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你。”


    她想,慕卿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在慕卿走後,梁丹朱將碗盞放下,發髻上的珍珠泛著溫潤的光,她輕言問道:“方才那位,是東廠的督主慕卿慕大人嗎?”


    扶歡應了一聲:“是慕卿。”


    梁丹朱的臉上的神色有好奇,她的聲音更輕了,同扶歡說話時好似兩個尋常的小女孩躲在一起說悄悄話。


    “聽聞督主是個嚴苛的人,今日見麵,倒覺得外麵的傳聞都是虛的。督主看起來就像個尋常人一般,很溫和。”


    扶歡笑了一下,也隨梁丹朱一樣,壓低了聲音,悄悄道:“我們都是尋常人,都生了一雙眼,一張嘴,慕卿自然也不例外。”


    梁丹朱搖搖頭:“殿下知曉我不是這個意思。”


    扶歡托著腮,視線仿佛被梁丹朱發髻上的珍珠吸引了過去。她說:“我知道你的意思,外頭傳聞他有三頭六臂,凶神惡煞,是個活閻王,但我沒見過那種模樣。”


    自然是不一樣的,在宮裏的主子麵前,慕卿再有能耐,大概也要彎下腰。梁丹朱這樣想著,心裏默默有了成算。


    貴女們本就走得不遠,小太監一傳喚,不多時便都到齊了。扶歡笑著道:“今日單單隻是賞花不行令也了無意趣,可巧皇兄又給我賞了彩頭過來,若不行令,可辜負了皇兄的美意。”


    扶歡的話說出來,沒有哪位貴女說不,況且她們入宮,為的就是得到皇帝和太後的青眼。自然越有機會出風頭越好。


    行令不在這個亭台,換了個更大的華苑堂,華苑堂建在禦花園的南麵,將朝南的那一排的竹門打開,便能一眼看到禦花園的景致。


    扶歡起身時,不忘叮囑晴晚,將那瓶桃花帶上。


    行令行的是最簡單的擊鼓傳花,晴晚便擔了擊鼓的人,為求公平,還蒙上眼。但是若要存心要指定的人行令,即便是蒙上眼,宮裏也有許多法子叫那枝花傳到想要傳到的人手中。


    第一圈卻是轉到扶歡手中,出的題也簡單,是以春為題的詩詞。幾乎是不用思考,扶歡便吟出一首。接下去的幾輪,那枝被用來做擊鼓傳花的芍藥輪流轉到幾位貴女手中,或許是顧忌著大家的麵子,出的題都不甚難,那幾位貴女都能答上來。


    若是一直這樣,那行令便行得無趣至極。扶歡漸漸走了神,饒有興致地觀察起各位貴女的穿戴來,這麽一打量,她便將視線放在了坐在最外側,臨近竹門的一位貴女。


    並不是因她的衣裳首飾有多出彩,無他,那姑娘的實在是太漂亮了。


    她隻是簡單的一身綠綢衣,眉眼的描摹也是淡淡的,發上隻有一支銀簪並兩朵絹花,隻是這樣清淨的打扮更是應了那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扶歡本來覺得梁丹朱已經是頂好的顏色,隻是見了這一位,才覺得更上一層樓。


    這樣想著,那枝芍藥不偏不倚,正好落到那位綠綢衣的貴女手上。她清淡的眉眼抬起來,手中拿著那枝芍藥,當真美人如花。


    按理說,生得如此出眾的人,若是曾進過宮,扶歡應當是有印象的。但是她很確定,今天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位貴女。


    宮人在旁側,輕輕在她耳邊道:“這位是戶部員外郎的千金,姓宋。”宮人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聽聞和興寧侯有了婚約。”


    員外郎,從五品的官職,怪道扶歡從未見過她。


    但是既然有了婚約,賞花宴的人選中怎麽又有她。扶歡覺得不解。


    扶歡在思量中時,席間已經出好了題,這次出的題卻是有了難度,宋小姐想了有一會兒了,還是未能想出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一笑,卻比她手中的芍藥還要鮮妍。


    宋小姐站起來,朝扶歡福身:“臣女才疏學淺,於詩詞一道不甚相熟,不過臣女會琴,奏一曲抵一首詩詞,不知是否可行?”


