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驚一瞬,方文濡暗笑,“真是對不住,銀子麽我暫且沒有,將我這個狀元公抵給你行不行?”


    雲禾端回眼來,瞪得大大的,正欲開罵,不妨被他一把扯進懷裏,雲禾扭著肩怒掙幾下,卻被他死死箍緊,“不鬧了雲禾。”少頃,他有些發澀的聲音由頭頂傳來,“我好想你,讓我抱抱你。”


    嗅見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雲禾漸漸軟下骨頭來,眼底卻湧來一片洶湧的海,止不住的眼淚盡數蹭在他的胸膛。


    天上人間,又到此夜,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門外暗燈飄飄渺渺,照著沈從之墜落無蹤的心,他站了許久,靜看這皓月嬋娟,到底沒有進門,悄然而去。


    人去無覺,門內自有千般萬種,哪裏顧他?相擁良久,雲禾心有餘怨,倏然踮起腳躥到方文濡脖子上狠咬下去。


    方文濡悶哼一聲,緊扣眉心,卻咬牙忍著。隻等她鬆了口,兩個恨眼狠瞪上來時,他才反手一抹,抹下幾絲血跡,無奈笑了,“我的小姐,我到底是怎麽招你了?一別半年,你一見我就又咬又罵的。你說出來,倘若我有什麽不到之處,我也好賠禮道歉啊。”


    問來都是心酸,雲禾滿腮滾不完的淚,恨著心將他往門外推,“你沒什麽不到之處,是我命不好罷了。你走、你走,去做你的東床快婿,從今往後,不要到我這裏來!”


    他退了幾步,反扣住她兩個腕子,“縱有個不是,你說出來,我也好說話不是?總不能叫我連是什麽事都不曉得,就叫你白白惱一頓吧?”


    “你還問我?”雲禾顫著下巴,淚珠拋灑,“我倒要問問你,怎麽一去半年,連封信也不送來?我日夜懸心,隻當你是出了什麽事,吃吃吃不下、睡睡睡不好,如今見你可不是手腳齊全的?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你這就有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我何曾沒有寫信?我一月就往回寫一封,卻不見你的回信,我還想著,你是不是等不得我,跟著哪位富貴公子跑了,竟連消息也不給我傳一個。”


    雲禾怒極,照著他胸口捶去,“你倒說起我來了?你個沒心腸的!分明是我日日夜夜盼你的信,你卻連個隻言片語也沒有!”


    見她哭得愈發凶了,兩個眼兔子似的泛紅,方文濡立時揪起心,去握她的手,“好好好,是我錯怪你了。可我真寫了信給你,你沒收到?”


    “鬼才收到你的信!”


    “那就怪了,”方文濡無暇思索,隻忙著為她抹眼淚,“別哭,大約是送信的弄丟了,我真是寫了的,我每天都在想你,怎麽會舍得不聯絡你呢?”


    喧闐笙竹韻,燭影夜搖紅,雲禾瞪著淚涔涔的眼,重新蓄起了閃爍的希望,“真的?……這倒罷了,隻是那位樊大人呢?人家想招你為婿,你瞧你高興得那樣子,忙慌慌地就趕著到揚州去巴結人家,說也不同我說一聲,什麽意思嘛,未必你同我講了,我還會礙你的前程?”


    方文濡盯著她,漸漸大笑起來,眉如霜華,目似璿璣,“原來是為了這個,你從哪裏聽說的?”


    “你管我哪裏聽見的!”


    “好好好,我不管。”他拉著她坐到榻上去,將她撳在懷裏,“我索性跟你講清楚,那位樊大人的確是想招我為婿,我忙不迭地到揚州去見他,是因為我還沒封管拜職,不好深得罪了他,隻得當麵去賠禮。我已經拒了他這門親事了,我同他講,我家中有一位未婚妻,溫柔賢良、貼體端莊,不能負她。”


    “真的?”雲禾巴巴眨著眼,水星朦朧,燈花旋落,“那豈不是叫人下不來台?其實……我麽也不是不叫你娶親,早前我就說了,我給你做妾就好了啊,你娶我,恐怕是要叫人參到朝廷裏去的。我隻是氣你不來同我講一聲,好像急不可耐地就想娶老婆一樣……”


    方文濡俯下腦袋親她水潤潤的唇,半年杳杳渺渺的遊魂適才安回身體裏,“雲禾,我明白你的苦心,我不瞞你,從前我也想過,或者就叫你做一個側室,再娶一房官宦小姐做正妻,於前程也有益些。”


