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點頭:“是啊,怎麽了?”


    “是周家村從村口向裏數,第六戶周老爹那家嗎?”


    周梨又點頭。


    “你今年多大?”


    “十八。怎麽了三叔?”


    沈越收回目光:“嗯,你下山吧,我隨口問問。”


    “哦……”周梨轉過身繼續往山下走。心頭難免覺得奇怪,三叔怎麽突然問她這些?問姓什麽哪兒的人也就罷了,還問她年紀。


    他們這裏的習俗就是外男不能當麵問姑娘年紀,一般隻有對這個姑娘有意,想同她結親時才會問。


    可三叔問了。


    她下山的步子走得有些急,心怦怦跳個不停。


    但那是三叔啊!她的長輩,長輩問小輩,似乎也沒什麽不妥。他是秀才,是讀過聖賢書的,怎麽可能不知道這裏的習俗?一定是隨意問到的。


    而沈越還立在原地,風吹淡他耳尖的紅,他突然笑了笑。


    原來是她。


    同窗的妹妹尚在繈褓中時,就抱到了周家村,給周老爹家三歲的兒子做童養媳養著,姓也給她改了姓周,隻名還保留著,阿梨。


    他去周家那邊問了,周梨一直隻知道自己是周老爹一家撿回去的女兒,就連周家村的人也不曉得其實是抱回來當童養媳的。


    七年前,周老爹的兒子病死了,後來就把她嫁到了沈家,收了沈家頂豐厚的聘禮。


    周家村人講,又不是親生的女兒,撿來的,看著能賣個好價錢,周老爹夫妻倆又年邁沒啥銀錢,左右養了周梨一場,就賣了。賣的錢就拿來養老。至於賣去那家的兒子是不是個病癆鬼,誰管呢?


    他依稀還記得李嫂子的那個兒子,與他同齡,天生有心疾,三天兩頭的暈倒,的確是個病不久世的身子。


    周梨被周家嫁到這裏來,沒得到一天丈夫的疼愛,就成了個小寡婦,也實屬可憐。


    他想起自己的同窗,臨走之前托他務必找到妹妹,看看她是否安好。


    現在看來,安好倒是挺安好的,也挺可憐。李嫂子身子也不好,他們婆媳兩個婦道人家生活挺不容易的。


    隻是這件事,不能告訴旁人,周梨就更不能說了。聽周老爹那意思,李嫂子聘她時,也隻曉得周梨是他的養女,不知道周梨其實是童養媳。


    這涉及到女子家的名聲,正所謂一女不二嫁,二嫁價不一。做過童養媳,就等同於嫁過一次人。這也夠成為村裏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八卦許久了。


    隻是他一個男子不知到底要如何照顧一個女子,才能既全了對同窗的承諾,又不使旁人誤會。


    關鍵是不能讓周梨誤會。


    沈越回到家裏,突然提出換到西廂的一間空房睡。他原本和家人一起住的東邊幾間房。


    他給出的理由是,西麵的朝向更適合讀書。一聽是為了讀書,父母妹妹也信了。


    晚間,家人們各自回屋睡了,沈越從新換的房間後門走出去,就見到一麵圍牆。


    圍牆那邊,是李嫂子他們家。


    他踏著地上的月華走到圍牆邊,舉頭望去,發現一叢絲瓜藤,從對麵翻/牆到了這邊,還開了兩朵黃橙橙的絲瓜花。為他們這邊有些破舊的牆壁倒增添了幾分恬淡意境。


    他無意間問過妹妹,妹妹說,周梨就住在圍牆那邊的房間裏。


    他正看著那兩朵絲瓜花想著什麽,忽聽得圍牆那邊傳來“哐當”一聲。


    他心下一驚,下意識縱身一躍,跳到牆根那處的一棵槐樹杆上,居高臨下向圍牆那邊看去,恰好看見隔壁也打開了她們家的後門走出來。


    她手裏擒著燭台,正探頭循望院子。


    “喵~”


    聽到一聲貓叫,燭光與月色裏,女子笑嗔道:“阿橘,你瞧你,又打翻一盆我的花兒。”說著,走到牆根處,彎腰去扶那翻倒的花盆。


    樹上的沈越當看見女子的第一眼時就別過了視線。因為女子隻穿了一隻粉紅兜兒和一條中褲,雪白的臂膀悉數露在外麵,燙了他的眼。


    他在心裏默默罵了自己一遍,為什麽要跳上樹?這行為多像偷窺!


