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靜之後,兩個人一起吃了早餐。她說她想彈彈巴赫的《德國舞曲》,我熱情地鼓勵她。她已經很久沒有碰琴了,要是今後養成練琴習慣,日子過得充實了,對她的心理健康也會有好處。我搬了張椅子,像第一次聽她彈琴一樣,虔誠地坐下來。她從頭到尾彈了一遍《德國舞曲》,顯然已非常生疏。我鼓勵她再來一遍,她歎了一口氣,看上去有些疲勞,最後還是放棄了。室外的陽光很好,我把買來的毛豆拿到院子裏,坐在石桌旁慢慢剝。她也跟了來,坐在我對麵。在耀眼的陽光下,我又一次發現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她本來就蒼白,可現在像是病態的了。我有點害怕,是來自骨子裏的害怕。我得讓她吃多點,她需要營養。想著這些,我剝毛豆的動作不由得加快了。“今天的毛豆是不那年的毛豆,你需要營養。我還買了一隻雞,等會給你熬湯喝。”“你真好!翎……”她的眼圈又微微地紅了。“別變成林黛玉了!感動什麽?你現在是我的人呀。”我努力幽默了一下。“我是你的人嗎?”她反問著,拿起一枝毛豆。“你覺得呢?”我警覺起來。“現在,我覺得,人隻可能屬於自己。”“桑子,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你。”我鼓了好大的勇氣,才把這句話說出來。“你問吧,隻要我能答出來。”“後悔把你表哥放走嗎?”我不安地盯住她的眼睛。“沒有。”她也顯得很不安。“還想他?”“想。”“如果現在他回來了,你會不會放棄我?”“他不可能回來的,除非我死了。”“如果……”“沒有如果!”她有些粗暴地打斷了我。“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跟黃羽說說,叫他回來。”“不——”她雙手抱著頭,大聲叫了起來。手裏還拿著一枝毛豆。我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她竟突然從石凳上栽了下去。我猛地站起身,帶翻了菜筐裏剝好的毛豆。我旋到她身身邊,跪在地上,把她抱起來。她的臉已經變成了一張白紙,呼吸急促,疲倦無力地閉著眼睛、眉頭緊蹙。我突然想起了婚禮上的小滿,血一下子就衝到了頭頂。“桑子,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我瘋了一樣地大聲叫道。“沒什麽……就是頭暈。”她虛弱地說。“這裏疼不疼?”我撫摸著她的心髒部位。“不疼,有些慌。”“趕快去醫院,你可能病得不輕!”“我最不喜歡醫院的!”她睜開眼睛,試圖阻止我。“不行,萬一耽誤了病情,我會活不下去的!”我的喉頭開始發酸。我把桑子帶到醫院,經過全麵檢查,醫生診斷她因營養不良患上了貧血症。醫生開了不少藥,但叮囑我應該注重食補,還推薦了動物內髒、牛肉、雞蛋黃、大豆、菠菜、芹菜、紅棗、黑木耳等食品。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一道“芹菜炒豬肝”的菜,是桑子愛吃的。把桑子送到家,我又跑到菜市場,這個季節沒有芹菜,隻好買了菠菜。忙到了中午,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我以為桑子會胃口大開,結果她比平時吃得還少。“怎麽不多吃點?對得起我嗎?”我責備她。“我實在吃不下。”她抱歉地說。“逼也要逼自己多吃點啊,你的身體需要營養!”“再多吃半口,我就會全吐出來。”“可你這樣下去會耗死的!”說著,我竟孩子樣地哭了起來。 62這些日子,我一直為桑子能使多吃一口飯努力著、發愁著。一個不容回避的事實是,不管我怎麽努力、怎麽發愁,她吃得卻越來越少了。每次做好飯菜,端到桌上,她一拿起筷子,我就變得高度緊張。看著她吃飯比吃藥還難以下咽,我的心就會痛如刀割。如果她的生命就這樣一天天消耗,總有一天會因入不敷出而枯竭。我幾次勸她住院,全麵檢查治療,她都一口拒絕了。她認定自己沒病,如果硬要她住院,隻會死得更快。這天夜裏,她和我說了一會兒話,就疲倦地睡著了,呼吸均勻,麵容蒼白。我躺在她身邊,呆望著她微微陷落的雙頰,忽地就流起淚來。如今我和她的局麵,也許就是常說的命定吧。她命裏不屬於我,強跟著我,是會要命的。午夜時分,田宇卻打響了我的手機,問我借一千塊錢,支吾半天才開了口。“唱片店有困難了?”我有些擔憂,田宇從沒和我談過錢的事。“店還能維持。隻是,投入成本後,我手裏就沒什麽錢了。”“隻缺一千塊嗎?”我問。看起來他並不是借錢吃飯。“哦,一千塊夠了。”他小心翼翼地解釋,“david在泰國沒撈到那男人一分錢,反而被那男人趕出來了。他走投無路,想起了我。我得給他匯點錢,買張飛機票回來……”“我明天一早就送給你。”我說,“你不作難就好。”“謝謝你!david現在正流落街頭呢……”他擔憂地說。第三天的早上,飄起了細雨。估計這種陰雨會持續幾天,進入11月,明媚幹燥的南國之秋也該結束了,街上大多數人穿上了外套。天空灰得混沌而缺乏層次,就像想象中盤古開天辟地之前的狀態,壓抑、憋悶。我把車停在谘詢所門前,聆聽著細雨動聽的沙沙聲。雨打在谘詢所的窗台上,洇濕了一片牆。雨打在榕樹葉子上,生命力頑強的葉子就跳蕩一下,枯敗的葉子則被摧掉,飄飄然落到地上。下了車,我習慣性地朝“天韻唱片”看了一眼,發現櫃台後多了個男人,我立即判斷出那是david。david穿著深藍色牛仔外套,雖然遭了難,麵孔還是很紮眼的,氣質還是很不凡的。田宇穿了一件薑黃色圓領厚t恤,看起來比孤身一人時多了九分風情。兩個男人光是衣著的搭配就夠曖昧的了,偏偏還要作出更刺人的舉動——櫃台上放著油條豆漿,田宇拿起一根油條咬下去,david竟咬住了另一頭。他們旁若無人地享受著,溫暖著這陰冷的天氣。所有的愛情都令人羨慕、值得祝福,不論主角是異性還是同性。可不知為什麽,看著那親熱的兩個人,我心頭卻籠罩上一層莫名其妙的陰影。正是早餐時間,來來往往的學生們,無不對他們側目。如果是一男一女在當眾表演愛情,大家一定見怪不怪,校園裏這種嘩眾取寵者司空見慣。可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放肆的竟是兩個男人,人們被刺激的程度可想而知。盡管大學校園裏的新聞傳播總是最神速的,我也絕對沒想到校方竟這麽快就作出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