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就在陽台上聊吧。我給你泡杯茶。”她太禮貌了,往日共處的痕跡已經褪盡。我貪戀地望著眼前的一片綠色,風中的稻田水波一樣地蕩漾著,幾個戴鬥笠的農人在田間勞作。置身此處,麵對此景,我陡然感慨起世事的滄桑難料,短短的幾個月,小滿的變化竟如此之大。在我的小窩裏生龍活虎地吵架,似乎還是昨天的事,可此刻,她確實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變成了一個懶洋洋病懨懨的人。她端來一杯茶,還拿來一個硬皮本,放在我手上。這本子拿得有些唐突,我猜是她的日記。看來她的思維跳躍得有些過分,這不是正常的邏輯。“這是我的日記,隻準你看一段。”她看上去有點激動。“我可以不看嗎?”我覺得現在看她的日記已經不合適了。“不可以!”她有些傷心。“那你幫我選一節吧。”她給我選了這麽一段:“這是戴陽買的房子,是我從今以後的家。這個家裏滿眼都是喜氣,像個裝潢漂亮的鳥籠,要關住我這個心已死去的軀殼。婚宴上,我給馮翎敬過酒後,發了心髒病。我想就那麽死了也好,讓馮翎看著我死,可他們還是硬把我送到醫院救活了。躺在病床上,我覺得生命已處在遊離狀態,它像我手裏的一隻風箏,如果我鬆了手,它就會飛走,如果我繼續用力,就可以把它牽住。我處在那種狀態裏,所有人都以為我活不成了,我自己也不想活了。可是,就是在那種迷離時刻,我想起了馮翎。我想叫她的名字,就叫了,如果不快點叫,我怕死了就再也叫不成了。我叫得很小心,我想讓聲音悄悄穿越一個想象中的隧道,鑽到馮翎的耳朵裏。結果,馮翎沒感應到,反倒叫一屋子不相幹的人聽見了。我很沮喪,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我沒有能力使馮翎產生奇異的感應。我清晰地聽見一屋子人議論紛紛,勢利地權衡著叫馮翎來看我的利弊。我厭倦極了,我覺得是時候放飛生命的風箏了。於是,我不再留戀呼吸,我開始變得奄奄一息。他們看到我快死了,終於作出了叫馮翎來看我的決定。戴陽給馮翎打了電話,我以為馮翎不會來。沒想到戴陽很快就在我耳邊說,馮翎馬上就來看我,叫我一定要等到她。我開始等,我等待的不是她的到來,而是她突然不來的消息。我根本不相信她會來,根本不相信那麽冰冷的一個人,會把我的一條命當回事兒。但是,她竟真的來了。她一進門,我的心髒就跳得堅實起來。那不再是我自己的主宰,而是神的旨意。她開始一遍遍叫我的名字時,我感到身體裏凝滯的血開始快活地奔流了。當我聽到她的哭聲時,我覺得自己活力充沛得可以上網球場了……馮翎還是希望我活下去的。那麽,我就為她活過來一次吧。我明明知道,馮翎並不在意我的心,並不在意我有沒有愛,她隻希望我的身體維持正常的心跳呼吸。那麽,我就作為一個軀殼活上一段時間吧,誰也不能預料,這個軀殼什麽時候再死一次,也許是幾十年後,也許就在明天……”合上日記本,我的淚充滿了眼眶,胸中像是結了鉛塊,鬱悶得幾乎窒息。我抬起淚眼,望著坐在另一張躺椅上的小滿,她卻顯得格外平靜,像一尊麵無表情的大理石塑像。“你是該活著,但不應該是為我,而是為你父母、為戴陽!”我激動地說。“為誰活都無所謂。”她很淡漠。“你不該再寫這種日記,被戴陽看見不好,會傷害他。”“我又是被誰傷害了呢?”“你要對他負責!你現在的身份是個妻子!”“誰對我負責了,你嗎——”她突兀地放大了聲音,眼圈迅速紅了。“做人不能太任性。”我有些急躁,“都結婚了,你竟不讓他碰你?”“你讓男人碰你嗎!”她完全恢複了從前的歇斯底裏。她這句反問,徹底把我打垮了。也許我根本不該來這一次,強行要求一個同性戀者向異性敞開身體是殘酷的、不人道的,就像要求一個異性戀者向同性獻出身體一樣荒唐。