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一想,心情又好上許多,扶歡又繼續串起珠子。雨聲在耳邊,細密柔和,隻是明天莫要下雨了,最好是一個豔陽的天,否則在纏綿春雨中,賞花宴隻能搬到室內,雖說這是一場皇帝的相看宴,到底也是宮中難得的一次大事。若移到了室內,該失去多少樂趣。


    雨還沒有停,整座紫禁城都是被水汽籠罩的,霧蒙蒙的一片。這時候人在裏麵,連身影都分不清明了。


    慕卿看著從毓秀宮裏出來的人,太監深藍色的袍子,在雨幕裏掩映得更深了一層,他雖是弓著腰出去的,也能瞧出來身形比旁的太監要高大一些。


    跟在慕卿身邊的隨堂太監在他身旁替他撐傘,傘骨上的雨水順著天上的一道滾落,濺在地上。慕卿見到那人的背影在雨幕中漸漸遠去,問道:“公主今日見了什麽人?”


    常年跟在慕卿身邊的隨堂太監是個靈活的,慕卿一問,想了不過一會,就立即答了上來:“是禦膳房的管事,姓宋的太監。”


    第19章 膳食


    下了整整一夜的雨,第二日晨起時,扶歡推開窗,看到太陽掛在宮簷上,廊廡下的簷鈴在陽光下仿佛都褪去了那層銅色,有金光在上麵細細雕琢。


    見到陽光,一日的心情就好上幾分。


    扶歡挑了一身雨過天晴色的襦裙,梳妝的宮女插、上一支翠羽的簪子。扶歡看著西洋鏡中的自己,忽然想起上次從皇兄那裏拿回的首飾,便問道:“那支金魚步搖在嗎?我想戴那支。”


    宮女應了一聲是,從妝奩中揀出那支步搖,斜斜地插在扶歡的發上。


    扶歡晃了晃頭,金魚也跟著左右晃頭。她笑起來:“就它了。”


    今日不是給太後請安的日子,但有這場賞花宴的緣故,扶歡一早還是先去了太後的慈寧宮。慈寧宮中今日沒有多少嬪妃在,隻有一位常常在太後身邊侍奉的麗妃在。


    扶歡與麗妃相互見過禮後才坐下,一起等著太後出來。


    這位麗妃娘娘雖封號為麗,容貌卻並不嬌麗,她顏色寡淡,五官至多算得上端正。她是皇帝潛邸裏就跟著的老人,入宮後也屬她的位份最高,隻是麗妃的寵愛仿佛也到此了,平日裏她見太後的次數比皇帝要多上許多。


    太後今日的心情挺好,約莫是見著天公作美,將惱人的雨全收了回去,給賞花宴騰出一個清好的天氣來。她也沒有留扶歡多久,略坐坐就讓扶歡走了。


    “今日你是主角,在我這留久了隻怕要埋怨我。”


    扶歡笑得眼裏仿佛盛了一汪蜜,很甜。


    “兒臣怎麽會埋怨母後,今天的這場熱鬧還是母後幫兒臣想的,兒臣這幾日是天天夜夜感謝母後。”


    她一邊說話,發上的步搖一邊細細地顫抖,步搖上的金魚看起來十分靈活。太後也被那金魚吸引住了目光,笑著招扶歡過來。


    “這支步搖瞧著倒是別致。”


    扶歡撫了撫頭上的步搖,笑道:“是皇兄挑來送給兒臣的,還有許多新造的,一並給兒臣了,說是當做今日賞花宴的彩頭。”


    太後臉上的笑紋更深了:“好,皇帝這樣很好,手足情深。”


