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醜陋的一道疤,他是不忍心叫她看的,於是苦心經營、終日遮掩,連睡覺也留著心,生怕叫她看見“蛛絲馬跡”。


    好在屏風後頭的黎阿則十分心細,將一切辦得妥妥帖帖,“幹爹,已經將老太太同陸梓挪到新建的窟室裏頭去了,每日隻叫淺杏姑娘送飯送藥,保管幹娘撞不見。”


    水聲淅淅瀝瀝微響,水霧裏透來陸瞻暗啞的嗓音,“那淺杏怎麽樣了?”


    黎阿則立在屏風後頭輕笑,十分不屑,“叫上回兒子拿去的東西嚇破了膽兒,現今每日除了謹遵幹爹的吩咐服侍老太太吃藥外,半步不敢走動,隻將自己鎖在房中。倒是那個祝晚舟有些不老實,上回到院子裏來見了幹娘。”


    “不妨事,等祝鬥真的事情出來,還送她回祝家去。”陸瞻泡出一腦門的汗,眼中洇著淡淡水霧,透著寒意逼人,“陸梓就沒罵我?”


    “幹爹放心,上回灌了他些綠礬油,嗓子壞了出不了聲,他就是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了。”


    嘩啦啦一陣水聲,陸瞻站起來,黎阿則趕忙由屏風上頭取下衣裳去服侍,裏頭是蝶翅藍寢衣褲,外罩黛紫素羅大袖氅衣,頭發用一根雲紋碧玉笄子隨意束起一半,另一半散在後背,還在滴水。


    見狀,黎阿則又扯下來條幹淨的素巾,正要替他搽抹頭發,卻被他接過去,“過兩日就跟園子裏的人說老太太帶著大哥回京城了,你幹娘若問,就說老太太病急起來,回京養病。將窟室著人看管好,千萬別叫他們死了,得讓他們好好兒活著。”


    這廂拿著素巾到草亭裏去,見芷秋盤著腿打扇品茗,他便搬了炕幾,倒在芷秋腿上遞巾與她。芷秋會意,替他擦起頭發來,閑說一陣,發已盡幹,就在案上擺了飯吃過,都不肯往屋裏去。


    向晚間,風略微大起來,吹得人心靜情怡,林葉皆醉,拂動芷秋的裙,露出一條雲霧綃褲,青紗薄霧,隱約可見玉骨肌膚。陸瞻正值情動,卻聽人來報,“督公,祝大人與薑大人來了,在廳上候著呢。”


    隻得暫斂春情往廳上去,果然見薑恩與祝鬥真身穿官袍、頭戴烏紗坐在官帽椅上,滿麵急色,連茶也不吃一口,一見陸瞻,祝鬥真急迎上來,“督公、我的千歲大人,您老人家怎麽還坐得住?”


    陸瞻落在上座,隨手捏著塊冰閑笑,“二位這話說得怪,我不坐,難不成要跑?”


    那薑恩聽不發一言,祝鬥真隻得出來說話:“您還不知道?長洲縣的流民已經在城外堵了七八日了,眼瞧著庫裏的糧隻夠支撐個把月,眼下已經餓死來了二三十人,還有人煽動著鬧事兒,您老人怎麽半點不見急?”


    那祝鬥真隻當陸瞻收了其不少禮,現今該與他同心,誰知陸瞻沒事人一樣,“這該是你們布政使司同知府衙門的差事,要我急什麽?我織造局向來隻管農蠶桑田、收絲紡布的小事兒,管不著民生大業。”


    薑恩心道他是想撇開麻煩,有些不痛快,翹著胡子冷笑,“督公這話說得就有些不在理了,事情是與你們織造局沒多大幹係,可知府衙門裏的賑災的糧銀,可沒少您的一份,拿銀子的時候,可沒見您老說不幹您的事兒啊。況且,要不是您派竇初各縣裏收糧,哪至於百姓家裏一點餘糧都沒有?”


