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我一會兒去趟太醫院,便往齊天門走。”


    曹半安道:“不是的,主子爺讓您現在即刻過去。主子爺下午微服出了皇城,如今在朝陽門等著您過去。要同您共觀天象。”


    第50章 鎖鏈(修)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傅元青從狹窄陡峭的石階而上,還未上去,便聽見了少帝的吟誦,等他終於扶著欄杆走上觀星台的時候,諾達的蒼穹出現在他的眼前。


    天空高遠。


    星漢縹緲。


    觀星台仿佛是一頁扁舟在這片星海中悄然漂泊。


    少帝在觀星台上席地而坐,手裏提著一小甕米酒,仰頭而飲。


    他今日微服,著藏青色深服,戴淡灰色幅巾,除了耳邊一朵精致的藍灰色絨花,再無其他裝飾。可年輕人便是如此,無須過多的裝飾,已經十分俊美。


    年齡是最奢侈的裝扮。


    他擦了擦嘴角的酒,回頭看傅元青,依然微醺,問:“阿父,你去過碣石嗎?見過滄海嗎?”


    這樣的對話似乎曾經出現過。


    傅元青依稀記得,在某個夏日夜晚的西苑,在崇智殿外的釣魚台上,十來歲的趙煦拎著魚竿,妄圖釣蝦。可明月高掛,夜已深沉,也沒有什麽小蝦上鉤。


    少年有些寂寥,趴在漢白玉的欄杆上,看蒼穹。


    銀河從太液池的那一角升起,億萬星光璀璨,橫貫蒼穹,落在了東方。


    “阿父,你去過東邊的碣石嗎?”趙煦問他。


    “去過。”他在趙煦身邊回答,“碣石山就在廣寧衛,離山海關並不遠,若策馬沿著驛道快走,不消時日也就到了。山體青黑,十分險峻。”


    趙煦有些向往:“那滄海呢?滄海什麽樣啊?”


    “滄海……”傅元青仔細回憶,“若登上碣石山,便可遠眺滄海,海水無窮,自眼前到天邊……遠處的海極溫和,波瀾壯闊安寧祥和。到了下午,便有漁船從海天一線出緩緩出現,帶著滿載的海產歸來。桅杆皚皚,不可勝數。然而到了岸邊,互相擠搡又像是著急要上岸似的,碧波泛起了浪花,浪推浪湧,抵達碣石山下時成翻著白花的巨浪,不知道哪裏來的脾氣,掀起數尺高度,拍碎在焦岩上,接著迅速消融退了回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永不停歇。”


    他說到這裏,少年沒了聲響,低頭去看,趙煦趴在欄杆上已經睡了過去,褲子卷起來,濕噠噠的黏在他膝蓋上,兩隻腳泡在太液池中,隨著波浪微微浮動。


    傅元青失笑,蹲下身,把趙煦移到自己懷中。


    他膝蓋有疾,無法抱起十來歲的天子,旁邊自有宮人過來服侍。


    可趙煦卻死死摟著他的脖子,朦朧中,含糊的喚他:“阿父……”


    “陛下?”


    “阿父,真想、真想和你一起去看滄海啊……”


    “廣寧衛不算遠。會有機會的。”他半是安慰半是敷衍。


    *


    “廣寧衛離紫禁城並不算遠,可一晃近十年過去,並沒有等來阿父說的那個機會。”少帝看天淡淡的說。


    傅元青在他身後跪地,俯首道:“奴婢有欺君之嫌。”


    “你起來吧。我不怪你。”少帝說,“都在皇城外了,便隨意些。”


    傅元青應了一聲,便起身,在墊子上跪坐,道:“奴婢為您斟酒。”


    麵前隻有一隻金碗,他開封了新的一壇米酒,為少帝倒了一碗。少帝接過去,問:“阿父飲酒嗎?”


    傅元青剛要推辭,就聽少帝歎息一聲:“算了,你從不與人對飲,更不會同我對飲。”


    說完這話,少帝將碗內的米酒飲盡,把金碗扔在了墊子上,又仰頭看天,說:“其實浦夫子出殯那日……我也想去。”


    “奴婢替主子吊唁,想必老師在天之靈也能知道主子的一片哀思。”傅元青說。


    “說起來,我跟紫禁城裏的宮人也沒有什麽區別。”少帝道,“一條鏈子一頭拴在了紫禁城的王座上,另一頭,拴在了我的身上。”


    “請主子不要自輕自賤。”傅元青勸他,“您富有天下。”


    “都說我是天下的君主。”少帝有些自嘲,“可我連出個皇城都難。從小你們讓我讀聖賢書,告訴我民為重,江山社稷次之。可我的子民是誰?宮廷裏的奴婢們,還是每天禦門前的大臣?更不要說江山了,我連見都不曾見過。”


    “主子……”


    “阿父一定對我很失望吧。”少帝道。


    “主子何來此言?”


    “我不是個好皇帝。”少帝道,“登基十三載以來,並未於社稷有什麽革新。韃靼依舊肆虐、倭患頻頻傾凡我沿海。十三省裏藩王貴爵吞地並田,百姓苦不堪言。朝野中人人心懷鬼胎,各有目的。臣子們天天上折子罵我,開始罵我昏庸,後來罵我不孝。貪官汙吏殺了一波又一波,可還是無法根除。”


    “我年少時聽帝師傅講課,與你論道,總對堯舜之治心馳神往。如今發現,自己別說堯舜了,連周幽王、漢景帝都要比不上。”少帝看向那顆紅星,“明日的本子裏,少不得又罵得我體無完膚,說上天都要降災禍於我。”


    “天底下,最複雜的便是人心。”傅元青道,“人心為公,則天下太平。人心為私,則公道虧空。便是陛下想效仿先賢,所馭之人也得是聖賢才行。可惜人無完人,隻要利字當頭,便有私心,便有紛爭。比起做堯舜,主子更要懂馭下之術,揚其長避其短,使臣子為主子所用。”


    “能用者用之,不能用者去之。我明白了。”少帝點頭,又突然問,“就算是你傅元青……我也應該如此嗎?”