    扶歡從慈寧宮出去時,外頭的地還沒幹透,斑斑駁駁的。有宮人回稟,梁大將軍家的小姐已經入宮了,一同入宮的還有禮部尚書的千金,太傅的掌珠。


    扶歡的毓秀宮從沒有如此熱鬧過,各個高門貴女齊聚一堂,真算得上是明珠熠熠。但是要招待那麽多閨秀真不是一件易事,她期盼著人快些到齊,一起到禦花園就好了。


    若她所料不錯,她們這賞花宴過半,太後必會親自過來,這樣,她身上的擔子就會輕鬆許多。


    赴公主的賞花宴,沒有一個敢讓公主等候,,所以還未到扶歡在帖子上說的時間,那些她下帖邀請的貴女們一個個便都到了毓秀宮。扶歡留她們吃了一盞茶,便領頭一起去到禦花園。


    禦花園早就都布置好了,紗幔輕柔,百花爭豔,因下過一場雨,這些花葉更顯得嬌柔。既然是賞花,就沒有拘著各位貴女在一處的道理,扶歡發了話,那些貴女們朝扶歡行禮過後,便都三三兩兩的散去了。禦花園很大,即使來了不少貴女,看過去也不顯得擁擠。


    梁丹朱並沒有和那些貴女一起,她進了皇宮幾次,與扶歡也算是熟識,便在扶歡身邊,一道說著話。


    春日時分,正是一年中最鮮妍的季節,今日入宮的貴女都換上了輕薄鮮豔的春衫,十分應景。梁丹朱也不例外,不過比起其他的貴女,她著實是素淨了一些,就一身荔枝色的春衫,腕上玉鐲通透,看起來十分的溫婉大方。


    扶歡和她說起才過去的上元節。


    “那日有出宮的宮人同說起,真是燈市如晝,熱鬧繁華,上京人人都提著燈籠,還有鍾元班的戲樓,很是熱鬧。”


    梁丹朱靜靜地看著扶歡,這位殿下說得很高興,仿佛是她親眼出去看到了一樣。


    她說:“我隻在西境時過過上元節,今年在上京時,兄長不允許我出去。”


    扶歡生出一點惺惺相惜的悲戚來,這次若不是她大著膽子出宮,也見不到如此繁華熱鬧的場麵。可能這一輩子,私自出宮的機會也就這一次了。


    “再過一些時候,便是龍抬頭,那時我猜京城也肯定熱鬧。”扶歡說。


    梁丹朱彎眉笑了笑:“是呀,那時也肯定熱鬧。”


    扶歡看她雖然笑著,笑容也是很淡的,忽然就想到了。大約這次賞花宴之後,太後的懿旨就該下下來了,而梁丹朱,即便不是她的皇嫂,宮中也定會有個位份,難怪在西境時她還是能出入自由,一入上京,便是上元節也不能出去。


    扶歡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語,她也是困在宮中,長久不能出去。


    梁丹朱偏過頭,亭子外頭的芍藥灼豔,她帶了一點微微可惜的語調道:“可惜今日是賞花遊宴,否則便像厚著臉皮向殿下再討要一回校場跑馬。”


    扶歡笑著搖搖頭:“我可不願和你同去,你馬騎得厲害,同你在一起騎馬沒什麽成就感。”


    這頭過了晌午,雖然用過午膳,但午後時間長,容易餓,禦膳房這頭已經排了人一一送上膳食小餐,都是些精致可口的糕點甜釀。扶歡算著這些膳食差不多該來了,就對梁丹朱道:“等會膳食來了你嚐嚐芙蓉甜釀,這是我特意帶了小廚房的周師傅盯著禦膳房的人做的,你嚐嚐看。”


    禦花園裏不單有扶歡這一處亭子,四下大大小小的,有好幾個,最偏的是臨近暢園湖,在湖心中央有一處。


    貴女們瞧花瞧累了都愛往亭子裏休憩,因此禦膳房的糕點甜釀得分往各處。


    何頌端著托盤,跟在禦膳房打頭的太監身後,一步一步往禦花園走去。今日的天氣很好,沒有凜冽的風,日光也暖和。從禦膳房到禦花園,這一路走來並不算累。何頌一麵走著,一麵悄悄抬頭看過去。


    花香柳翠,滿園錦色,禦花園就在眼前了。他們這群人在來前就有了分派,往哪處送膳食,人人都有數。何頌記得,他來前,禦膳房管事的宋太監特地把他叫過來,看了他兩眼,笑著說他是有福氣的,而後指派他去為公主送膳食。