    陸瞻剔他一眼,神色微淡,“我派人在縣裏收糧,是為了浙江的戰事,二位大人也不是不知道,這兩年海寇猖獗,沿海頻頻戰禍,本地哪裏還有富餘?隻能在我們這些稍富餘的州府省份裏抽調糧食。這事兒,我是向聖上請過旨的,二位要是信不過,盡可上書到京裏去問問。”


    二人悶不做聲,陸瞻又笑,“二位大人既然來找我,我也出個主意,先就這庫裏剩的糧食挺一挺,馬上秋收後,到沒有受災的縣分征一些糧上來,不就過去了?”


    那祝鬥真急得直拍手,“就是挺不住,才來問您老人家的示下,眼下常熟太倉等地皆有流民在往城內遷渡,就怕到時候流民越多,死的人也就越多,瘟疫事小,有犯上作亂的事大,到時候捅到朝廷裏去,聖上追責下來,我們都吃不了兜著走。我與藩台大人的意思,是借您老人家的臉麵,到揚州府借些糧應應急,先熬到秋收再說。”


    陸瞻便笑,“隻怕我沒那麽大臉麵啊。”


    “您老人家在宮裏向來連閣老龔老也得賣您麵子,您又是張公公的幹兒子,您開口,誰敢不買您的帳?”


    佯作為難一瞬,陸瞻叫人傳來紙筆,修書一封,蓋了印,遞給薑恩,“藩台大人,我陸瞻隻能幫到此了,再有難處,寫信到京,給龔老報一聲,您二位都是他的親自舉薦的,他老人沒道理見您二位落難不拉一把。”


    薑恩適才轉了笑臉,“多謝督公提醒,可這事情能不捅到京裏,最好就別捅到京裏,以免朝廷動蕩啊。”


    日薄崦嵫,暮雲瑰麗,待二人千恩萬謝辭去,堂內剩得涼茶三盞,冰意漸凍。陸瞻踅回椅上,立時又傳了張達源進來,“派個親信到揚州給朱藩台傳我的話,沒有聖上的諭,誰去借糧都不借,包括我。”


    ▍作者有話說:


    這是曆史上青樓文化與宦官勢力的巔峰時期。


    第57章 東筵西散(九) [vip]


    月霄日晝輪兩度, 富庶之鄉便被幾道關卡割成地獄與人間,城外幾千近萬的緇衣襤褸,皆是流離失所露骨他鄉, 嗈嗈涕泣中漸堆餓殍, 朗朗乾坤間鬼哭狼嚎。


    雖同是天涯, 但城內仍是樓宇富貴,錦瑟萬家, 命運與命運,注定一開始就區別於羅緞繈褓之間。既有人衣錦繁華, 自然就有人命定下賤。似乎隻有青樓妙妓們,占盡兩端, 落在人堆裏,磨著錦肩,擦著布履。


    “雲禾!這裏!”


    雲禾在疊間接踵的人群中抬首一望,正望見芷秋撩開帷帽的一片紗,在二樓的一扇檻窗旁,雛鸞也跟著擠出個腦袋瞧, 咋咋呼呼地嚷著什麽。


    這廂擠過人群進了酒樓, 隻見兩個挎刀差役值守在門內,堂中空蕩蕩, 一戶客人也沒有。雲禾捉裙上樓去,同樣空無一人,夥計將其引入個雅間,正有一排檻窗對著街市, 視野十分開闊, 案上備了各色珍饈果脯, 配了一壺桃花釀。


    她解了帷帽到窗戶一瞧, 萬人空巷,隻是遊街的隊伍還沒到,便老實坐下,“姐,你撿的這個地方真好,視野好不說,清清靜靜的連個人也沒有。”


    紅肥綠瘦裏,芷秋玉容香散,溫雅而笑,“是你姐夫叫人包了這個地方,不然哪裏清淨?你瞧街麵上擠了多少人,雲禾,你們狀元郎風光呢。”又將方文濡的事情細問一遍,“他和那樊家的親事,可有結果了?”