    驀然間,雲禾的眼淚又滾出來,卻不言語。方文濡輕笑,替她抹去眼淚,“你瞧你,分明就是個寧要玉碎不要瓦全的性子、非要委屈自己佯充大方。我原來偶爾那樣想過,可自打與你分別這大半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想得連這‘偶爾’也沒了。隻想和你在一起,就咱們兩個,長相廝守。”


    涓涓的幸福聚攏來,匯成了大江大河。大喜大悲之間,雲禾淚雨滂沱,燈殘蠟灺,月下花樓的時節,滿腹委屈便都抖散在這茫茫永夜。


    ▍作者有話說:


    沈從之紮心了~


    第56章 東筵西散(八) [vip]


    銀屏浮香, 月夜溶溶,縱有千絲萬縷情,盡收斂在鴛鴦帳底、湘山雨雲中。


    銀釭半盡, 春帳幽歡, 雲禾偏著紅臉, 枕在玉簟,即便是如她這樣裙臣無數的豔伎, 也會有欲語還羞的時刻。稍刻卻不舍棄夢郎眉眼,胳膊搭在他裸裎的胸膛翻過來癡癡瞧他。


    方文濡兩手舉著將她提上來半點, 拂開她額前的碎縷,倏而有感, “雲娘臉邊霞,一春已失半。”


    令春失半的腮上複起丹霞,臉偏在他的頸窩裏,半晌遽然驚起,“哎呀,我忘了今晚上有陳本的局, 你來時我正要去的, 轉頭就給忘了!”方文濡眼色微落,見她穿著件紫藤色的肚兜坐起來朝外頭喊, “驪珠、驪珠!”


    那驪珠打廊外聽見進來,隻在屏風後頭站著,“姑娘,什麽事情?”


    “那陳本的局我給忘了, 你快叫人去回他句話, 就說我犯了急症, 去不了了, 請他恕罪。”


    驪珠嗤笑一聲兒,“還要姑娘講?媽媽早叫朝暮代局去了。”言訖出去,仍留二人在帳中。


    小窗明月,人去複靜,雲禾正要安然倒下,卻猛地被方文濡伸手一兜,倒在了他身下。他額上滲出細汗,緊緊盯著她,眼中有細細的血絲,勾絞出有些陰鷙的心事,“你別應客了。”


    他俯下去吻她,輕壓到她香軟的身體,是這副柔軟的骨頭滋養了他硬朗的身體,眼下,他終於有底氣講這樣的話,“恩榮宴上,皇上聽聞我家中貧苦,特賞了我五千銀子隨報喜的隊伍一同送來,這兩日就到。雲禾,我拿銀子來贖你,別再去對他們笑,我受不了。”


    隔得方寸,雲禾兩個眼轉一轉,一個指端撫著他手臂起伏的線條,“你從前再不高興,也不會講。”


    鴛帳浮著淡淡玫瑰香,像迷情的藥。他自嘲輕笑,手背滑過她光潔的肩頭與鎖骨,“如今我‘小人得誌’了,受不得那窩囊氣。”


    她兩條胳膊纏上他的脖子,抬腦袋在他唇上啄一口,“可也沒有多少錢,贖我就得花三四千,剩下的,你拜了任還得各處打點,往後還要娶妻……”


    “不娶妻。”他目光堅毅地閃爍著,語調卻溫柔似風,“我想過了,律法擺在那裏,我隻能娶你為妾,但我可以終身不娶妻。雲禾,就我們兩個人,除去到任後要花費的銀錢,你若不嫌的話,我花個一二百銀子,將家裏拾綴拾綴接了你去,可能場麵上沒那麽風光,對不起。”


    這是雲禾聽過最美的情話了,比起那些張嘴就千金萬兩的奉承和承諾,她更愛這樣樸實的誓言。他或許沒有鳳冠霞帔,可能連個像樣的吹打班子都請不起,但沒關係,他給她的是整整一顆心和豐腴的希望,比任何人都要多。


    她在他的覆蓋下,蜷縮成初生的聖潔,眼淚打濕玉枕,留盡一生的眼淚。


    方文濡掰過她的肩,見她淚雨霪霪的眼裏全是喜悅,便笑了,“我就知道你不會嫌棄。雲禾,在京時,我見過很多達官顯貴,突然由一個窮舉人成了他們的座上賓,每日同他玳筵齊座,聽他們的歎讚谘嗟,但我知道,他們其實打心底裏瞧不上我。隻有你,不論我是個窮酸書生還是個狀元郎,你都不計較。”


    一聽,雲禾哭得更凶了,眼淚一座汪洋一座汪洋地傾下來,將一個軟枕淹成了海。慌得他枕頭底下摸了條帕子為她揩淚,“別哭別哭,倘若哭軟了心腸,還怎麽去同媽媽殺價?咱們家眼下可就這些錢,你不得動腦筋省著點?”


