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住過這兒的官吏知道奴隸住過他們曾經的落腳之處,會不會對我們動了殺心。”代達羅斯覺得此人真是虛長三十來歲,單純得跟送金蘋果的帕裏斯沒任何區別:“真正處於權力中心的人對這兒顯得十分大度,反倒是不上不下的特別在意階級掉落與名聲下墜。”“不巧的是,住過這兒的官吏是皇帝還是儲君時的顧問。”“那他們應該處於長安的權力中心。”“……你真幽默。”代達羅斯收回剛才的不當評價。跟安德烈亞斯相比,帕裏斯還沒那麽蠢。“你在希臘見過幾個年輕的官吏?羅馬的元老院裏有三十以下的年輕人嗎?”代達羅斯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深深的錯愕:“你可真能想的。”“誰會派七老八十的陪皇儲念書?”雖然羅馬還未迎來奧古斯都,但是一些大家族裏還是會挑年紀相仿的百夫長之子或平民之子陪自家的小孩讀書習武。希臘亦然。神話裏的帕特洛克羅斯就是阿基琉斯的玩伴與陪讀。綜上所述,賽裏斯的皇帝在北宮做儲君時,住這兒的官吏肯定不會大的離譜。至少他們現在不夠權力中心的年齡標準。“他們不是富家子弟嗎?”“富家子弟的父親叔伯都還活著,哪裏能讓他們上位?”代達羅斯給了對方致命一擊:“又不可能人人都是西庇阿父子。”他把被褥隨便一鋪,躺下的那刻差點沒被梆硬的床板撞出幻覺。代達羅斯起身拍拍不知填了什麽玩意的被褥,安慰自己這裏至少幹淨整潔,舒服度比臭烘烘的船艙要高,這才忍著背部的不適勉強入睡。“呼……”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身體倍好的安德烈亞斯。代達羅斯在一臂長的榻上輾轉反側時,對麵的傻子已在夢裏建了一座鋼鐵神廟。………………宵禁後對燈火的管轄充分體現“刑不上大夫”的雙標準則。尚冠裏的蠟燭興許不夠,但油燈能把黑色的天空照成橘色。“五更尚冠燈火繁,十裏延祚(漢代的貧民窟,一般挨著城牆角)月明稀。”巡邏的官吏已經習慣此地傳來絲竹之亂耳,案牘之亂撞。今日的燈火似乎更甚,但好歹將鬧聲攔於圍牆之內。“陛下召希臘人進宮了。”袁盎過了六十歲後就不愛熬夜,尤其是在太皇太後大勢已去,他的人脈隨之裁剪了六七成後,拜訪他的就隻剩下同門故交。往前推二十年,無人不知絲公大名。可人非昨日少年郎,物似夢裏今兩廊。“如今還能記得袁某,稱袁某一句‘絲公’也是極為難得。”精巧的院裏,哈欠連天的庖廚呈上熱酒小菜。聊天的三人隻是不斷加酒,最後幹脆撤下已涼的兩碟小菜,騰出能讓訪客拍桌的地方。“顏異那小子!真不像是儒家人。”長須的訪客將熱酒一飲而盡:“把一佞寵送於陛下禦前,而且還給皇後、太後觀之一笑……”“實在不是君子所為。”長須的訪客再次吞了一杯熱酒,喘著氣把儒家的新秀罵得狗血淋頭:“倒像是小人之態。”“你這話也太過了些。”袁盎雖是儒家子弟,但是法家全靠懂得結交人脈。說句不太政治正確的話,比起孔丘,他更追捧四朝元老,滑不溜秋的曲逆侯陳平:“如你所言,鄙薄之人不上堂,何至於讓傅說,膠鬲,百裏奚有傳世之名。賢者不因落魄而墮青雲之誌,能者不因隸臣而失向上之法。”“你看顏異是個小人。”“我隻覺得顏子有後,必將是此得禮之人。”末了,他還提醒對方:“君莫忘,顏子生於陋巷,居於寒室,哀於薄墓。”“著華服而鄙褐衣,處廟堂而辱隸臣。”“這難道是值得晚生大力推崇的君子行徑嗎?”第486章 袁盎,袁絲公是何許人也?介入兩代的立儲風波都能全身而退,即使劉瑞對他有著天大的意見,即使先帝明言絲公不適合在朝堂任職,他也沒有徹底離開權力的中心,而是在邊緣處維持著讓落敗者都瞠目結舌的影響力。不是,大佬,致仕還能這麽玩嗎?以陳平為榜樣的袁盎表示這還隻是初級操作。長須的訪客絕不承認自己是個尖酸刻薄的人,但又無法否認對方說得有理。袁盎攔住仆婢去摸酒壺的手,做出一副送客的姿態:“三斤糧食一斤酒,四壁醉來半頃渣。”“晚生。”袁盎的笑裏藏著一籮筐的話:“現在不興醉後仗劍,如信陵君般行遊俠之舉。”長須的訪客不歡而散,直至出了絲公的小院都能聽見對方的罵咧傳入耳中。“絲公變了。”袁盎辨著寒風裏殘詞斷句,讓人換上暖胃的薑茶。