我再坐下去,已經是無趣了,因為任何說教都顯得蒼白。也許,對小滿來說,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辦法,何況她的心髒又不健康,我不能不負責任地刺激她。“我是為你好,這麽下去,他能和你過一輩子嗎?”我緩和了口氣。“我從沒想過一輩子有多長。”“既然如此,何必當初?”“我和他結婚,一是為了堵住我爸媽的嘴,二是為了給你看!”“你不覺得,這樣做把戴陽害苦了?”“他喜歡!”“他愛你,就得受你這麽耍弄?”“那我就等他拋棄我吧!反正我也被人扔習慣了。”她把日記本從我手裏奪回去,遞給我一個蒼涼的笑。 60近來,桑子的精神很萎靡,同時也變得自閉了,話明顯比以前少了。我每天傍晚下班回家,不是看見她圍著圍裙坐在院子裏發呆,就是坐在飯廳裏發呆。她會準時做好晚飯等我回來一起吃,但她的飯量大減,身體明顯虛弱,人也瘦了不少。可能是穆安的離開刺激了她,還不能很快從中解脫。校園不遠處的一個郊區葡萄園成熟了,正在舉辦“摘葡萄”促銷活動。遊客清早就可以帶足一天的食物和水,進入葡萄園。在葡萄園裏可以玩上整整一天,葡萄隨便吃,但不能糟蹋,傍晚離開時,可以摘上一籃帶回家。桑子喜歡紫色蔬果——茄子、紫豆角、李子、葡萄等。她整天悶在家裏,對身體和情緒都沒好處,我決定帶她去葡萄園散散心。周六這天一起床,我就開車帶桑子來到了葡萄園。園方發給我們每人一隻小竹籃。一進葡萄園,便像走進了伊甸園。祥和、神秘,一行行整齊的葡萄架一望無際。我估計了一下,繞著葡萄園走一周,起碼要花上一小時。我和桑子牽著手,往葡萄園深處走去。桑子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感慨著成堆成串的露珠。葡萄葉毛茸茸的葉刺上、紫嘟嘟的葡萄串上、葡萄藤蔓的細須上、支撐著葡萄藤的竹杆上、地上雜草的莖葉上、歡欣雀躍的蚱蜢背上……一個個,一顆顆,靜靜懸著,等著風、小蟲子和人的到來。我和桑子的運動鞋和褲管都被打濕了,我們的身體打碎了近處的它們,遠處的它們又熱情地迎了上來。等我們走到對麵的圍牆邊,太陽已經升起,露珠們開始紛紛消散。“記得那兩句詩嗎?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桑子突然問我。“朝露走了,太陽升起,不是又進入一個積極的輪回?”我誘導她。“你就是這一點好,天不怕地不怕的!”“也怕,但不在你麵前怕。”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她的眼睛又變成了一彎月亮。來遊園的人為數不少,分散在葡萄園裏就顯得稀少了,四周根本看不到人影。我把一疊報紙攤在圍牆邊的草地上,準備坐下來吃早餐。“今天的早餐也有水果呀,葡萄!”她顯得快活了些,起身去摘了一串黑紫熟透的葡萄。她半跪下來,摘下一隻最大的,剝開皮,露出了淡綠色透明的果肉,果肉裏的脈絡在清晨的陽光裏清晰可辨。我陡然發現桑子今天的臉色,和這葡萄果肉有些相似,蒼白得發青,太陽穴處露出青藍色的血管。我又盯住她的眼睛,它們不再像從前那麽清晰了,兩排長睫毛似乎也不像從前那麽漆黑了。她的蒼白和衰弱,使我意識到,她身體裏一定有病,隻有把病挖出來,她的臉才能變回本色的紅潤。我張大嘴,把果肉吸進嘴裏,她手指上留下一層葡萄皮。我用同樣的方式喂她吃。她張嘴含住葡萄時,我體內便出現了一股異樣的衝動。她敏感地覺察到了,嘴唇抿著半個葡萄,不肯全吸進嘴裏。我把嘴輕輕湊上去,咬住了留在她唇外的那半個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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