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全名都叫出來,路景苑這個名字又不是什麽很常見的姓名,拿巧合來說,也完全沒辦法安慰自己。不,這不可能,這根本就不對勁,問題太大了,也太多了,路景苑背後開始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他控製著自己不要哆嗦失態,麵上勉強還是那副卑微的討好表情。皇帝,這個小天子有問題,根本就不像是他想的那樣,是一個無知又幼稚的孩童。他錯了,也許不該主動招惹皇帝,非得鬧著去見他,本意是圖他好欺騙。可是剛見麵,自己的老底就被扒了出來,這還不夠恐怖嗎?魏國民眾無數,就算是算上每天的擦肩而過,他也可以肯定自己絕對沒有見過天子,因為皇帝以前根本就從未踏出過宮禁,既然這樣,他從何得知自己的真名?自己是個渺小的小角色,誰會默默關注他,把精力放到他身上。要是真有人跟著他,在他跳反到耶律承啟那裏時,怎麽沒人出來製裁他的叛國之舉?他平安無事到了現在,過往的一切,路景苑還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可遇到天子後,這短短片刻,就讓他感覺到度日如年,心驚膽戰。皇帝都知道了什麽,他從哪知道的,會怎麽處理他……一個個疑惑飛快的閃過,路景苑的頭腦拚命思考著,想要窺探真相何在。從天子戲謔的話語中,他聽出來對方應該是對自己有所了解,所以才會說出他的真名。所以說,陛下果然是知道了他的作為,不然為何會這樣提點他,是在警告他的不老實嗎,可笑他之前還以為天子不過是稚童,要比徐鶴鳴好糊弄,所以故意鬧到了他麵前。這樣看來,還不如就被徐鶴鳴審問一番算了,姓徐的未必能看出他是誰,哪裏會像現在這樣讓他忐忑不安。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懸著,也不知道陛下還知道別的什麽,路景苑感到自己的心都在往下沉。欺君為大罪,他之前無所顧忌,不過是想著仗著聰明才智,將皇帝玩弄於股掌之間,所以自然不怕暴露。現在看起來真的露餡了,他心思瘋狂轉動,想要找到一條活路來。他並不是真的什麽都不怕,當先前的自以為是被證明是個笑話,他隻覺得自己之前的自鳴得意、沾沾自喜十分可笑。在此之前,必須要搞明白皇帝對他是什麽態度,自己對他來說,是否還有活下去的價值,要是能夠看到陛下的臉色,他就能更好的把握了。這樣想著,路景苑一咬牙下了決心,此時已經不容許他再有僥幸心理,他跪在地上,小心略微抬頭,眼珠往上翻,去偷窺皇帝的麵色。見他笑眯眯的,麵上帶著些趣味,眼神冷漠,好像並不在意他竊取他人身份,甚至試圖欺君行大逆不道之舉。不不不,這不可能,再寬容的皇帝,也不會容忍他人的欺騙,更何況,陛下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隻舉止出奇的螞蟻,完全將他視作樂子一樣。心底打了個寒顫,像是一道閃電劈過心頭,某種靈光閃過,這種神色,哪裏像是在看一個人,就算是士族再高高在上,瞧不起平民,也不會有這種表情。更像是站在某種極高的位置,打從心底裏,不覺得自己和他是同一種存在。自己經常能夠看出人的本性為何,套用以往的經驗來看,皇上並不像長相那樣軟弱,那明明是張還帶著嬰兒肥的可愛臉蛋,如果相由心生是真的,他也不該長這樣。在聽到皇帝說路景苑居然敢欺君後,徐鶴鳴摩拳擦掌的想要拿下這個狂徒,讓他嚐嚐自己沙包大拳頭的厲害,好好醒醒腦子,可惜卻被裴鈺阻止了。“不必如此,朕相信想來這位,應該盤算得清楚,若是不從,接下來要遭受的一切,包括酷刑等,是不是他能夠承受得了的,明白此關節之後,他自然會老實交代。”說實話,他還挺想看看這個有著“不擇手段、靈機一現”的稀有特性是怎麽發揮作用的,尤其是後麵這個詞條,什麽是靈機,靈機怎麽出現的。這點真的挺奇怪的,因為路景苑看起來也沒有玄術方麵的特長。