    雲禾眉峰輕挑,春風得意麵容俏,“他推了那門親事,就是為了這個事情才耽誤在揚州的。姐,他還講,娶我為妾,便終身不娶妻。”


    “什麽什麽?!”雛鸞乍驚,兜著個下巴,“那他不要子嗣了?”


    雲禾將小蠻腰一提,懵懵地轉著眼,“呀,我高興昏了頭,倒沒想到這事情。”


    芷秋左右篩了酒,不燥不慌,“他大約自己有個打算,回頭你問問他,眼前要緊的是他封的是什麽官?是在本地還是到外地上任?若是放了外任,什麽時候接你家去?”


    “劄付還沒下來呢,他也不曉得。他還要將家裏裝潢一番才接我去,說是家裏就幾間破瓦房,倒別忙著接我去受苦。”


    吃過兩杯酒,就聽見樓外敲鑼打鼓之聲漸近,人潮裏愈發鼎沸起來。三人急急攀在窗戶去瞧,遠遠就望見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舉著牌子串街而來。


    方文濡坐在馬上,穿了補子服,帶了烏紗帽,心知雲禾就在樓上,便仰頭去尋,果然見她夠著腦袋在窗戶外頭,穿著織金的紅綢襖,鴨堆烏髻,簪兩支對頭小朱鈿,連蹦帶跳地衝他招手。一見便令他神魂飄蕩,衝她笑一笑,慢悠悠打樓下梭過,直往知府衙門裏遊去。


    樓上三人又吃了幾杯酒,笑一陣哭一陣,各自回家。芷秋與雛鸞同車,剛過了朝天街轉到花枝街路口,車就倏然止住,將二人猛地顛了一顛。


    撩了簾子去瞧,原來車前堵了兩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正點頭哈腰地朝衝趕車的小廝央告,“這位官人,您府上可缺丫頭使喚?我這裏正要發賣女兒呢,您發發善心,給買了去吧,什麽粗活累活都能幹得的,多的也不要,隻求賞我們口飯吃就好。”


    芷秋心一軟,便搭話去,“你們哪裏來的?怎麽在大街上賣起人來?”


    那倆婦人見她穿得雅致華貴,又生得膚白貌美,便轉向她央求,“奶奶姑娘行行好,我們是打長洲縣來的,餓了好些天了,家男人也餓死在路上了,我們實在沒法子,才想著賣女兒。”


    這般說著,扯了兩個十二三歲的女娃子到車前,吐了兩口唾沫在女娃子灰撲撲的臉上蹭一蹭,“奶奶瞧瞧,相貌是好的,也沒有缺胳膊少腿,就買回家去,或是當個燒火丫頭,或是給家裏的男人收用、再不濟,讓她們看個門也成,隻求有口飽飯吃就成!”


    那兩個小姑娘怯生生地扯著破爛衣裳不說,眼淚在兩雙水靈靈的眼睛裏打著轉,便將芷秋的心轉軟下來,朝桃良吩咐,“你下車去,叫後頭小廝許她們二十兩銀子。”


    趁桃良下車去,又將婦人們打量一番,“我倒不要你家的女兒,既有娘在,就不該賣了,你們拿著錢還去度日吧。”


    兩婦人千恩萬謝地帶著孩子磕頭去了,不想還沒走出兩步,又湧來一堆人將馬車困住。盡數是些邋遢花子,哭天搶地圍著馬車下跪,更有甚著,將黑乎乎的胳膊往簾子裏伸。


    將雛鸞唬一跳,一副弱骨往角落裏縮,“姐,我害怕!”


    芷秋忙將她摟住,撩了簾子一瞧,隻見一張張枯癟的臉貼在馬車前,似地獄開了門戶,放出的一群餓鬼,個個兒朝她伸著手,哭得一片蜩螗沸羹。久等不來銀子,便有人將小廝扯下去,攀上馬車拉將二人。


    “你們下去,快下去!”芷秋一手摟著雛鸞,一手在身前亂揮,“來人、來人啊!快將他們拉下去!”