    雲禾破涕為笑,晃見那條帕子,羞紅了臉,瞪圓了眼,“這是搽抹什麽的你就往我臉色揩?”


    他撇一眼,霪心輒起,歪笑起來,“搽你的你還嫌?”旋即隨手揮掉帕子,點點密密地吻她的臉,“快別哭了,你哭得這樣,我怎麽還好意思做壞事?”


    “你要做什麽壞事呀?”雲禾挑釁地剔他一眼,淚眼嗔媚,骨軟肌膩,寸寸寫滿誘惑。


    “你試試。”


    很快,雲禾的餘淚被他盡數吻幹,他將點燃的火把擲入她的身心,很快令她忘掉苦澀。模糊中,他的聲影帶著蠱惑的法力,“袁雲禾,你是我的,從骨頭到肉,你清不清楚?”


    寶幄裏滿脹著熾烈的愛,雲禾掉落在狂亂的風眼裏,滾燙的愛快要將她燒到枯竭,令她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她隻能哼著回答,闔著眼點頭,再點頭,就將一生、一身,都交給了他。


    桂宮銀蟾,雙歌和調,星月也羞轉,換上個暖陽天。方文濡早起洗了臉,早飯也不吃,忙著歸家探望老母。雲禾新婚小婦似的呆一陣、笑一陣,隻覺雲山疊翠,銀杏如醉,透人心腸的清涼爽快。


    癡癡傻傻用罷了早飯,捉裙到袁四娘房中,嬌滴滴地挽著撒嬌奉承,“媽早,媽今日打扮得鳳凰似的,真是又大方又好看,要生客進來了,不說媽是老鴇子,還隻當媽是花魁頭牌呢!”


    將四娘逗的一樂,笑一陣,睞目嗔她,“去去去、坐過去,少在我跟前歪歪纏纏的,你打量我不曉得你安的什麽心?怎麽,方舉人出息了,你就要人往高枝飛去了是吧?現趕著來拍我的馬屁,想跟我劃劃價,替你那狀元公省點錢?”


    一個風月班頭,一個煙花領袖,兩個人勾著眼你來我往的,誰都把誰瞧了個通透。雲禾腆著臉一笑,絹絲紈扇將兩位老姨娘指一指,“姨娘們瞧,我媽就是心有大智慧,什麽都瞞不過她老人家的眼去。”


    四娘受了哄,又開懷起來,帕子將她甩一甩,“少拍馬屁,有話隻管說來,咱們娘們兩個,還搞那套虛招子做什麽?你眼下麽,風光起來了,往前我還隻當那方舉人是個虧心的,昨夜他來,我還將他堵在門裏罵了一頓,不想是我瞧錯了他,可你媽我一片好心都是為你。為你們幾個,我操碎了多少心,如今我不跟你計較,你說個良心價,叫媽聽一聽。”


    “那我可就鬥膽說了啊,”雲禾扇後頭伸出兩個指頭翻一翻,眼睛俏皮地眨一眨。


    將四娘氣得眼一翻,“好麽!你個小沒良心的,這個價都敢出。你往前算算,我幾時養的你?從小好吃好穿的供著你,請先生讀書、買丫頭伺候你,你十歲那年,生了重症,一隻腳都跨到鬼門關裏去了,是哪個急得上火舍銀子散財為你請大夫抓藥?要沒我,能有你今日?你倒幫著外人算計媽來了?!”


    雲禾早料到有這遭,心內不慌,笑搦過去替她拂胸口,“您瞧瞧,是您叫我隻管說的,我說了您又生氣了。媽不要生氣,兩千兩不少呢,那些衣裳頭麵我一樣不要,都留給新來的姊妹們,媽算算,不是抵了您替她們新置辦衣裳頭麵的錢?”


    “這還不少?你算算,你現在十八,又是花魁,再做四五年生意,除去吃穿用度,少說也能給我掙個三四千,你開兩千的價,怕不是安心不讓媽活?”


    “姐姐不也是才四千?我自覺比不上姐,打個對半,不是正好兩千嘛。”


    “是了,你姐四千,你倒給我白折了一半去。”四娘恨得牙根癢癢,又奈她無法,手搭在腹上,任由她晃來晃去撒嬌,“這樣,媽也曉得那方舉人的難處,媽不要你多的,三千兩,可行呀?”