    在座的貴女俱是麵麵相覷,世家貴女從未有當眾撫琴一說,畢竟是養在深閨中的小姐,不是拋頭露麵的琴女歌姬。扶歡也是怔了怔,但是這行令,總得有輸有贏,之後若有輸的,也會有罰,況且隻是為貴女彈一曲,想來是閨閣之中的行事,算不上出格。


    這樣想著,扶歡便點頭應允。


    宮人擺上瑤琴,宋小姐戴上指套,朝扶歡福身後便坐在瑤琴身後。如同她所說的那樣,她會琴,而且彈得確實好,可見於琴這一道,她下過一番苦功夫。


    琴聲悠悠,隔著青竹簾的花葉搖曳,便是連呼吸也是美妙的。直到打簾聲起,才將似乎沉浸其中的眾人驚醒。扶歡站起來,迎到外麵。


    “兒臣參見母後。”


    太後將她扶起來,同時抬手讓那些跪了一地的貴女們起來,笑容慈和:“不必拘束,我隻是逛到禦花園想起你們的賞花宴,也來湊個熱鬧。若你們因我而拘束了,玩得不開心,那我的罪過可大了。”


    眾人皆說不敢。


    太後在上首坐下了,她招來扶歡,讓扶歡挨坐在她的身側。太後和藹地問道:“方才來的時候,聽見一段琴音美妙,是哪家小姐奏的?”


    宋小姐走出列,在太後麵前跪下,姿態端莊,挑不出一絲錯誤。


    “臣女宋清韻,拜見太後。”


    太後的聲音越發柔和了,她含笑著道:“聽這聲口,多清亮。”她接著說:“抬起頭來,讓我瞧瞧。”


    宋清韻微微抬起頭,眼還是垂著的,看起來羞澀萬分。


    太後仔細看著:“長得也標誌。”


    華苑堂的宮女正端上茶盞,要為太後蹲下奉茶。太後和藹地問宋清韻:“姑娘可會奉茶?”


    “會的。”宋清韻答道,她小心地看了太後一眼,坐在上首的太後依舊笑容和藹,好似在鼓勵她一般。


    宋清韻站起來,接過宮女的茶盞。


    扶歡離得近,她清晰地看到宋清韻的指尖抖了抖,就連她的神情也平靜不了,眉間蹙了起來。


    宋清韻端著茶盞,指尖不住地在抖。太後沒有說話,就一直帶著這樣和藹的笑靜靜地看著。宋清韻在太後身前跪下,舉手似乎想要將茶盞奉上,但她仿佛終於堅持不住,指尖鬆了。


    那盞熱茶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第21章 秘密


    這一聲不可謂不重,便連在座的貴女,都有人小小驚呼起來。


    扶歡伸手去摸了摸襦裙被濺濕的那一塊,襦裙原是雨過天晴的料子,現下已經變成深青的色澤。而襦裙的下的腿腳,扶歡皺了皺眉,光是用手輕輕觸碰,便疼得難受。


    宋清韻那一盞茶潑得範圍不大,太後身上沒有被濺到,是因為扶歡本就挨坐在太後跟前,那些茶水全往她的腿上濺了。


    宋清韻此刻臉色都發白了,原先素淨的一張臉,現在更是沒了血色,但愈是這樣,愈發顯得她我見猶憐。宋清韻身子顫了顫,而後跪倒在太後身前,額頭抵在地上,叩首謝罪:“臣女無狀,請太後責罰。”


    這一刻華苑堂是真真正正地安靜下來,那麽多的人,連衣料摩挲的聲音也聽不見。太後偏過頭,心疼地看著扶歡:“是燙到腳了嗎,給我瞧瞧。”


    扶歡的手下意識地還放在腿上,被茶水濺到一瞬的疼痛過後,之後蔓延上的便是發著燙的疼,像被火烤一樣。


    “有點。”她站起來,對太後行禮,“容兒臣換身衣裳。”


    太後鬆了手,點點頭道:“是我糊塗了,換身衣裳,再叫太醫來看看,別留下什麽疤才好。”


