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茉並未走,反而留下來,看著揉眉心的少女,稍稍歎了一口氣,“陛下昨日未曾休息好?”  分明是一夜未眠的模樣,早朝又被人攪得心煩,她實在有些體力不濟,靠在那裏,看著人的眼神都有些迷茫,位高權重的皇帝連自己的婚事都這般費盡心思,她突然覺得很累。  她能夠阻止朝臣向太後遞折子,可是如何阻止旬翼不再插手關於衛淩詞的事,著實很難。  還有袁謾與旬亦素的事情,她答應了袁謾,替她賜婚,如今隻有她先立後,再賜婚,這樣袁謾的處境會好一些。  “昨日奏疏多了些,便睡得有些晚,唐卿,你遞來的折子朕看了,你入朝未滿三載,為何急著離去?”  是的,唐茉今日留下的原因,便是清辭,她能做的都做了,旬翼在朝勢力大不如前,除了親王的身份和西南十幾萬軍,其他的都不足為懼。  “陛下該知,臣不過受衛大人托付,才來此輔助您,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如今大齊政治清明,海清河晏,您又是明君,臣沒有理由待在這裏。”  唐茉是朝堂政治上的高位者,也是攪動乾坤的人,但是她與其他人不同,她掌權,卻不喜權,有時厭惡權利。  旬長清從未打探過唐茉的底細,一個人在世上多少會有些親眷,可是唐茉沒有,她不結交,不攀高,三年來出入皆是一人,讓人好生奇怪。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唐茉身上有種神秘,可作為君主,不該去猜測去探尋下屬的秘密。  擯棄了那些虛妄的念頭,旬長清知道賢者留不住,便笑道:“你幫了我很多,不知朕可能幫到你什麽?”  “臣乃一人,不缺金銀,亦無其他,不需陛下相助。”唐茉微微俯身,拒絕得恰到好處。  她這般拒絕反倒讓旬長清不知所措,唐家不是底蘊之家,在朝亦無名望,如今唐茉官居高位,還是無所求,讓她著實不明白,但說出口的話不會亦無更改之理。  “這樣吧,此時不缺,日後總會缺,這個諾言朕給你留著,隻要你開口,朕必助你。”  唐茉頷首應了,出含元殿時,她看到了日含,後者微微跟上她的腳步,興奮道:“師父,你要去何處,回江南嗎?小陛下昨日一夜未睡,好似煩心立後一事,您不等她立後大婚再離開嗎?”  江南乃是唐茉故居,日含在江南待過兩年,後來去了第一樓,接觸到了衛淩詞,已七八年未曾離開過帝京了,如今終於再回故居,也是樂事。  唐茉站在殿外白玉階下,望著碧綠的枝葉,她又想起了旬長清。  旬長清就如同綠葉一般,她剛來這裏時,她的性子綿軟,做事總想著大局,但骨子裏的韌勁如同旬翼一般,久而久之,她覺得這個孩子又不像旬翼,更多的是像她的師父衛淩詞。  旬翼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是一位有利於朝堂的功臣,或許這些年經曆的朝堂事多了些,想的總是平南王府的未來,希望皇帝能夠念著情誼親近他,可是旬長清不是幼子,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喜歡的人。  旬翼擔心衛淩詞會把持朝政,可是他自己做的一切何嚐不是如此。  她站了會,隨手摘了一片樹葉,望著陰沉沉的天色,回身看著宮人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白玉階,那裏方才染了鮮血,可也告知她,旬長清立後一事,已然沒有人能阻撓得了。  旬翼固守禮法,因循守舊,迂腐頑固,隻怕愈發不適合如今激流勇進的朝堂了。