“陳石不可攻玉,饒自高山景水,一如。”袁盎攔住為他不平的仆婢,調起嗓子回擊道:“朝菌察秋毫,避之以葉,難覺春曉,不見輿薪。”對方的腳步稍稍一頓,隨即如結尾的鼓點般快速離去。“太年輕了。”袁盎直接九斤老太附體:“若者不知天高地厚,通體弱思虛者矣。”老仆揮下侍立的壯奴,上前輕語:“若者無禮,但那狂言妄語裏也有幾分粗淺的道理。”“粗淺的道理也是道理。”袁盎歎道:“隻是這道理淺得足以見底,反倒襯得本人不是特別聰明。”“那受到召見的番邦之徒……”老仆的聲音在袁盎的注視下漸漸消失。“還是那句話。”“閩中郡的越人二代一日不進權力上層,西域人、匈奴人,乃至這群跋山涉水的外邦人都不會有個一官半職。”“大漢……終究是和先秦一樣。”張儀為大秦嘔心瀝血都未得善終,羋氏楚係在宣太後、華陽太後的支持下把鹹陽的百官擠走一半也無法拿下相國之位。究其原因,不過是身份政治大於個人能力。即使是到兩千年後的美國,共和黨對奧巴馬的最大攻擊也是他的父親不是美國人,所以他的公民身份存在疑點。但……“誰又懂得陛下的想法。”一提皇帝,袁盎的腦袋就嗡嗡作響。今上也好,先帝也罷,亦或是把陳平在內的老臣玩得團團轉的文帝都難猜其心。他是不任中央職了,但是處於挨著中央的權貴圈,自然是有大量的時間結交子生,見證陽陵的學派發展。……等等!學派?袁盎的瞳孔微微放大,冥冥間已搞清皇帝要做什麽。…………希臘人在北宮的官吏舍裏應付了一宿便早在離開。北宮位於東市的西北角,正對滿是達官貴人的尚冠裏,所以朝臣入宮覲見肯定會與送人出宮的馬車撞上。安德烈亞斯從北宮回到上林苑的用時是入宮的兩倍,其中光是駛出長安就花了回程的一半功夫。【賽裏斯的等級製度無處不在。】卡塔利亞在歇口氣後寫下她對這段經曆的評價:【隻要他們用心挑刺,你準備出大門的那刻就會受到科歐安勒莫斯(古希臘神話裏的愚蠢之神)的詛咒。】【我願稱之為服從性測試。】卡塔利亞並不能在短暫的接觸中看透一個帝國的皇帝,但是劉瑞長了一張聰明的臉,而且旁人也願給出“深不可測”的超高評價,所以她對劉瑞戴了“善於操縱他人情緒”的惡趣味濾鏡。【他是在間接地折辱我們。】卡塔利亞的人生閱曆極為豐富,很快就將劉瑞的做法帶入羅馬的角鬥場老板:【明星鬥士是男版的赫塔拉。他們用敵人的哀鳴演奏歌曲,衝刺的步伐代替舞蹈。】【赫塔拉(高級妓女)是達官貴人的裝飾品、性玩具。明星鬥士亦是如此。】【他們與貴族觥籌交錯,往來親密。吃著從埃及進口的水果,穿著由絲綢點綴的華服。表麵看,他們與貴族並無兩樣,可事實卻是……】卡塔利亞不想寫得過於赤裸,所以在那兒停了好久才繼續動筆:【不會有人記錄失去赫柏(青春女神)寵愛的明星鬥士與赫塔拉。】【宴會上的貴族可以變老,但宴會上的明星鬥士與赫塔拉不能變老。】【凱旋的隊伍裏有公民和貴族,迎接的隊伍裏有良家婦女。但是最愛強調階級,強調身份,強調榮譽高於一切的地方裏沒有參與貴族宴會的明星鬥士與赫塔拉。】【我們正是賽裏斯的決鬥明星與赫塔拉。】卡塔利亞的思想變得十分黑暗,字裏行間更是充斥著陰謀論調:【皇帝對我們的喜愛猶如角鬥場的老板端詳色雷斯的男奴。】【他用金碧輝煌的宮殿與寬和的態度讓我們升起崇高的感激,然後通過貴族的等級打壓提醒我們注意身份,務必保持足夠的價值以維持這種虛幻的優待。】【由此可見,皇帝與奴隸主沒啥兩樣。】回想起那擦肩而過的冰冷眼神,卡塔利亞隻覺此刻如鯁在喉,如芒刺背。毫無疑問,他們已成賽裏斯貴族的眼中釘,肉中刺。剛才的打壓估計隻是苦難的開頭,未來才是赫拉克勒斯的真正挑戰。說曹操曹操到。就在害怕往後之艱的卡塔利亞收起記錄,準備出門鬆口氣時,安德烈亞斯敲響房門,興奮到連胡子下咬肌都微微發紅:“你想去陽陵縣逛逛嗎?”卡塔利亞側身望去,隻見一宮婢站在安德烈亞斯的身後,臉上掛著蒙娜麗莎式的神秘微笑。出於練出的謹慎本能,她的視線微微向下,發現這個宮婢穿著未央的服飾。這一刻,卡塔利亞汗毛直豎,有一涼氣從腳心衝向混沌的大腦。完了!該來的還是殺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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