    扶歡被晴晚扶著去了後殿,宋清韻還跪在那裏,四周是摔碎的青釉茶盞碎片,還有未曾幹涸的水跡。太後沒有叫她起,也沒有同她說話,她就隻能一直跪著。那一身綠綢的素衣,不勝羸弱。


    空氣裏都是緊繃的味道,仿佛隻要稍微用力一點呼吸,那點子空氣就會成霜刀嚴刃,會刺破皮肉,鮮血淋漓。


    太後垂下眼皮,唇角是一道平直的線,她褪去了笑,那些和藹的模樣便全都消了顏色,仿佛本來就是一層假麵。


    “這孩子。”太後終於開了口,將這緊繃的空氣撕開了一條口子,放出氣,就能柔化下來了,“隻是摔了個茶盞,不是什麽大事,隻是傷到了扶歡,那孩子嬌氣的很,怕疼。”


    宋清韻跪在地上,年輕的女孩子,碰到這種情況,怕是要嚇死了,隻是她沒有掉眼淚,難得還能一句句清晰地回話。


    “臣女舉止不穩,願受太後和長公主的責罰。”


    -


    太醫來得很快,扶歡的兩腿都有被燙到,她的膚色本就白,如今燙傷的痕跡在上麵,一片紅印子,紮眼的很。好在也隻是看著可怖,用冷水衝刷過,再用上太醫院調配的化傷膏和玉肌膠,便沒有什麽大礙。


    待腿上的化傷膏漸漸不覺得黏膩時,扶歡將襦裙放下,一道山水屏風外,太醫細細說著醫囑:“一日三次,上了化傷膏之後隔一炷香在上玉肌膠,殿下不必憂心,用不上半月,腿上的傷便能痊愈了,不會留疤。”


    化傷膏清涼,已經用上有一會兒了,那陣清涼還在,剛好能壓下腿上火燒似的疼。晴晚走出內堂,謝過太醫。扶歡在原處坐著,並不著急回到華苑堂,她受了燙傷,便是之後不再回去,隻消打發人同太後說一聲就可以。


    晴晚送太醫回來後,見扶歡歪在榻上,精神懨懨的模樣。她上前,緩聲道:“殿下若是累了,在這便小睡片刻,奴婢去華苑堂回稟太後。”


    後殿清幽,除了看守宮苑的太監,就隻有扶歡帶來的宮人,正適合休息,況且她現在也著實不願回到華苑堂。再回去做什麽,做太後的棋子繼續讓她隨意指揮處置嗎?


    扶歡點點頭,讓晴晚去了。宮人服侍她脫去外衫她躺在床榻上,窗格子上被綃紗糊上,軟薄的紗也讓日光切割成一格一格的景致,待到床簾放下,便都什麽也看不到了。


    今日的事太明顯不過,不知這位宋小姐如何招致太後厭惡,以致於讓太後借著奉茶來教訓,這一潑熱茶不僅潑了,還潑到扶歡身上。想來這場賞花宴過後,不端莊穩重的名聲便會傳了出去,還會再安上一個衝撞公主的罪名。


    而扶歡這次,明晃晃地被當槍使了。


    她不能當場鑼對鑼鼓對鼓地和太後發脾氣,因為這看起來就是場意外,即便不是意外,太後當場潑了她一杯熱茶,她也不能生氣。因為太後是長輩,長輩賜,不敢辭。


    扶歡拉起錦被,她隻能在這裏生悶氣。


    有時候想想真覺得束縛,一筐一筐的禮儀教條背在身上,連任性都不能有。


    這樣是無論如何睡不著了,扶歡閉著眼,睡意未曾光顧,四周靜靜的,模糊了時間流淌。


    她覺得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隻是起來問時辰時,也不過才過了半個時辰。扶歡坐在床榻上,雖然方才沒有睡著,但是躺了一段時間,再起來時還是覺得頭腦有一時的昏沉。她按著額頭,宮女端上清茶漱口。


    扶歡將水含在口中,雖然之前信誓旦旦地說不再回去,可現在起身,那念頭就漸漸地被壓下去了。她到底還是沒有那麽孤勇的氣概,讓宮女重新為她挽了發髻之後,還是帶著沒有好全的腿回華苑堂。