    何頌知曉,宋太監嘴裏所說的福氣是什麽,那日公主為他說話免了他的責罰,是他最大的福氣,這意味著他在公主心裏留下了印象。他想,他要將這個印象再加深一下,最好能讓公主能記住他的名字,記住他的模樣。


    深宮中的太監,每一個都想往上爬。


    說不準,他真能成為第二個慕卿。


    何頌彎了彎唇,更小心地護著自己的托盤。


    雖然已經放晴許久了,可地麵還是沒有被陽光完全曬透,有些見不到光的地方,依舊濕漉漉的。到了禦花園,禦膳房的宮人就四下往各處去了,何頌知曉扶歡所在的亭苑,那裏的芍藥開得很好。


    他抬起眼,已經能看到那片灼豔的紅,就像是燒在眼裏一樣。何頌往前去,隻是不知是未幹透的地麵打滑,還是禦花園的花匠忘了除去青苔,何頌隻覺得腳底不聽自己使喚,他整個人向前撲去。


    啪嗒,一聲脆響,何頌手上的托盤摔在他麵前。他顧不上手掌膝蓋鑽心的疼,慌忙爬起來去看自己托著的膳食,托盤上罩著的蓋頂也被摔開了,裏麵的糕點並甜釀全都撒了,沾染上塵土。


    何頌的臉色慘白,他跪坐在地上,徒勞地去撿散落在地的糕點。雖說這時候趕回禦膳房,還能再要一份全新的,宮中宴飲,禦膳房怎麽樣都不會缺備好的膳食,但是一頓責罰一定逃不了。


    更重要的是,何頌死死地咬著牙,臉上的青筋都泛起了,更重要的是,他這次,不會再出現在殿下麵前了。


    簌簌的衣料拂過聲還有腳步聲在何頌耳裏響起,他往回看,眼中那燒得正豔的芍藥褪去了色彩,他的眼中的景色換成了人。那是比芍藥還要紅的服飾,琵琶袖上蜿蜒著金線,到胸前,是每個太監做夢都想穿上的四爪坐蟒。


    何頌回過神,忙跪在路旁,縮著身子,以額頭觸底跪伏。


    早有人看到他這幅狀況,有一個袍角繡海紋的太監拿靴子踢了踢地上散落的點心,沉聲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其實何頌不用回答,那太監單看看也能明白出了什麽事。但是他不能不回答,何頌是宮中太監最末一等的侍者,而站在他眼前問話的人,品級比他高了許多。


    小侍者低著頭,一五一十地說出前因後果,他的手上腿上還有血跡,瞧著十分狼狽。


    這一番問話過後,那太監也沒說什麽。何頌不敢抬頭,就盯著地上斑駁的日影,盯久了,眼前仿佛出現五彩的影子,他眨了眨眼,期望趕走那片眩暈。


    那位太監正恭謹地向慕卿回話,慕掌印說了什麽,何頌聽不清楚,他們邊走邊說,聲音也不重,他努力地聽,也隻能模糊地聽到一些隻言片語,拚湊不出完整的意思來。


    不過很快,那位太監又回來了。


    何頌小心地抬眼看他,叫了一聲公公。


    那太監眼皮向下,垂著眼看他,嘴邊的笑說不清是什麽意味,何頌過了很久才明白,大約是憐憫吧,或許還帶著嘲弄。


    “起來吧,送膳食的活不用你做了。”


    何頌不敢起來,他小心翼翼地問:“奴才不明白公公的意思,什麽……叫不用奴才做了?”


    那太監也沒惱,他耐著性子再同何頌說了一遍:“意思是,你這笨手笨腳的樣子,伺候不了主子,還是到宮外自謀生路的好。”


    第20章 熱茶


    到宮外自謀生路,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就是被趕出宮去。


    那太監話語才落下,何頌身後不知何時就出現兩個高大的太監,一左一右地把何頌從地上提起來。青衣的小侍者連話也說不出來,張著嘴,連句話也說不出來,被太監提著走了。再過不久,這紫禁城中就再沒有叫何頌的宮人了。