    豈有此理,不成體統!


    正是槐花盛開時,他坐在槐樹杈上,濃烈的花香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開始背書,孔子孟子莊子八方聖賢在他腦中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麵的玄談。


    女子扶好花盆,回屋去了。


    聽到對方的關門聲,他才敢瞥去一眼,確認沒人了,他長長舒出一口氣來。


    該回房睡覺了,他正打算下樹,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恐高!


    看著離自己老遠的地麵,他神智一晃,腦袋發暈,雙腿都有些輕抖起來。


    他上樹前怎麽把這茬給忘了……


    他忍著內心恐懼,背過身,小心翼翼地攀著枝丫一點點爬下去,直到再無枝丫可抓,隻好眼一閉跳下去摔到地上。


    他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狼狽的灰塵,又恢複一派清朗書生氣,仿若無事發生過。


    第5章 、避嫌


    第二日,周梨做好豆花和涼粉,又推車出門。恰好又遇到沈越。


    這一回周梨喊他,他眼中的驚慌倒沒那麽厲害了。隻是仍舊不多大同她說話。


    兩人出村同路,沈越腳步輕快走在前頭,周梨推著沉沉的車不一會兒就與他拉開老遠的距離。


    依舊是四洞子橋分路,沈越走上橋,周梨停在河邊。


    河邊漸漸有貨船客船停泊,她也慢慢有了生意。


    平日裏熟悉她的,都曉得她是賣豆花的周小娘子。搬工們甚至還私底下給她取了個綽號,豆花西施。


    今日但凡有人買豆花,她就推銷一下自己的涼粉,還弄了一點試吃。試吃過的人們都道好吃,麻辣鮮香,清爽不卡喉。


    一上午下來,一大盆涼粉悉數賣光,豆花倒剩了大半桶。


    她摸了摸自己的錢袋子,比往日這個時辰還鼓,心裏美滋滋。


    今日她給自己帶了兩個冷麵饅頭做中飯,出門時和李氏打了招呼,今天要在河邊擺一天的攤兒。


    午時太陽毒辣,她尋了附近的一棵大槐樹躲蔭啃起饅頭來。


    沈越這個時候正走出鎮子,書院今天休沐,他過去呆半天也隻是院長讓他去熟悉環境的。


    走在四洞子橋上,他的眼光下意識往某處望去,卻發現那裏空空無人,他正奇怪著,目光一挪,就見河邊槐樹下站在板車後的女子。


    老遠就見她一邊啃饅頭,一邊用手扇著風,興許是太熱了,她的臉色略微有些紅。旁的在河邊做生意的婦人都穿著開衫,露出一片抹胸。隻她將衫子覆得嚴嚴實實。


    他的第一反應是,她一定特別熱。


    她啃饅頭的動作頓了頓,似乎是被哽了一下,趕忙拿起一隻竹筒喝水,喝完水還拍了拍胸脯。拍著拍著,目光無意識投了過來。


    兩人再次四目相對。


    沈越這才察覺自己已經盯著人家看了許久,忙挪開目光,步伐加快朝村口去了。


    周梨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直到有人來問豆花,她才收回神思。


    今天臨近黃昏豆花也沒賣完,但河邊的商船貨船已經陸續離開,周梨見實在賣不出去,也隻好推車回了村子。


    回家後,她先同李氏說了涼粉特別好賣,比賣豆花快,今天豆花雖然沒賣完,但賺的總錢比往日多,把銀錢倒出來一數,足足有五十文。她決定明天多做涼粉,少做豆花。