    晴晚有些不讚同:“奴婢已回稟了太後,殿下傷了腿腳,理應休息,那些貴女再尊貴,也貴不到要殿下時時招待。”


    扶歡倦怠地笑了笑,道:“便是再尊貴的人,也沒有邀人做客途中撇下客人不知所蹤的道理,況且勞煩太後招待,已經是我的罪過了。”


    晴晚扶著扶歡,也無法再說些什麽,世人皆苦,即使是長公主,也有數不清的無奈。


    扶歡腿腳有傷,也不逞能,叫了長公主規格的翠蓋抬輦,隻是到了禦花園又得放下,這裏的路並不開闊,抬輦進去定會折了花草。扶歡不忍心,就在禦花園下輦了。


    日光未曾消減,春光依然明媚。晴晚扶著扶歡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著,太監宮女都遠遠地跟在後頭,扶歡並沒有讓他們上前。她不喜歡那麽多人跟著她,那麽多雙眼睛在她身上,好似方方麵麵都將她看透了。所以除非必要,那些侍奉的宮人除了貼身伺候的,大多不會一塊地圍在公主身邊。


    禦花園的景致並沒有因為那些不令人開心的事就變得壞了,依然花容爛漫,她先前同梁丹朱一起看的芍藥,趁著微風,搖曳生姿。一派灼灼似乎將要燒起來的花海,在上頭卻飄下來一片月白色的錦帕。


    扶歡站住了腳,剛剛因為芍藥的緣故,眼裏都是豔紅,現在停下了,仔細看過去,那處亭苑裏有兩個人影。微微側過臉的那個穿著綠綢衣,雖然素淨著一張臉,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自然天成的美。


    如此好的樣貌,見之難忘。


    晴晚也認出來了,喃喃地道:“那不是,宋小姐嗎?”


    扶歡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在下一刻,駭然地止住了。宋清韻是背對著她們,隻微微側過了身,露出半張臉。而和她相對的那個人,在宋清韻轉過身時,露出了麵目,著明黃常服,其上繡著五蝠捧壽模樣。


    他垂著眼,脈脈溫柔地同宋清韻說話,一遞一聲,瞧不出是坐在萬人之上龍椅上的人。


    那是她的皇兄,大宣的皇帝。


    扶歡拉著晴晚,惶惶地後退,可再退一步時,踩上了人。她回過頭,一雙手托上了臂膀,以免她腳下不穩摔倒。那手是溫暖的,隔著春衫的厚度,一點一點侵進肌理。


    “殿下當心。”慕卿輕聲道,沒有放開手。


    晴晚慢了一步,公主被掌印扶住了,她隻能蹲下身行禮,卻也不敢大聲。


    慕卿隻是往身側看了一眼,就有錦衣衛過來,將晴晚帶走。著飛魚服佩繡春刀的錦衣衛不僅是宮外大臣的噩夢,對宮人來說也是威名赫赫。扶歡驚慌地看著被帶走的晴晚,正要出言,卻被慕卿按了按手背。


    隻是輕輕地一碰,相觸的肌膚也才幾個指尖,扶歡卻覺得自己手背被灼燒了一般。


    慕卿垂下手,寬大的琵琶袖下,似乎能掩蓋那隻形容玉骨白瓷一般的手。他輕輕地摩挲了一下手指。


    “殿下不必憂心。”慕卿的嗓音是輕柔的,音量比平時更輕一點,像是怕驚到什麽一般,“隻是告誡她一些事情罷了。”


    扶歡想到身後的燕重殷,頓時了然。


    她回過頭,皇帝還在同宋清韻說話,執著她的手,如同捧著一對稀世珍寶。兩情濃時,字裏行間,眉目流轉都能被窺出端倪。扶歡就看了一眼,就猜出他們絕不是第一天見麵。


    可是宋清韻明明是已有婚約的人。況且在上元節前,在校場,她發覺皇兄對梁丹朱似乎別有心思。扶歡知道,她的這位皇兄從來都有風流的毛病,當王爺時還多有遮掩,如今到了最高的位置,也無需再多加遮掩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權宦為我點朱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四月與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四月與你並收藏權宦為我點朱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