太早收拾他,就沒有意思了。在他看來,路景苑現在就是一個很有趣的人物,他為了求生,在自己麵前還會說出什麽話來呢?路景苑獨自咀嚼著森冷的本質真相,心思靈巧的轉動,也許這也是好事一件,畢竟主君太過於苛求手下道德的話,他根本連獻策的機會都沒有,就他幹的那些事,也夠被拉下去砍頭多少回了。可君王若是本身就不是個好東西,高高在上獨坐雲端,其實並不在意百姓的生死,那他就有了發揮的餘地。他路景苑一生流離,有才能卻屢屢不能出仕,為了出人頭地,可以將同鄉全部獻祭,這些不過是他攀登向富貴的踏腳石,他始終都如此認為。既然自己無牽無掛,餘生所圖謀的不過是富貴榮華,這些對於皇帝來說,不過是隨手可以灑下的一點恩賜,那麽為了得到這些,他什麽都敢做,現在還有什麽可怕的?路景苑壯著膽子說:“草民得見聖顏,心中震顫,難以自持。”不管怎麽說,皇帝能讓徐鶴鳴暫時放過他,一定是他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引起了對方的注意,隻要我有價值就好,先想辦法圓謊然後活下來。不清楚皇帝對自己這個卑微小人了解到什麽程度,畢竟是見麵就直接戳破他的謊言,然後說出他真實身份的角色。路景苑斟酌吐露:“聖上容稟,草民與許賀同為魏人,不願屈身侍賊,雖身在草原,心卻始終向著我大魏。許賀因逃亡被捉回,受了毒打。在他臨終前,拉著草民的手表示,他出身清白,卻淪落異族之手。不願意背著同流合汙的名聲去世,懇求草民背負許賀之名,逃離賊酋,為其正名。草民身負遺願,迫不得已才會以許賀名義上奏,本想著為其洗脫汙名。此皆事出有因,草民並非故意欺君,還望陛下恕罪。”好一朵清白無瑕的白蓮花,巧舌如簧的給自己洗的幹幹淨淨的,但是你可是毒士啊,會這麽純潔?裴鈺表示聽一聽就算了,他一個字都不相信。別管這借口怎麽牽強,被戳穿謊話,還敢在皇帝麵前想法子洗白自己,這個人果然是個人才,心理素質夠強大的。那無辜隱忍的模樣,真是好一個“迫不得已”。自古以來,死者為大,能連逝者的名聲經曆都拿來給自己用,這會是個好人?“是嗎,朕不信,你並非此類人等,若要繼續不老實的話,自有刑具在等著你。”裴鈺懶得考慮路景苑在想什麽,對於這家夥,得先讓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好糊弄的,現在就敢編造謊言,誰知道以後為了他自己還能說出什麽來。先敲打再賞賜,這個順序不能搞錯,不然人心收不到,說不定路景苑背後還會嘲笑他。路景苑沒想到皇帝居然毫不留情的表示,根本不相信他的解釋,這讓他如何是好。徐鶴鳴這次感覺自己估計終於有了用武之地,這個小人欺君一次還不夠,難道還要欺君第二次嗎。盡管她也不知道皇上從哪得知的消息,但陛下這樣做定然有他的道理,自己怎麽能眼睜睜看著主君蒙受如此侮辱,竟敢當著她的麵撒謊欺騙陛下,非得叫這個小人好好嚐嚐她的厲害不可。見徐鶴鳴抬起了胳膊,上下打量自己,躍躍欲試,恨不得當場給他一拳的樣子,那拳頭結實的很。而且她眉宇間是一股剛才戰場上下來的凶煞之氣,萬一這要是還沒從殺敵中回過神來,一拳下去沒控製好力度,說不定能把他給打死,他這身脆骨頭,可經不起這蠻子的毆打。他從裴鈺逗弄的態度上看出,皇帝現在對自己有意見,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敲打他。這,形式比人強,皇帝年紀雖然小,但比耶律承啟難應付多了,至少耶律承啟就沒看出來他說謊過。“除非你能說出掌握的軍情,來驗證你的價值。否則,徐卿會讓你好好追憶一番生平往昔,你既然隱姓埋名,那麽你的名字就有問題。我軍現在俘虜不少,你要是堅持不肯說,等會兒找些地位高的俘虜辨認一番,想來你的身份應該也能暴露出來。到時候,你會經曆什麽可就不好說了,想好再開口,朕的耐心有限,不會始終浪費在你的身上。”笑著招了招手,裴鈺一點不掩飾打算刑訊逼供的意圖,而徐鶴鳴配合的獰笑起來,她早就看這個小人不順眼了,要不是皇上發話,連毒打都已經往路景苑身上招呼完了。