袖下,那段手腕與手指白淨,與衣上濃墨重彩的顏色對比鮮明。慕卿遙遙地指著郭奉回手中的劍,笑意更深了些:“在說這些話之前,大人可否把手中的利器放下。”


    他把手收回,輕輕地捂住胸口:“咱家膽子不大,見了這些刀啊劍啊就心慌。”


    郭奉回瞥了一眼東廠番子手中的繡春刀,真是好奇慕卿是如何麵不改色地說出這句話。他把劍慢慢地放回到桌上,還是觸手可及的距離。郭奉回笑了笑,道:“瞧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歹人進犯,情急之下拿劍防身,與督主說話時,也忘記放下,實在是失敬。”


    見郭奉回把劍放下,慕卿唇邊的笑意淡了,他掃了一眼郭奉回的書房。雖是兩北總督巡撫,郭奉回的書房卻堪稱簡陋,觸目所及皆是木質的書架,上頭堆著一列列整齊的書籍,連裝飾房間的花瓶瓷器,香爐名畫都沒有。隻有書房主人親筆寫就的精心二字掛於牆上,聊作裝飾。


    慕卿緩緩開口:“大人生活清貧,錦衣衛曾造訪過多處官員府邸,幾乎每一處都比大人所居富貴了些。”


    “邊疆清苦,向來如此。”郭奉回的麵色不改。


    慕卿笑了一聲,那奪目的五官在這一笑中顏色更濃了些。


    “可是大將軍府上卻並不如此。”他站起身,一步一步逼近郭奉回,嗓音也變得和柔蠱惑起來,“陛下派遣臣來這裏,便是想送一個前程給郭大人,不知郭大人願不願意接。”


    他在離郭奉回隻有三步的距離停下,好整以暇地看著這位封疆大吏。跟在慕卿身後的錦衣衛彎腰低頭,將一卷明黃綢絹包裹的物什遞給慕卿。慕卿握著它,見郭奉回的視線牢牢盯著他手上的東西,便知道這位向來與梁同知不和的官員會站在哪一方了。


    “如今胡虜進犯北疆,聖上夙興夜寐,思考退敵之策,退敵將領。”


    “思來想去,隻有郭大人能解聖憂。”


    慕卿將聖旨拉開,那雙眼尾處形狀漂亮到淩厲的丹鳳眼望著他:“郭大人,接旨吧。”


    郭奉回麵色變化了片刻,終於還是撩袍朝慕卿跪下。


    “臣郭奉回,接旨。”


    第43章 綠羅紅花


    天色溫柔得不可思議, 大約是盛夏終於走了,將那些惱人的熱意也都一並帶走了,隻留下些微的餘韻, 今歲的秋闈如皇帝所說,並沒有停辦。殿試後的數日, 今歲的前三甲大概是後宮乃至整個上京的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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