    後頭上來兩三個小廝,卻不敵他們人多,拉下來一個,又上去一個。這群人餓得急了,哪還管得什麽男女之別,黑黢黢的手就往二女身上伸去、扯衣裳掀裙子的亂翻。雛鸞膽小,嚇得嗚嗚直哭,芷秋亦嚇得不輕,揮著兩手同這些人拉扯不下。


    正是膽顫之際,忽見圍在馬車裏的人被幾隻手提將下去,芷秋鑽出車去瞧,正有一夥官兵挎著刀這群花子橫逼著。為首站著一個背影,穿著玄色直裰,束著羊皮腰帶紮著袖口,鏘然發聲,“將這夥人送到縣衙裏去,告訴縣令,嚴懲不貸!”


    那人轉身過來,原是許久不見的一位故人。芷秋安下心來,打著簾子叫他:“竇大人,多謝你。”


    揮散了瞧熱鬧的人群,竇初踅至車前,一顆心砰砰直跳,眼掃過她靡顏膩肌的麵龐,語氣稍硬,“今日人這樣多,不好好兒在家呆著,出來湊什麽熱鬧?!”


    芷秋見他有些不快,暗想他半點未改,也不計較,“幸得大人相助,感激不盡,待我回家告訴夫君,叫他親自向你道謝。”


    隔了多日再聽她澶湲之聲,似乎春溪又流到幹土,潤了竇初許久的離思別意。躑躅稍刻,見她要放簾子,他忙跨上馬立在車旁,“我送你回去。”


    綺窗映著窈窕娘,街市熙攘,滿是市井煙火氣。竇初一路斜目暗窺,卻覺她玉影似月,出塵驚世,與他記憶中那夜的浪/蕩/女子天差地別,便疑她是個花妖露精,有百變之身,化出千萬個模樣擺出個相思陣將他十麵埋伏。思及此,止不住笑了。


    昏鴉噪林,花飛園圃,十裏芰荷香,染暮晚斜陽。陸瞻前腳剛由衙門裏歸家,換了衣裳,正在書案後頭卷了本《禦製大誥》詳閱。


    聽芷秋進來,便放了書招呼,“去這一日才回,是狀元郎太好看了絆住了腳?”見她不答,他又笑,“嗯,看來果真是狀元郎比我好了,你連瞧也不瞧我一眼。”


    外頭正擺晚飯,陸瞻起來要拉她出去,卻見她有些目怔怔的,鬢鬆釵嚲,臉色發白,藕色雲錦裙上蹭了好些汙漬。他立時攢眉拉著她翻看一圈兒,嗓音裏透著急,“出什麽事兒了?遇到賊寇流氓了?傷著沒有?”


    芷秋怕他掛心,忙搖首,“沒什麽事,就是街上太擠了。”


    他未肯信,叫來桃良盤問,桃良也唬得不輕,提著一口氣傾筐倒篋將所遇之事說來,連拍著胸口,“爺是沒看見,那些人就跟餓死鬼似的,說是討錢,其實是搶!咱們帶去的三個小廝都拉扯不過他們,更別提兩個丫頭了,將雛鸞姑娘都嚇哭了,咱們姑娘也嚇得不輕,虧得碰見竇大人,他帶著官兵將那些人給拿了,又護送咱們回來。”


    陸瞻聽後,額心疊起一股殺氣,見芷秋一張小臉還有些白白的,便忙將她環到床上安慰,“是嚇著了?不怕,不過是些叫花子。”


    天色晚來,窗寮1移花蔭。芷秋柳眉顰波,目上僝僽,仍有些怯怯的,“那群人因見我給先前兩個婦人些銀子,就將我的馬車圍得團團轉,不許我走,就要我給銀子,我壓根沒帶那麽些錢出門,他們不肯聽,圍著將馬車翻了個遍,還翻我身上!這哪裏是討飯,分明是打劫嘛!”