    正中了雲禾下懷,心裏美得翻天,卻佯作為難,“三千也忒難為人了些……”


    四娘勘破她那點心機,愈發恨得想打人,“這還嫌多?那算,合該咱們母女緣分斷不得,你就還安心留在我這裏吃飯,別的麽不要想。”


    “好好好,三千三千!咱們娘倆打個鉤子,媽可不許再變卦,等送捷報的官差來了,一並就將銀子送來了,到時候給媽,一手交錢一手交契哦。”


    花月酒家,一時悲過一時喜,蜂妒蝶羞間,雲禾前程定下,閑置繡閣內,閉門謝客,隻等風期,還抽空送了喜訊與芷秋去。


    彼時嬌荷爭豔,夏日炎炎,淺園內天闊水雲平,波裏滿是樓台倒影。荼靡花消謝,秋千架散漫,草亭內群芳會首,繁英故友,三兩婦人梳著烏溜溜的頭,斜插碧簪,合詩就曲,好不逍遙自在。


    玉簫聲剛斷,香茶正涼,芷秋紅袖相邀,朝榻上謝昭柔指一花枝對纏白玉盅,“奶奶請嚐嚐我們家的茶,難得你不嫌,接了我的帖,就肯來我家裏坐坐。”


    那謝昭柔正戴著上回芷秋贈的鬏髻,金絲銀縷,紅藍寶石襯著端麗容顏,用扇笑朝雛鸞點一點,“因我家爺這兩日往城外辦公差,常常混到太陽落山了才回來,我們二娘閑在家裏坐不住,我就想著帶她出來走走,正與奶奶是鄰居,坐了小轎沒兩步就過來了,你不嫌我們打攪你才好。”


    雛鸞挪過來,笑嘻嘻地將秋千花繩搖一搖,“姐,真好玩,讓我也打打嘛。”


    “你打,小心些,桃良,你扶著她點。”芷秋讓到榻上去,隨口與謝昭柔攀談起來,“韓相公辦的什麽公差,怎的還要往城外頭去?”


    竹葉罅隙裏灑下金光,像散了一地的金銀富貴,與謝昭柔口中的另一個世界天差地別,“你沒聽見說?長洲縣去年遭了災,現如今打了饑荒,那些餓肚子的人討飯討到了城裏來,好幾千人堵在城外頭。知府衙門、縣衙門、好些個衙門眼下就忙這事情呢,我們爺成日天不亮就出門去,領著人在那邊登記造冊,防人趁機作亂,忙到天快黑了才得回家來。”


    芷秋起了悲天憫人之心,顏色淡淡地搖著頭,“上年我還在堂子裏聽見過那麽一個影,憑白還多了好些長洲縣上來賣女兒的。可我們陸大人不管這裏頭的事,隻管織造皇差,倒不知道詳情。”


    “嗨,你們大人是什麽人?是天子跟前的紅人,自然不管這些縣衙門裏的事。幾千人呐,在外頭餓肚子,好不可憐,我們爺昨天回來,還帶了兩個小丫頭回來,說是父母餓死了,就剩兩個孤女,舉目無親。我們爺聽見不忍心,就朝衙門裏買了她們,正好在我與二娘房中各安插一個,也算養活她們。”


    聞言,芷秋也叫桃良去屋裏拿了幾錠銀子出來,“謝大奶奶,我這裏也正要買丫頭呢,前些時買了兩個,隻在廚房裏幫忙,我跟前還要幾個。煩你同韓相公說一聲,要有遺孤,也給我買兩個來,給她們一口飯吃,算我功德一件呀。”


    謝昭柔正接了銀子,就聽火者來報陸瞻進園了,不好和主家男人碰麵,她忙帶了雛鸞要去。


    芷秋將人送到院門外,拉著二人囑咐,“過兩日就是狀元遊街,謝大奶奶還不知道,這狀元郎就是我們姊妹的未婚夫,就上回在你家,彈琵琶唱曲那位。我在朝天街定了個雅間,視野倒好,到時咱們一道去瞧瞧熱鬧。”


    三人明眸皓齒,各逞溫柔,雛鸞最為活潑,爛漫地旋著裙,“姐,我同你去,大娘去不得了。”