他再反對,父女二人隻會有仇視的那一日,而那一日並不是她唐茉想看到的。  紫縉的死,她一直未曾敢告知皇帝,她在天牢發現那個女子時,恍然明白了小皇帝寵信她的緣由,至死沒有說出皇帝的秘密,寧願死也不願成為皇帝的累贅。  她冒著欺騙皇帝的危險,瞞下此事,盼的隻是皇帝不會憎恨旬翼;而皇帝一旦憎恨旬翼,便會連帶著整個王府,包括她的生母柳瑩。  春雷陣陣,在蒼穹上劃破了出一道閃電,百花受此凋零,頑強者才可繼續生存下去。  千秋殿內又無一人,青木看著空落落的寢殿,小陛下又偷溜出宮了。她親自帶人守在這裏,外麵風雨那麽大,想來也不會有人在此時求見陛下。  旬長清帶著日含,照例從後門而進,進去時被人告知衛大人不在府上。  她有些納悶,纖雲兩姐妹守在府內,衛淩詞斷然不會不在府內,除非她不想見自己,可是為何不想見她?  旬長清並非以前未及笄時喜歡胡攪蠻纏,她如今是皇帝了,懂得做事要從錯處開始分析,她不懂衛淩詞為何生氣,但氣到不見她,並非小事了。  她聽著雨聲,在書房外站了很久,她知道衛淩詞在裏麵,磅礴的雨勢在傍晚時分加深了天氣陰沉之色,她的心情也隨之不悅。  雨水帶著春日的寒氣,雖說比不得冬日,可打在人的身上還是有些寒涼。日含見她站在門口不出聲,就提議道:“陛下,不如先回去,衛大人回來後您再過來。”  幾人衣裳穿得都很單薄,再這麽吹下去,都會染上風寒。  旬長清望著霧蒙蒙的天色,含元殿內存了很多奏疏,衛淩詞不理她,不如先回去就是,免得兩頭都耽擱時間。  不過她還是想不明白,何處惹到衛淩詞了,難不成是那日衝她發脾氣的緣故,可是後麵她寫信道歉了,她也答應進宮,為何變卦了……  旬長清回頭看了一眼書房門,關得嚴實,看不到裏麵的情景,她歎了一口氣,心裏的陰霾未曾少一些。接過纖雲手中的雨傘,她從後門上了馬車,返回宮中。  路過平南王府的大門時,她掀開了車簾,這座王府帶給了她很多快樂,也同樣存著很多不幸,這裏的人都曾敵視她,連她的馬都不曾放過,死了之後,連帶著送予衛淩詞的那匹馬也絕食而亡。  那時,她就在想,馬都那般有情,為何人就不可以。她隻想活著,也沒有做對不起他們的事情,為何還要那樣對她。  直到登基後,她才明白了,權勢會讓所有人瘋狂,後院之爭,隻因她掌握著王府太多的東西,讓人心生妒忌。  放下車簾,馬車回了宮裏。  她進殿後,就被宮人簇擁著換下潮濕的衣裳,青木備下了驅寒的薑茶,她喝了一碗後,反覺得頭重腳輕,屏退了所有人,自己靠著軟榻欲小憩片刻。  熟料,小憩變成了熟睡。  外麵雷雨大作,風聲似狂,而她仿佛去了一個很久遠之地,她處於混沌之中,撥開雲霧,她好像看到了淩雲山。她住了很多年的閣樓裏還存著那株讓人討厭的梅花,她止步在梅花跟前,隱約聽到書房裏傳來了爭執的聲音。第106章 夢境  紫英閣內草木皆是綠色, 青翠欲滴,旬長清站在樹下望了很久,一陣風吹過,她不由自主地隨著風走近了門旁,她伸手想打開門, 可是指尖穿過了門,她碰不到實物。  這是夢境, 她穿過了門,站在了書房裏,屋內起爭執的是衛淩詞與徐恪。  一個已死之人, 為何出現在她的夢裏,而那棵早已不存在的梅花樹為何還存在, 莫非這是前世的淩雲山。  她走近了衛淩詞,感受到了她極力壓製的怒意,擰眉不語,壓迫的銳意與今生有著微微相似, 她聽著徐恪發話:“為師說過,不許你插手旬長清的事情,她是叛逆之後, 人人得而誅之。”  “她是否是叛逆之後, 徒兒管不得,但是她是我的徒弟, 我便管, 師父放心, 我不會牽連淩雲山。”  