路景苑的骨頭軟,他連掙紮都沒有,就準備賣了前主人,更何況,耶律承啟對他也不好,他賣起來更是毫無心理負擔,生怕說晚了,就要被認為對耶律承啟多麽忠心似的。隻是先掃視一圈,看著屋裏圍攏的人,他沉聲說:“這些是否都是陛下的心腹之人,草民所欲言者,關係重大。事關軍情,不宜輕易走漏消息。”裴鈺看了看四周,站的到處都是人,這裏人多眼雜,也確實不適合說一些比較隱秘的軍情,所以就準備先換個能談事的地方。徐鶴鳴自然當仁不讓的表示,自己馬上就安排人去準備屋子,她還會親自驗視一番,以求萬全。在徐鶴鳴回來時,裴鈺一行人已經從城牆上下來了,等到了簡單打掃過的房間後,屋裏待著的人不多,基本上都是宮裏麵帶出來的,城防軍隻有徐鶴鳴一人在。裴鈺點頭道:“無妨,在場諸卿,都是朕親近之人,你有什麽軍情就直說吧。”路景苑幹脆的說:“二王子耶律齊齊率領三萬大軍,已經離洛京還有不超過十日路程,他為了速速趕路,和耶律承啟爭奪誰先攻入皇城,覆滅魏國。而輕車簡從,沒帶多少糧草補給。這些是耶律承啟派人打探的,而草民因為跟隨在他身側,所以聽到了這個消息。”想到耶律承啟帶著的薩滿,路景苑接著往外倒軍情:“耶律承啟的母妃和草原大薩滿是同族,他們之間有血緣關係,因為出身緣故,所以能以重金請來薩滿隨軍。也是因為薩滿作法,不斷激發士兵的生機,讓他們衝動易怒,不懼生死。所以才一路攻城拔寨,戰無不克,遙遙領先於大可汗其餘諸位子女。”“這麽說來,能有隨軍薩滿的軍隊並不多了?”裴鈺聽到了關鍵信息,開始詢問起來。“陛下聖明,所料不錯,大可汗十三位子女中,所有的成年王子、王女都帶兵參與了攻魏之戰,這些人裏,隻有八王子耶律承啟、六王子耶律德賢因為是同出一母,所以各自帶了薩滿。剩下的薩滿包括大薩滿都在大可汗身邊,大薩滿是諸位薩滿之首,據傳說深得長生天寵愛,能夠呼喚萬獸,還有種種不可思議的能力,在草原那裏威望極高,不亞於大可汗。因此大可汗似乎有所忌諱,始終將大薩滿約束在身側,不願意放他離開出去聚攏人心。”你說的不錯,大薩滿是個難得的科研人才,送便宜先皇回來的那口奇楠怨龍棺,就是大薩滿的傑作,他能自己製造出紫色奇物,如此天縱奇才,是裴鈺眼饞很久的高級人才。他連設置擊殺目標時,都沒舍得把大薩滿算進去,就是因為想要收為己用,至於能不能實現到時候再說,總不至於想都不敢想。路景苑不知道裴鈺正在想什麽,他見皇帝沒有叫停的意思,繼續竹筒倒豆子:“六王子耶律德賢此時正在攻克晉陽,並未在此。他和兄弟八王子耶律承啟,一個目標是皇城,一個目標是晉陽。據傳耶律德賢那邊的薩滿,和這邊的薩滿不同,他培養了許多力大無窮,不知痛楚的兵人。各個身材高達三米,皮肉堅硬,尋常刀劍難以造成創傷。兵人需要數年培育,經過一路征戰消耗,目前大約隻有一百多個兵人在日夜不停攻城。晉陽那邊城牆高大,護城河寬闊,暫且勉強支撐局麵,耶律德賢已經有幾次指揮兵人打上了城頭,後來被趕了下來,但是造成的破壞可觀,晉陽城內如今士氣低迷。”兵人之危,這點在場的也都知道,之前晉陽有過緊急傳訊求救,但皇城都被圍住了,還等著勤王大軍來救,自然愛莫能助,最多祈禱晉陽堅持住。可是這兵人到底有什麽緊要關竅,這就是他們不了解的了。這種機密,隻有草原人才清楚。而路景苑為了顯露自己的價值,苦笑著說:“不瞞陛下,耶律承啟和耶律德賢雖然同母,但是他們兩者的關係並不好,互相爭鬥的厲害。都想獨自繼承其母妃的資源,好奪得大可汗的位置。這次就是耶律承啟在兄弟相爭中勝了,因此由他來攻打皇都,耶律德賢隻能去了晉陽。但這兄弟倆之間的裂隙越來越大,因此,耶律承啟在得知耶律德賢所聘用的薩滿後,就暗自打聽兵人之術的缺陷,想要藏一手,好在兄弟相爭時占得先機。”想到這裏也是可笑,因為路景苑是第一個投靠耶律承啟的文人,耶律承啟雖然瞧不起他是個卑鄙小人,但是也不願意處理文書,將那些亂七八糟的雜活都交給他。在和下屬心腹談話時,因為篤定路景苑不敢背叛他,同樣沒有多做遮掩,所以路景苑還真知道不少隱秘之事。