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嫣然自己又上了城樓,風雪已經停了,按照往年的慣例,雪停了就不會再下,齊軍如今勢如猛虎,衛淩詞用兵如神,兩年多來幾乎沒有敗過,這場仗八成會輸。  她摸了摸手中的長劍,贈劍與秦川之時曾說過,劍安好,他便安好,可如今秦川早已不知去向,生死不明,這把劍卻陪了她數年。  身後將士見主帥麵露憂愁之色,皆是苦不堪言,以前邊疆雖說臣服於大齊,可除了每年進貢之外,大齊並未向他們多要過東西,而如今邊疆反抗大齊,失去了大片城池不說,連國都都保不住了。  國主又性子多疑,識人不清,若當初沒有囚禁長公主,邊疆也不會敗得這麽快,齊軍就在外麵,保不齊哪日打過來了,他們都得死。  隻是,他們還年輕,沒有結婚,沒有生子,人生還沒有過去一半,死了太可惜。  站在城牆吹著凜冽北風的阿那嫣然似是聽到了他們的心聲,轉身回頭望著這幾個守城的將士,斂了周身冷氣,溫聲道:“你們可娶妻了?”  聽到話的幾人皆搖首,唯獨站在遠處的一個矮個子兵低低說道:“娶了。”  其餘幾人都看向他,阿那嫣然也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也不過二十出頭,“瞧你年齡也不大,孩子生了嗎?”  “生了,在那邊,”回話的人指了指齊軍所在的方向,那裏本是邊疆土地,可已被大齊攻下,不再屬於他們了,就算守住了國都,也不知能否與家人孩子見麵。  天涯相隔,莫過於此。  阿那嫣然的手又摸了摸劍鞘,眸色淡然,笑道:“隻要你活著,就有見麵的日子。”  但秦川已經死了,便沒有見麵的日子了。  …………………………………………  調兵的事很快傳入了阿那芙的耳中,她直接去了軍營。  阿那嫣然在屋內擦拭著長劍,見她來了也不說話,阿那芙見她淡定自若的模樣,忍不住道:“你調兵作甚,還是些精銳。”  有些人猖狂了半世,從不將長輩放在眼裏,阿那芙在淩雲時,便克製著自己的性子,忍久了後,回到邊疆便露出了本性,這些事阿那嫣然從不願管,阿那芙和阿那暄一樣有著登上皇位的野心。  不過阿那芙懂得利用戰爭這個契機,殺死自己的競爭對手,比如她的那些哥哥,一個個都死於戰場上。如今,阿那真年邁,又聽她的話,她自然成了儲君的最佳人選。  可惜她不如旬長清懂得分清時勢,旬長清知道大局為先,而她隻知道自己的利益。兩年前襄州城外,她中了衛淩詞的離間計,不信任自己的親姑姑。  又以為大齊已失去半壁江山,不足為懼。而衛淩詞故意設計,讓手下人敗在她的手裏,加劇了她的驕傲之心,放心大膽地攻城。  阿那芙敗在了自己急功近利和野心之上。  當然,這些事阿那嫣然不會提醒她,她若是旬長清,自己定會提醒一二,不過以旬長清的資質,也不會在這些事上吃苦,旬長清外表是溫順的羊,可骨子裏卻是繼承了旬翼這頭狠狼的野性,單看她從郡主的身份登上了皇位,隱忍了數年,登基三年便以淩厲手段奪回了皇權,便知阿那芙就和她不是一個檔次的人。  她擦淨了長劍,眸色寒冷,“自是有用,如今我是主帥,行事不用問過你。”  阿那芙被狠狠落了麵子,自己咬了咬牙,知曉此時與她爭執並無好處,隨即換了笑臉,“姑姑說笑了,我不是質問,就是好奇罷了,您要精銳做什麽,我可能幫您?”  吃了虧才改性子,阿那嫣然將長劍收起來,指著地圖,“今夜雪停,便不會再有雪,趁著齊軍還未緩過來,而我今夜打算讓人偷襲他們,至於那一千精銳,我會讓他們穿上齊軍的服飾,在偷襲過程中混入齊軍,借機燒毀她們糧草。”  阿那芙愣了愣,望著地圖有些不解,“燒毀糧草又有何用?”  “眼下打不過她們,唯有逼迫她們後退,糧草供應不上,依照衛淩詞愛惜將士的個性,必然會帶著大軍後退,到時我們可暫緩一陣。”  此計聽來尚可,阿那芙也沒有出言反對,又聽阿那嫣然道:“你帶著人在前麵偷襲,我到時直接帶人去燒糧草。”  阿那芙蹙緊了眉頭,神色不自然,前麵偷襲的人必然存在危險,而穿著齊軍衣裳的人,又會說齊話,燒了糧草之後,齊兵就會亂了,到時候趁機出逃很容易的。  “姑姑用兵如神,不如我去後方燒糧草,你在前麵指揮,這樣勝算更大些。”  阿那嫣然勾了勾唇角,眸色如火炬,盯了她半晌,似是看破了她心中的算盤,握起了長劍,往外走去,“也可,隨你,我去看看那些人可挑出來了。”  ……………………………………  大齊軍營規矩森嚴,過了規定時刻,將士們的休息處就必須熄燈。  整座軍營裏是來往巡視的兵,手執長槍,來回走動。  雲深帶著旬長清摸到了主帥的帳篷,隻能用摸,因為她這身衣裳太惹眼了,軍營裏不收邊疆人過夜的,隻能偷偷摸摸地走過去。在門外,雲深將旬長清推了進去,自己又守在了外麵。  旬長清一進去,衛淩詞就發現了不對勁,抬首時,白色的門簾前多了一抹紅色的影子,旬長清幾乎跳著走了過去,休息了幾個時辰,精神很足,她走過去,抓住了衛淩詞的手臂,“被我抓到了,你不好好睡覺,亥時了,再過半個時辰就到子時,你竟還沒睡覺。”  她很興奮,有種抓包的感覺,這個大騙子在信裏寫得很好,按時吃飯睡覺,可她剛來,就被抓包。  衛淩詞笑了笑,由著她撲進自己懷裏,摸了摸她發上的花色羽翼,“有人不自覺占了我的床,我便沒有去處,隻好在這裏過夜了。”  不自覺的人正窩在她的懷裏,整個人縮在那裏,身子很軟,摟著她的脖子,坐在她的腿上,小狐狸樣的眼神在她身上瞅來瞅去,“休要誆騙我,我問過雲深,你每日都是子時過後才睡覺。”  這人說話前竟先查探過她的底細,衛淩詞覺得她做事更加細致了,笑著在她額上親了一下,“那又如何,我這是在為你賣命。”  “朕不要你賣命,朕要你的人,”旬長清拿腦袋頂了一下她的額頭,用手點了點她眉梢,唱著官腔:“再晚睡覺,容易變老,就不怕朕嫌棄你。”  衛淩詞立即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角‘懲罰性’地咬了一下,“嫌棄,那你準備去娶誰,你三年孝期可就過了,預備請誰入你的後宮,嗯?說說看。”  說起這個,旬長清就有些喪氣,眉梢也跟著下垂,頹唐道:“所以你快些回去,他們那麽多張嘴,我說不過他們,我最怕王爺拿祖宗規矩來勸我,我頭都疼。”  這些事她遠在邊疆,在信裏也聽她說過,她笑著撥了撥旬長清有些雜亂的發絲,“那也急不得,隻要太後不逼迫,其他人都是你的臣子,奈何不得你,你壓著奏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齊小皇帝,連朝政都不要跑來這裏會情人,嗯……我在想,沒人會束縛得了你。”  “有人能束縛我,”旬長清驀地抬眼,凝視衛淩詞如星辰晶瑩剔透的眼睛,見她皺眉不解,難得露出迷茫的神色,霎時覺得很可愛,搖了搖她的身子,“衛淩詞,是你啊,我做任何事都是想著你,傷害你的事,我絕不會做。”  話很直白,但是很好聽,衛淩詞忍不住笑了,“傻瓜怎麽來的,就像你這樣千裏跑過來的。”第94章 突襲  拐彎抹角地罵人傻, 旬長清勾著她的脖子, 委屈道:“傻瓜餓了, 很餓很餓。”  “那就餓著, 正好你錦衣玉食慣了,讓你體會下軍人的辛苦。”衛淩詞隻當她鬧著玩,也沒在意。  旬長清不依不饒,咬住了她的手腕,“哪有你這樣的人, 軍人再辛苦也有飯吃,我來時匆忙,隻用了早飯,午飯都沒吃,你別虐待我。”  提及虐待二字,衛淩詞捏著她的耳朵將她推下來,自己整理了桌案, “餓了去找雲深,她替你守門, 難道沒有給你留飯, 軍中規矩, 過了規定時間,廚房就沒有飯食了。”  軍中規矩森嚴, 旬長清也知道, 雲深去過廚房, 沒拿到吃的罷了。  她坐在衛淩詞的椅子上, 把玩著她的青鋒劍,寶劍寒光,確實挺配衛淩詞,她彈了彈劍柄,“衛元帥,您能破例一次成嗎?餓了就睡不著的,長不高。”  “你已經十七了,長高也不會長多少了,餓一頓沒關係。”  “我餓了兩頓,不是一頓,有關係的。”旬長清站起身,將寶劍置於架子上,驀地湊近衛淩詞耳邊,威脅道:“不給飯吃,我就吃了你。”  