旬長清望著清冷隱忍的人,莫名紅了眼眶,還未來得及細想就聽到徐恪的歎息聲:“既已如此,你將她逐出師門,待她出了淩雲山的地界後,為師派人助你去劫囚,隻要不牽連淩雲弟子,隨你怎麽做。”  話中帶了妥協與無奈之意,衛淩詞緊蹙的眉頭微微緩解,屈下雙膝,行禮叩首,“徒兒明白了,保她一命即可,其他該丟的都可丟。”  徐恪望著倔強的小弟子,搖首離去。  而此時,衛淩詞改跪為坐,旬長清走過去,目光落在她的眼角,那裏似有明亮的東西滑過,原來衛淩詞也會哭。  她蹲在了衛淩詞的跟前,伸手想撫平她蹙起的眉痕,可還是落空了,她歎息道:“徐恪是騙你的,你怎麽可以信他,真是傻子。”  衛淩詞不是暗自傷心的個性,她起身理好衣裳,聽到了外麵的動靜,她忙打開門,看到了紫英閣裏陡然出現的禁衛軍,光袖中的雙手死死捏緊,她看向不哭不鬧的旬長清,身子靠在了牆壁上。  夢境裏的事實是前世之事,旬長清感受到了曾經的自己那股淡淡的恨意,她也明白了衛淩詞心裏的掙紮,那個時候衛淩詞不是無情,而是無奈,她想做的無非是保命。  厭惡的神色從不曾出現在衛淩詞的眼中,旬長清看著夢裏的自己被人帶走,而衛淩詞沒有伸出一隻手指頭,連喝止的聲音都沒有。  而在那個人影消失後,衛淩詞眼角的淚水繼而滑下,旬長清沒有見過她哭,不是撕心裂肺的哭,而是綿綿細雨的那種,她似是感到了那種想救無法救的痛苦。  她不懂,為何自己會做這種夢,曾經的恨意早已如流水,今日的夢境到底預示著什麽?  夢裏的淩雲山依舊如此,表麵看似清明,實則骨子裏早已爛透了,她看著衛淩詞去找人,可是沒人願意幫助她,而穆塵早已不知去向。  一切隻有衛淩詞自己,她在紫英閣自己的房間裏坐了很久,一夜未眠,天亮時她拿著自己的青鋒劍下山了,在山腳下被人偷襲,一劍刺破了手臂。  那個人,旬長清很熟悉,是紫縉。  許是紫縉為她不平,作為師父,衛淩詞不僅不相救,反而在此時做出了最卑鄙的舉動,逐出師門。  旬長清站在樹下,看著二人過招,此時的衛淩詞武功應該遠遠勝過於紫縉,或許她心中有虧,並未出全力,反倒是紫縉,招招狠手,不留餘地。  她默默歎息,紫縉死忠,可惜她兩世都未陪自己走過完整的人生。  十數招過後,衛淩詞的劍出其不意地指著紫縉的脖子,但她僅僅指著,眉眼不再是清冷之色,而是罕有的頹唐,她說:“你有多少人,平南王府的暗衛有多少,我想去劫囚。”  她的聲音暗啞,眸中帶著血絲,曾經傲氣清高的衛淩詞,已經不在了,旬長清覺得眼前一幕有些諷刺,衛淩詞也會求人,周身的傲骨似被活活打散了。  紫縉對她的話很驚訝,但衛淩詞的神色真摯讓她不得不屈服,“我的人都是王妃留下來保護郡主的,與平南王府無關,人數不多,都是精銳。”  旬長清閉上了眼睛,不知道這個夢境做延續到何時,接下來是否真的是劫囚,紫縉慘死,她捂上了自己的耳朵,耳邊是刀劍的聲音,她不忍去看那些血腥的場麵,這個夢境太過殘酷,卻也是她前世不知道的事情。  紫縉死後,她以為會結束,可是她再睜眼還是衛淩詞,她一人坐在樹林裏治療自己身上的劍傷,其他人大概都已經死了。夢裏她的靈魂應該與衛淩詞綁在一起,她去何處,自己便去何處。  她緩步走近,在衛淩詞對麵坐下,見她白色的衣裳染滿了鮮血,拔箭而帶出的溫熱鮮血沒有讓她呼痛,很想上前幫她,可這是夢裏,自己隻是一個沒有實體縹緲的幻影。  衛淩詞累得靠在樹上睡了很久,她們籌劃了很久,還是失敗,禁衛軍好像知道她們的行動,將計就計,殺了所有人。  夢境很奇妙,前世她所經曆的事情都沒有再次看到,或者她現在是以衛淩詞的角度看待發生的每一件事。  進入帝京後,衛淩詞依舊是孤身一人,她去了天牢,可是無功而返。  旬長清知道那個地方,花了銀子就可以進去,但獄卒收了衛淩詞的銀子,卻沒有讓她進去,貪得無厭,欺負無權之人。  