    陸瞻使桃良出去吩咐煎一碗壓驚湯上來,握著芷秋的手,將袖子擼上去查驗了一番,見有幾道拽拉的青指印,愈發動怒,暫且按下安慰,“近來街市上多了些流竄的外縣人,難免有窮瘋了的,見你穿戴得這樣好,恐生歹心。我看,沒什麽大事兒就不要出門去,或是出去時多帶些人,再遇到這樣兒的人,直走就是,不要理會他們。”


    “我也是派好心,見她們賣姑娘可憐,又可憐她們女兒,既有親娘在,何苦要骨肉分離?想我也是沒爹沒娘的,就十來兩銀子的事情,能搭救便搭救一把吧。”


    芷秋軟軟伏在他懷裏,一下沒了街上冷靜從容的氣勢。十分妙不可言的是,她人前的端麗從容一到他麵前就無了蹤影,總跟個骨頭沒長齊的小丫頭似的。


    簾垂玉鉤,陸瞻淡淡的唇抿一線笑,手在她臂膀上撫來撫去,“你就是心善,可這世上窮苦的人太多,你可憐不過來的。就算你今日帶了許多錢散給他們,還會有更多的人來管你要,你不給,反倒成了你的不是了,兼濟天下是士大夫們的事兒,與你一個婦人家什麽相幹?你負責獨善其身就好了。”


    芷秋貼著他滾燙的身體,有些不高興,“什麽兼濟天下,你當我不知道?往前我坐過多少當官的局,誰不是隻顧著自己享福?成日家喬坐衙,張口閉口的民生社稷,哼,沒見他吃喝嫖賭的時候想著百姓。”


    且聽她憤世嫉俗之言,陸瞻料她虛驚好了,笑著逗她,“真是沒想到,我陸瞻不僅娶了位花魁娘子,還娶了位憂國憂民的‘言官’回來。你要是男兒家,我許你一頂烏紗帽,到朝堂上去,指著百官都罵一遍才好。可惜叫你拘在繡閣之內,還是先照料好自己吧,你不傷著,就是替我這個‘百姓’謀了大利了。”


    說起火來,芷秋連他也給“彈劾”一番,“我雖不是士大夫,可兼濟天下的完話是怎麽講的?‘富則兼濟天下’,我眼下也算富裕了吧,施舍點銀錢算什麽?你小時候可還接濟過我呢,怎麽還不許我接濟別人?難不成你心疼銀子,不叫我給?”


    說話間移到妝台,卸了花冠,除了金釵,將邊上那暗櫃瞥一眼,悶不做聲。陸瞻心知她有些脾氣了,在帳中悵然一笑,“小時候是小時候,人都要長大的。得,你要行善,我不攔你,隻是注意防範,別叫人趁機欺你,好嗎?”


    聽他語氣嗓音有些啞啞的,芷秋軟了心腸,脫了外氅,隨手摸把孔雀藍芭蕉扇遊去床上,“對不住嘛,我不是跟你生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瞧著那些人可憐嘛,想我也做過叫花子呢,餓肚子的滋味真不好受,就想著發發慈悲。我聽見講,他們都是從城外偷跑進來的,城外那麽多流民,怎麽不將他們放進城來?”


    陸瞻不舍她做小伏低,忙給了個笑臉。因屋裏墩著冰盆,怕她冷,掣了被子將其裹住,“祝鬥真和布政司怕流民進城生亂,故而不放的。”


    “那怎麽不派糧食給他們吃?”


    “派了,”陸瞻十分耐心,被裏捉了她的腳按著,“朝廷去年就發放了災糧,祝鬥真派人在城外設了粥廠,隻是糧不夠,粥不能立筷,自然也填不飽肚子。”


    芷秋縮回腳,不屑地吐吐舌,“祝鬥真我是曉得的,專是個窮奢極欲的主,你瞧這園子,還有留園,一並沈大人住的那個長園,還有他家!他有好些個宅子呢。往前我們到留園去,你也瞧見了,用的都是金樽玉碟,你們沒來時,這些空著的園子裏都有不少下人。你想想,養這麽些個人,再有他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哪樣不是錢?就他那點子俸祿,能開銷得起?”