    李氏看兒媳的眼光又欣慰了不少。她上輩子一定做了什麽天大的好事,老天才把阿梨送到她身邊來。


    見她小臉紅撲撲,額頭上還冒著汗,便道:“我去把大門關了,你在家就把衫子敞著吧,家裏反正也沒外人,封得這樣好多熱。”說著,李氏就走到院門口合上了院門。


    周梨解了腰帶搭在臂上,衫子打開來,露出一段溝壑。李氏瞧了,在心頭默默為自己那死兒子惋惜不已。多好的姑娘,隻怪兒子福薄。


    周梨歇息涼快了,就去把木桶裏的豆花舀出來,裝了整整一大盆。


    如今天氣炎熱,若當天吃不完,第二天怕是要壞掉的。


    豆花生意其實也是今年春天開始做的。春天時,還有鎮上的人來河邊的小場上買東西,有的買豆花一買就是兩三頓的量,省得再跑一趟。


    可如今天熱,鎮裏的人懶得過河,而且一次買許多的人也少了,畢竟天熱沒法存放。賣不完也在情理之中。


    她想了想,對李氏道:“娘,還剩這麽多,不如送些給隔壁吧,左右我們倆吃不完,壞了也浪費。”


    李氏自然不會反對,周梨站在院子裏看了看隔壁的煙囪,正冒著煙,幺婆婆估計正在做飯。這個時候送去給他們添個菜正合適。


    她分了一大半出來,端到隔壁叩門。


    來門口的是沈魚,她把豆花給沈魚時,下意識朝他們家院子裏望了一眼,就見西廂洞開的房門裏,頎長身型的男子正拿著一本書,邊踱步邊默誦,眉目斂著,十分入神。


    她收回目光同沈魚道了別,回自家院子去了。


    沈越看見妹妹端了盆什麽,從房間裏走出來一看,竟是豆花。


    他這才反應過來,方才阿梨來過了,隻是剛剛他正在背東西,全然沒有察覺。


    不過正好,他正愁想不到什麽理由把那柄大傘給她家。


    他中午路過橋頭,見她站在槐樹下那熱得麵紅耳赤的樣子,回來就去雜物間翻出了那把大傘。


    那大傘還是從前他們大姑做煎餅生意時留下的,大姑後來搬去了府城住,便把傘留在了他們家。


    “李嫂子家昨天送涼粉,今天送豆花的,魚娘,你把我剛剛收拾東西收出來的那把大傘送到隔壁去,他們在河邊做生意,如今天氣熱,應該能用上,就當是回禮。”


    沈魚努著嘴:“那麽重,你自己去送。”說著,抱著豆花向堂屋走去。


    沈越抿了抿唇。他要能去送,他早送去了。


    他沒辦法同她正麵說話,他們雖是五服以內的叔侄,但畢竟年紀相差不大,人家一個寡婦,他又是男子,不好總去找她,說話也要盡量避著點,以免落人口實。


    但他答應了同窗要幫忙照看她。他看著院子角落的那把大傘,來回踱步。


    最終還是讓沈幺把傘送了過去。


    第二天出門,照例遇見推車去河邊的周梨,他瞥見今天車上多了把傘,心頭甚為滿意。


    今天是他正式上課的時候,上午下午都有課,午休時間不算長,若是回家得走三四刻鍾,因此中午沒回去,直到下午下學他才回村。


    路過四洞子橋,夕陽撒在甜水河上,碎裂一池星輝。蔥鬱河灘上,一把灰色大傘映入眼簾。傘下是正在為客人打佐料的女子,笑容殷切質樸,就好似一朵沐著夏光盛開的薔薇。


    他也不自覺彎了彎唇角,收回目光向村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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