    “怎的去不得?”芷秋將她二人複睃,雅持地笑,“哦,想是顧著體統?不妨事的,咱們備好車,戴了帷帽,又是十分隱蔽的雅間,生人瞧不見。況且狀元遊街這樣大的熱鬧,屆時少不得婦人姑娘們都在外頭瞧呢,還有不少官宦家的太太小姐,壞不了規矩的。”


    雛鸞翩到謝昭柔身邊,往她腹上摸一摸,“姐,大娘有寶寶了,怕人多了擠著,太太不叫去。”


    “哎呀!”芷秋乍驚乍喜,將紈扇撳在胸口直賀,“真是天大的好福氣!你瞧我,鄰裏鄰居的,才曉得。今日倒倉促,等我明日備了禮,上你家去同老太太、太太道喜!得,你在家好好安胎,倒別跟著我們去湊這個熱鬧。”


    那謝昭柔莞爾輕嗔,拉了雛鸞的手跨出院門,“我倒是想去湊熱鬧,可都不許我去。要我說沒多大點事,是家裏大驚小怪,連二娘什麽都不懂,也跟著咋咋呼呼的,平日跟著我,這不許我動那不許我動,我問她,她隻說是大夫說的,大夫哪有這些話說。奶奶就送到這裏,丫頭送我們出去就成,省得來回又出一身汗。”


    蟬鳴一潮蓋過一潮,芷秋悄然佇立在門戶,含笑送她二人的背影,隱約聽見雛鸞鬧唧唧在駁謝昭柔的話,“真是大夫講的,還寫了個條子,說下了什麽吃得什麽吃不得。”


    “你敢是又胡說,是想拿大夫造我的反。”


    “我沒有,不信你問二哥,他總不能說謊……”


    芰荷撲香,芷秋盯著她們的餘影,隻覺一切都有了著落,山河從容,歲月恬淡,什麽都好。


    亦有屬於她的歸宿朝她走來,帶著溫文笑意,“今日是想我想得緊了?竟然到這裏來迎我,有勞你費心,隻是這麽大太陽,還該歇著的好。”


    臨到跟前,芷秋輕挑下巴,好不高傲,“這誤會可就鬧大了。真是對不住大人了,我是送客送到這裏,並不是來迎你的,大人是自作多情。”


    詞訖旋裙就跑,陸瞻伸出手去抓,隻撈到她煙灰的腰帶,因怕絆倒她,未敢緊抓,直追到荼靡架。案上正冰萃了一海茶,芷秋由篋衍裏取一把小小竹瓢舀出一盅來捧給他,“這樣大熱的天,快吃一盅冰茶壓壓火。”


    陸瞻正口渴,引項傾盡,一把拽了她到身邊來,“哪裏來的客人?”


    “就是隔壁韓相公家裏的大奶奶與雛鸞啊,我記掛著雛鸞,趁你不在家,遞了帖子請她們過來坐會子。”


    一摸他身上滾燙,又見他罐子裏抖落一粒丹藥咽下,芷秋憶起桃良說的,因問:“這藥丸子怎麽同你從前吃的那返魂丹不是一樣的?”


    陸瞻小瓷罐子折入袖中,一笑而過,“不是同你講過?這是強身健體的,不是返魂丹。”


    既說到這裏,芷秋將踞蹐的心一橫,睇住他冷白的側顏,“陸瞻,依我看,是藥三分毒,吃多了總歸不好,什麽強身健體,不如吃些人參肉桂什麽的來得管用。這個就別吃了吧,那返魂丹也別吃了,啊?”


    “你聽人說了什麽?”陸瞻斜目睞她,帶著安慰的笑意,“別聽他們胡說,那返魂到就是犯病的時候吃一粒,雖有些毒性,也不妨礙什麽,別擔心。”


    “那這個呢?”


    清風徐徐,林葉簌簌,伴著他柔和的笑意,好夢長吟,“我答應你,這個吃些時日沒什麽效用的話,我就不吃了。”


    芷秋有一顆蕙質蘭心,自然懂他說的效用是什麽,可她實在不忍心斬斷他的一線生機,隻好暫且作罷,讓桃良吩咐人打水給他沐浴。


    那房內左首邊單劈出個浴房來,建了個浴池,足有一張床長寬,單是蓄滿水就得打好幾大木桶,因怕冬日水涼得快,底下專掏出個地龍來燒火。陸瞻向來貪涼,從不用火,芷秋亦十分固執,偏要叫人燒上,燒得滿屋子的水煙。


    霧靄浮空中,陸瞻解了衣裳,本能地垂首去望。隻見荒原無草,光禿禿裏有個矮木樁,他看著就想笑,眼中滿是苦澀的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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