    尋常太監若不是犯了嚴重的錯,一般是不會被攆出宮的。因太監進宮,是連命根子都被割舍掉了,到了宮外,幾乎是沒有活路。


    所以被趕出宮,已是極嚴重的懲罰了。


    那太監拍了拍手,快步趕過去複命了。


    人生來在世,到底還要講究一個眉眼伶俐,不要去得罪不該得罪的人。


    太監匆匆到慕卿麵前複了命,穿朱紅袍服的掌印隻是擺擺手,示意知道了。畢竟對於他來說,處置一個小侍者隻是一件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的事,就像他聽完那個小侍者為何失魂落魄地跪在一邊的緣由時,也隻是微皺了下眉,說一句如此毛躁,收拾了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決定了一個人的一生。


    權力之所以令人愛不釋手,大概原因也在此。


    扶歡將芙蓉甜釀推到梁丹朱麵前,讓她嚐嚐。她卻回過頭,看向送來膳食的人,慕卿站在亭下,身後正是盛開的芍藥,那顏色太熱烈,幾乎要與他身上同色的衣飾一起燃燒起來一樣。而慕卿是其中,最豔的一簇。


    扶歡也隨之回過頭,見到慕卿,於是向他點頭,道:“怎麽讓廠臣親自為我們送膳食過來?”


    慕卿笑道:“臣替陛下送彩頭過來,正巧遇到送膳食的太監,便一並都為殿下送來。”


    他的聲音也溫軟和煦,恰如今日這春光。


    梁丹朱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大宣朝手握批紅的權臣,與內閣分庭抗禮,在民間,還有戲言,稱他為九千歲。沒想到是這樣年輕的一個人,生得又委實不像太監的俊秀。


    若他換上綾羅錦緞,於上京城打馬遊過,隻怕會當成哪家陌上風流的貴公子。


    她不由地多看了慕卿幾眼,帶上打量的神色。


    那個被她打量的人斂著手,隻微微抬眼朝著扶歡的方向,他的一言一行合乎最刻板的宮規,並不帶上手握大權的驕矜,仿佛他本來就是個伺候人的太監一般。


    扶歡彎起眉眼,帶出歡欣的笑,她回頭對梁丹朱道:“單看花不行令實在太無趣,皇兄既然送了彩頭過來,我若不用上,豈不是白白辜負皇兄的好意。”


    梁丹朱順勢將視線回落到手上的甜釀上,聞言也隨之笑了笑,說:“聽憑殿下吩咐。”


    扶歡打發人請貴女們回來後,朝慕卿頷首道謝:“多謝廠臣的彩頭與膳食。”她臉上歡欣的笑意沒有褪去,麵對著慕卿時,依然盈盈,春風拂麵,不過如此了。


    “這是為臣的本分。”他略略抬起手,身後的太監便走了出來。扶歡之前沒見到,直到那太監出來才看見他抱著一瓶的桃花,盛在玉色滑潤的長頸瓶中,枝上的花不繁不疏,是正正好的模樣。


    “禦花園中景色雖好,卻缺了桃花,難免有些遺憾。”


    扶歡的眼亮了亮,她站起來,看著那株盛在頸瓶中的桃花。慕卿已經接過頸瓶,親手拿著,柔軟的花瓣若有似無地貼在朱色的衣裳上,竟然顯得相得益彰。


    其實扶歡更喜愛花木自由地生長,但是慕卿特意為她摘了一株,這份心意令人動心。


    “廠臣有心了。”扶歡左右看看,指了一處,是身側的幾上,“擺在這可好?”


    慕卿走上亭台,彎腰將這瓶桃花放在扶歡的身側的幾上。扶歡側著身子,見慕卿光潔的指搭在瓶頸上,好似那一株桃花下生了一段玉竹,潔淨得過分。慕卿收回手,半垂的眼瞼輕輕往上挑了一些,掩映著豔色的桃花。他見到扶歡發上的步搖,金魚寬大輕薄的尾翼仿佛有細碎的光在閃耀。慕卿的神色更溫柔了,他看著扶歡道:“如今滿園春色,都在殿下眼裏了。”


    扶歡的眼神從那株桃花上,落到慕卿身上。忽然笑了,燦爛的,柔軟的,是滿園春色也比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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