兩年裏,旬長清確實長高了不少,衛淩詞瞧了一眼腳下,兩人站在齊平的位置,而旬長清的眉眼已到她的鼻梁處了。  方才那句吃她的話也不像是笑話,臉色紅了紅,故意曲解旬長清的意思,“人肉不好吃,我帶你去吃饅頭。”  牽了旬長清的手往外走去,雲深守在門口,見兩人出來,便一路跟著,旬長清見她還未休息,就讓她先回去睡覺,畢竟衛淩詞在這裏,也不會有人沒眼睛的過來欺負她。  廚房已經熄燈了,隻是還有一人守著,見到衛淩詞來了,以為她晚飯沒有吃飽,來這裏要些吃食,便拿了饅頭給她。隻是這些饅頭冷了,握在手裏就知定不好吃,需要回鍋。  她望了一眼站在原地的旬長清,“饅頭很硬了,需要熱一下,這裏還有麵團,你要吃麵條嗎?”  “你會做?”旬長清走過來,看了一眼饅頭,不懷好意笑道:“你做的,我就吃。”  旬長清瞅著她,抿緊了嘴巴想笑,兩輩子她都沒見過衛淩詞下廚,別說麵條,隻怕生火都不會。  守廚房的人被衛淩詞趕走休息去了,衛淩詞將衣袖擼起,將麵團揉了揉,又去廚下生火,見她沉靜之色,並不像第一次下廚。  旬長清坐在一旁,看著她做麵條,托著腮幫子,腦海裏憶起她前世的模樣,“你什麽時候會做飯的,我怎麽不知道,你給誰做過。”  接連三個問題,一聽就知閑得發黴,衛淩詞拉著她坐在廚下,叮囑道:“看火,柴火不夠就添些柴,切勿將火星引出來,別燒了你的衣服。”  兩世為人,這也是旬長清第一次燒火,更何況她現在還是皇帝,拿著禦筆的手現在竟握著木柴,旬長清默默歎了一口氣,看著鍋灶裏燃燒的幹柴,嘀咕道:“也隻有你敢讓我做燒火丫頭。”  也不知衛淩詞有沒有聽見,她忙著將手裏成形的麵條下鍋,自己盯著沸騰的開水發怔,下廚這類的事情,其實她做的並不少,上輩子在邙山下,她一個人生存的時候,就學會了這些。  自己做給自己吃,隻要能入口即可,也沒有那麽講究,但久了之後,手藝就會精進。但這輩子她不想做,看到沸騰的水,她就會想起暮色下江水翻騰模樣,旬長清一躍而下,便沒有了蹤影。  現成的麵團在,做起來便快得快,旬長清望著清澈的湯水下條條成形的麵條,並不是混雜之色,狐疑的目光落在衛淩詞身上,“做得雖說清淡了些,但好像還可以。”  衛淩詞遞給她一雙筷子,斂衣坐在她一旁,笑道:“試試看,好多年沒有做了,不知道口味如何。”  旬長清也不推辭,餓了很久也不會挑剔,吃了幾口,覺得很好,或許是衛淩詞親自做得,總和別人不一樣。  “其實我不喜歡吃饅頭這類冰冷的東西,剛剛醒來的時候更挑剔,連點心都不吃,母妃勸了我好多次,我才吃些熱乎的點心,隻要冷了,如何吃不下去。”  衛淩詞見她吃的得好,也放心地笑了,隻是聽了這句話,心裏又很不舒服,天牢裏的食物都是冷的,有時都是餿的,她去過天牢,甚至想著打點獄卒,可那時就算使了銀子,也沒有人敢收。  前世的旬長清很挑剔,飯菜一絲不合意便不會再吃,而今生剛剛見她時,那些閨閣小姐的張揚跋扈的性子全都不存在了,對於吃食更是不會說不好。想來牢裏的生活,確實讓她受了很多苦。  衛淩詞發呆時,旬長清已經吃完了麵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好像很累,我吃完了,回去吧,你該休息了。”  衛淩詞卻是不說話,擼起她的袖子,露出潔白晶瑩的手臂,那裏完好如初,沒有鞭痕,沒有炮烙的痕跡,她的指尖不斷摩挲著那裏的肌膚,眼中生起了寒氣讓旬長清驚懼。  她忙收回自己的手臂,覷著她的神色,小心道:“其實徐恪早就死了,我下令毒死的,雖說決定權在王爺手裏,但我還是不想他死得太舒服,命人將穿腸的□□放在他的飯食裏。”  對於徐恪,衛淩詞是恨,是那種切骨的恨意,他利用師父的名義而誆騙於她,利用她的感情,誘騙她將旬長清送入帝京。  旬長清對她的恨意也正是因為她在淩雲山上見死不救。  旬長清有些懊惱,好端端的就不該提及那些事,她晃了晃衛淩詞的身子,“都子時了,該回去休息了,這裏還是有些冷,我怕冷的。”  