    說著就懷了十二分的氣,白瞪著陸瞻,“要我說,你們那個鎮撫司要抓貪官,頭一個就該抓他!他就是蘇州府數一數二的大貪官!噯,你怎的不抓他?你實話跟我說,你沒拿他什麽好處吧?”


    陸瞻窺她可愛非常,連著被子一齊兜她在懷裏搖一搖,“還真拿了不少,不然我怎麽不抓他呢?”


    “你講真的?”芷秋在他懷內探出兩個眼,將他狠拍一掌,“陸瞻,你是個讀書人,既然做了官,就要做一位清廉愛民的好官,怎麽能與這樣的人同流合汙呢?”


    他半真半假地笑,“可我就是個內侍官,黎明蒼生,我管不了。”


    “內侍官怎麽了?不也是官嗎?既是官,就有權,有了權,就該為百姓籌謀。況且你是皇上跟前的紅人,更該替我們這些平頭百姓說句才是啊,眼下城外民不聊生,你正該管管啊。”


    “我怎麽管?”陸瞻莞爾不止,臉色始終淡淡涼意,“難不成叫我將緞子煮給他們吃?算了吧,各司其職吧,等他犯了事,我自會拿他,你就別跟著操心了。”


    芷秋欲要爭嘴,卻在他略帶書劍氣的笑容裏,倏然發覺在他眼中,業已找不見那位意氣風發少年郎的痕跡,人是會長大的,他早不是他了。


    見她不高興,陸瞻頗感無奈,歎一縷氣,摟著她,“事情不是你說的那樣簡單,若是一個貪官汙吏,拿了就是,可你想想,他們敢如此肆無忌憚的貪墨,是一兩個貪官的事兒嗎?少不了上下一氣,這些人在朝中都是有人照應著的,別說我,就是皇上也不敢妄動。”


    “那真就不管長洲縣百姓死活了嗎?”


    “管,但得長遠的管,眼下死些人,就能造福兩京十三省,他們死得值。”


    芷秋懵懵懂懂,抬眼窺他,“兩京十三省的人是人,他們就不是人嗎?”


    “你這是傻話。”陸瞻輕笑,眉宇裏帶著一絲漠然。


    漸漸,芷秋升起一種既熟悉又陌生之感,好像將至未至的明天,充滿未知的驚險。


    而明天對於雲禾來講,是充滿希冀與幸福的,在夏蟬吱吱的喧囂裏,日光為她加冕,她等待著登基為良人,逃離醉生夢死的苦海。


    這一喜訊令她由晨起傻笑到了午間,高興得早飯也吃不下,早早央求袁四娘摘了她的牌子在屋裏等著。此刻閑坐榻上,托著腮,垂著把紈扇一搖一晃地發怔。


    倒了茶也不吃,驪珠當她傻,收了茶盅笑她,“姑娘,您這麽不吃不喝的,知道的說是喜事,不知道還說您遇見什麽天大的犯難了呢,何苦來?早飯不吃,午飯總要吃吧?別一會子公子的銀子還沒拿來,您倒先餓死了。”


    雲禾癡癡發笑,像沒聽見,倒是門外來人應下話來,“餓死了你們姑娘,誰來賠我個新娘子?”


    可不是意氣風發的狀元公?束著高髻,穿一件月白三多紋的圓領袍,還是往年雲禾請師傅替他裁的。雲禾見了,飛裙舞衫地撲將到他懷裏,笑得兩個腳在裙裏直跺,“銀子可換來了?”


    抖歪了髻上一朵木芙蓉,方文濡抬手替她拂正,喬裝嗟歎,“進門就我問銀子,怎麽不問問我吃沒吃飯?嘖嘖,真叫人傷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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