隻有四個字來形容,四處碰壁。  夏中的時候,她看到了衛淩詞帶人衝進了刑場,又將前世的她帶去了邙山,曆史發生得一模一樣,那個她跳江了。  衛淩詞在江水邊等了很久,禁衛軍統領催著她回去,她聽話地回去了,踏進郡主府的時候,整個人倒在了地上,嚇得衛曉忙去延請太醫。  那一覺,衛淩詞足足睡了七日,而旬長清在床前等了七日。她感覺出衛淩詞沒有求生的欲望,她的靈魂早在江水邊就隨那個自己去了,留下的隻有一個軀殼。  她問過衛淩詞,前世她可做了皇後,每每都是含糊其辭地回答她,真當她看見了又很心疼那個口是心非的女人,因為旬亦然拿衛府的安危威脅她,不嫁,便要衛府的人陪葬。  衛曉接過聖旨,將之付之一炬,朗然道:“不嫁,阿詞不嫁,死了又怎樣,阿詞,你走吧,切勿留在帝京。”  衛淩詞神色冷漠,看著火中的明黃色的聖旨,蒼白的唇角微微抿起,笑道:“母親,嫁罷,我出嫁那日,你就離開帝京,去西南找旬翼,那裏很平安。”  旬長清看清她眼裏的笑意,釋然又美好,她不懂,為何衛淩詞還要笑。  直到大婚那夜,她親眼看到兩人喝了合巹酒,心中憤憤不平,可在下一刻鍾,衛淩詞親手殺了旬亦然,火燒長樂宮。  她為之驚愕,衛淩詞竟為她做了那麽多,她亦看到了帝京城兵臨城下,旬翼登基為帝。  原來,皇帝竟是旬翼。  衛淩詞曾說她在邙山腳下等了十幾年,原來都是真的。  旬長清看著她小心生火,自己做飯,自己補衣,以前不會做的都在自己摸索裏學會了,十幾年很久,她竟不後悔,守著竹屋,守著江邊的一縷幽魂。  這樣,太過殘忍了。  一日複一日,直到一個老婦人出現打破了所有的寂靜。  旬長清看著奇怪的老者,她與衛淩詞不同,她說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話,衛淩詞竟聽懂了。那個婦人說:“世間萬物皆有根源,人畜輪回,亦是天道,隻是一世輪回,萬世相棄。”  何謂萬世相棄?  旬長清不懂,她不明白,可是當天晚上衛淩詞一把火燒了竹屋,火光通天,照亮了江邊每一寸土地,江水翻湧,漲潮而起,可是水並沒有熄滅竹屋裏的火。  她在屋子裏,親眼看著衛淩詞握著自己的劍,細細擦拭上麵根本不存在的灰塵,沒有選擇跑出去。她害怕了,高高的火牆將她二人阻隔,濃煙布滿了整座竹屋。  不知何故感受到了烈火焚心的感覺,明明她是不存在,可還是覺得火燒焦她的肌膚,而衛淩詞早已被火舌吞噬,她大聲呼叫,想喊醒那個癡人。  可是,無濟於事,她的眼前也成了一片黑暗,烈火焚身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她在痛苦中醒來,是熟悉的頂帳,熟悉的擺設,她眨了眨眼睛,眼前略過一隻白玉的手腕,“長清,你醒了?”  是太後,她側眸去望,太後守著她,麵色略展笑顏,耳畔不是烈火焚燒的聲音了,可一身血腥的衛淩詞又在眼前出現,她微微側過身子,恰巧避過了太後伸出的手。  太後有些尷尬,不知她是無意,眸子裏閃過黯然的色彩,她依舊淺笑道:“你睡了一日,早朝都誤了,太醫說你是風寒入體,高熱難退,不過眼下人醒了,熱也該退了。”  旬長清揉了揉亂如麻的腦袋,直起身子爬坐起來,覺得自己額頭的溫度好似有些高,不過神思尚可清醒,她看向太後,抿緊了嘴角,歉疚道:“長清又累你擔心了,是長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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