廚房裏的柴火已經熄滅了,而且四處通風,確實很冷,衛淩詞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望著身旁澄澈而幹淨的眼神,那裏並沒有恨意,她突然不想再分別了,吻了吻她略帶濕意的眼睛,“我知道你怕冷,長清,其實我……我……不想和你分離了。”  動情的軟話總是很好聽,如何也聽不夠,旬長清還想聽,可外麵突地響起了嘈雜的聲音和號角聲,衛淩詞猛然站起來,“邊疆來突襲了。”  她立即撇下旬長清往外走去,走了幾步,又望著身後的人,神色帶了憂慮,“這裏是糧倉重地,不會有人過來,你在這裏等我回來,記住不要亂走。”  昏黃的燈光下映著衛淩詞皎白的臉色,迷惑心神的容顏消失了,旬長清知曉自己在這裏就是她的累贅,便點頭同意了。  自己待在廚房裏,這裏有些冷,她便找了個角落蹲在那裏,聽著外麵刀劍相撞的聲音,她非是膽小懦弱之人,隻是這裏不是她的‘戰場’,逞英雄般地衝出去隻會給衛淩詞添亂,不如留在這裏等候。  邊疆是強弩之末,成不了氣候,如今突襲也是無計可施,她在那裏畫著圈圈,聽著外麵嘈雜但有序的腳步聲,和一些不太清晰的話,這裏是後方,為何會有人過來,難不成前麵被突襲成功了,就算成功了,衛淩詞也不會讓人到這裏來。  她掀起了門簾看了一眼,服飾是大齊士兵,是自己的人,她也就放心地放下門簾,又走回了角落裏。腦海裏閃過方才領頭的將軍,覺得有些眼熟,現在也不是換防的時間,前麵又有敵人,他們來這裏做什麽。  她掀開簾子往外走去,那些士兵回看了她一眼,手中的火把詔照亮了旬長清的衣著,見她穿著邊疆少女的衣服,以為是邊疆人,一人神色興奮,張了張嘴,說的話卻讓旬長清聽不懂。  這裏並沒有受前麵影響,相反卻是很安靜,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旬長清看著這些人停了下來,剛剛的話,讓她產生了不安,這些人穿著齊兵的衣服,說的是邊疆話。  她立時攥緊了雙手,明白了今夜突襲的目的,又是聲東擊西之策,眸色在火光下閃著寒光,此時若是揭發他們的身份,隻怕她也走不了。  她往後退了幾步,指著他們來時的方向,那些人立即往那裏跑去,而最後那個領頭的人看了她一眼,走了幾步又頓下腳步,竟拔刀向她砍來。  旬長清來不及思考,閃身往一側躲去,這些人果然不是大齊的士兵,她手中無刀刃,隻好往後退去,但來人勢必要殺她,招招狠辣,旬長清迫不得已往廚房跑去。  如此大的響動,驚到了附近守衛,糧倉的士兵立時警戒起來,但無人注意到廚房內的動靜。  此時,旬長清將廚房的刀和粘板一股惱地全往那人身上丟去,保持了些許距離,那人撇開了自己的兵,一人往旬長清那裏逼近,目露得意之色,“想不到這裏還能遇上大齊的小皇帝,拿了你,我就不信衛淩詞不束手就擒。”  不說話便好,說了話,旬長清便記起她的名字了,瞬間鎮定下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周滿,我是功夫不太好,但對付你還是綽綽有餘,淩雲總的武功想來你學的都隻是皮毛,我也算你師姐,不如我們試試。”  橘黃色的燈光下,旬長清恢複了冷然之色,背脊筆直,唇角眉梢帶著皇帝的威儀,一身紅衣襯著雪白的肌膚,雖說有些俏皮,可深深的眼底又流瀉出高位者的霸氣,她往前走了一步,“周滿,認輸吧,糧倉就在你的身後,可是他們已經提高警惕了,而且不會說齊話的兵是燒不了糧草的。”  阿那嫣然讓周滿來此,也是因為周滿齊話說得很通順,不會被人懷疑,而眼下周滿不管不顧地來抓她,將那些士兵丟棄,就是最大的錯誤。  那些士兵穿著齊服又如何,不會說齊話,還是辦不成事。  阿那芙眼眸一閃,回過神來,握緊了手中的刀,看向旬長清的眼中帶著怨氣,踢飛了腳下的木凳,“糧倉可比不上你,抓住你,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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