路景苑是個有心人,隻要是有用的信息,都暗自搜集起來,他本來是打算把這些作為晉身之資,獻給二王子耶律齊齊的。耶律齊齊和這兄弟倆母妃不一樣,一直琢磨著怎麽對付他們,無疑是個很好的對象。如果自己投獻成功,一定能獲得耶律齊齊的歡心。可惜的是,隨著他被捉回來,這一切謀劃都成了空。這路景苑知道的東西還真不少,裴鈺的表情越發和善:“兵人怎麽破解,你知道嗎?”情報都賣到這個份上了,路景苑也不會給這些草原人留什麽秘密,他回憶著耶律承啟當時和手下溝通的內容,然後說:“因為得到了本部薩滿的支持,所以耶律承啟摸索出了一條可能的破解辦法。隻需要用十三種特殊的草藥、礦石以特定順序、時間手法來熬煮三天,先下附子、烏頭、曼陀羅、綠鬆石、蜜蠟、高僧佛舍利、甘遂、鬧陽花、蜈蚣、琥珀、雄黃、馬錢子、半夏。在煮藥的過程中,加入十位服用朱砂的童男童女之血,血液有二十碗就可以,一位童子兩碗。烹藥的燃燒材料是荔枝木、開光的經文。等到最後熬出來的藥汁濃稠暗紅如血液,聞起來有股芬芳香味,就可以用來對敵了,潑灑到兵人身上,兵人就會困倦倒地,直接昏睡至少三天才能爬起來,這期間將兵人放到金子所化的水裏煮,就可以殺死他們。”說的這麽詳細,罩門都很清楚了。堅固的堡壘往往都是從內部攻破的,晉陽曆史悠久,是一座名城,可以說財大氣粗,城內就建造了不少廟宇道觀,供奉的有佛舍利和經書,其他的材料也還算好,藥鋪夠多的話,湊一湊也能拿出來,這樣下來,這特殊的藥方還是能造出來的。裴鈺命人記錄下路景苑所言,準備等到黎羽回來後,讓她看一下是否有不妥之處。要是沒什麽問題,就讓晉陽那邊試一試,畢竟這路景苑到底老不老實,現在還說不了。別廢了不少功夫,結果潑出去的藥汁反倒加強了兵人。想要調動起辦事的積極性也簡單,他也不是小氣的人,路景苑現在身無一物,那就先準備賞賜金銀珠寶財富吧。“若是此計有用,當真破了兵人,卿為首功,朕必不會吝惜厚賞,會賜下純金金餅一盤,足夠你買下一座洛京的宅子,還能聘用兩個仆人,過上不錯的生活了。”示意侍女從箱子裏端出來金餅,楠木托盤上擺了滿滿當當的一盤子金子,被捏成餅狀,一個摞一個,迷人的金光散發出來,晃花了路景苑的眼睛,路景苑這次是真的呆住了。裴鈺拿起來兩塊金餅對著敲了敲,聲音不大,卻震撼了路景苑的心靈。隨手雲淡風輕的將金餅扔回托盤裏麵,他笑著說:“這些好看吧?多說點有用的,無論是什麽,驗證過後,這些黃橙橙的小玩意包括更多,就都是你的了,朕可是很大方的。”路景苑在耶律承啟那邊時,好處沒撈到多少,還受了不少氣。眼下皇帝卻這麽爽快,直接拿金子誘惑他,這才是我想要的恩威並施啊,光威脅恫嚇有什麽用,不給點好處,誰給你賣命啊。簡單粗暴的拿錢砸我吧,我喜歡!他兩眼放光,絞盡腦汁的思考。“耶律齊齊的部隊裏沒有薩滿,難以提供加持,軍中的糧草很少,附近也被耶律承啟劫掠一空,得不到補給。若想破敵,陛下可以考慮派人截糧,沒有了糧食,他們也無法久待。”看著眼前的托盤,路景苑的眼珠子粘在上麵,貪婪的目光看過一遍又一遍,沒法比,沒得比,皇帝這麽舍得,他現在是心甘情願為他想辦法了,這麽有錢還願意給下屬花錢的不好找,反正他這身本領賣給誰不是賣。之前出賣過魏國又怎麽樣,他看皇上估計已經知道自己的底細了,可也沒有揭穿此事,不就是想要保住他嘛。皇上都不在意他的子民死活,他又怎麽可能會因此背上沉重負擔,從此揣揣不安,心裏難受。能給自己的上升之路當台階,才是那些人的福分。不然,這事捅出去,他馬上就要招來魏國百官的厭棄,名聲立刻就要變得臭不可聞,難以立足於魏國了,可皇帝除了點了他的名字外,根本就沒提到別的。再加上,路景苑已經察覺到,皇帝其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無害,甚至可以說冷酷,這樣和他的本性就較為貼合了,他也不用太多顧忌,所以不敢呈現過多的陰私詭計,這不也很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