    傅元青一怔,看向少帝。


    他眼神清明,哪裏有一絲沮喪的意思。


    仿佛剛才所言所欲,都是自己的幻覺……又或者是少帝故意脫口而出的言辭。


    傅元青心頭有些發顫,垂下眼簾叩首道:“傅元青首當其衝。”


    少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對他說:“斟酒。”


    傅元青聽命又為少帝倒了一碗酒,少帝接過仰頭喝下,看著那顆紅星道:“欽天監的邊景天剛從觀星台走,他說熒惑入鬥的天象已成,妖星在朝,大凶我大端。有天子殯天、國嗣斷絕的征兆。明日一早,此天象說便會經六科廊抄錄,分發各衙門。傅元青,不用我說,你也清楚,如今隻有你會成為眾矢之的。”


    傅元青點頭:“奴婢明白。今日鄧掌院已經說了,傅元青便是熒惑星降世。”


    “你不怕?”少帝問他,“滿朝悍臣等著殺你,他們終於逮著這個機會了,一個連天子都不能反駁的機會。絕對會追逐狂吠,直到將你撕碎,連血肉都不剩下。”


    “十三年前在刑場上,傅元青已經死了。是先帝托孤,才讓奴婢多活了這麽些年。奴婢早有赴死的覺悟……隻是不知道……竟會以此等方式……”他歎了口氣:“怕是不怕的。可能有些不甘心。”


    他想死在夏末。


    死在少帝弱冠後。


    也許他會迎來一道聖旨,亦或者是一杯鴆酒。


    這樣的離世,才算得上死得其所。


    少帝放下了空碗,皺著眉頭站起來。他繞過渾天儀,走到觀星台邊緣,台下九門皇城內,一片寧靜,住戶人家窗戶中的燈光,恍惚如星。


    “傅元青,你沒想過若你致仕,未來要做些什麽嗎?”少帝最終問他。


    “致仕?”


    他沒有善終,何來致仕?


    可他不能這麽回答帝王的問題,於是傅元青努力思考了一會兒。


    最開始的時候,他腦海裏什麽都沒有。


    然後他聽見了一個聲音……


    他看見了蒼穹和星海,還有不停歇的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像極了他曾經抵達過的滄海。


    點點白帆在夕陽中從海天一線的地方隱約出現滿載而歸的時候。


    “若真有那麽一天……”傅元青說,“奴婢願效仿先賢,殺倭寇平東海。此事功成,可駕海舶入南洋,疏通東南海道,封諸夷國,使海外諸夷知我大端天國,納貢來朝。”【注1】


    他還沉浸在不可能的奢望中,聽見少帝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殺倭寇……平東海……駕海舶……入南洋……”少帝聲音有些縹緲失神,“你想效仿三寶太監【注1】。”


    “是。”傅元青回神,為自己的暢想有些局促起來,“隻是隨口一說,主子無須——”


    “是不是還想帶上陳景?”少帝問他,“你們從此乘著大端朝的寶船,暢遊寰宇。”


    “陛下,隻是妄想而已。”傅元青解釋道。


    “阿父,那條從紫禁城裏牽出來的鏈子,不止拴住了朕,也拴住了你。不同的是,隻要你求我,我便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你斬斷鎖鏈又有何妨。可是阿父心裏……阿父的未來裏,沒有我。”少帝笑聲似哭。“阿父的妄想裏,想過我嗎?你明知道我被拴在紫禁城了,你缺要去遠航。傅元青,麵對我就讓你如此厭煩?”


    傅元青微怔,站了起來:“陛下,奴婢從未有這種想法。”


    “阿父說讓要我饒恕陳景、饒恕鄧譞他們,我網開一麵。我不肯給太後增徽號,是因為她欺負你體罰你,我偏不順她的意。庚琴為什麽能做皇後,那是因為阿父欽點。”少帝道,“不止這些,阿父這些年來,說什麽我沒聽過。我幾乎對您是百依百順……可阿父心裏提防我,說我‘捧殺’你,說我必定要殺你以震聖威。”


    傅元青怔怔看著他:“陛下您……”


    “我從未要做堯舜,我做不了明君!”少帝道,“我每日禦門聽政,你便誇我刻苦。我吃苦好學,你便誇我勤勉。我不偏聽偏信,阿父說我未來成聖。阿父要守道義,我也可以做賢明帝君。你真以為我想為堯舜?我從小到大,裝作守禮,裝作沉穩,隻想要討阿父歡心而已!”


    “陛下!”傅元青臉色變了,“陛下慎言,陛下斷不可說出此等無序言語!”


    少帝眼睛通紅,血絲遍布,此時的帝王顯得有些形單影隻……在蒼穹下連肩膀都在顫抖。


    他悲切中喜笑顏開,更顯癲狂淒涼:“我還有更無狀的話要說……十六寶璽我從來沒有在乎過,一直放在司禮監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兒。”


    “不止如此,就算是皇位、就算是趙家江山,隻要是阿父一句話,我拱手相讓又何妨。”少帝道。


    【注1:三寶太監:鄭和,別名馬三寶。傅元青這句話借用了鄭和的百度百科資料裏的一句。】


    第51章 奴婢有罪(加更)


    “陛下怎可行此等昏庸之事?”傅元青聲音發抖問他,“陛下言行無狀,可想過後世千秋怎麽看您?丹書汗青如何記您。”


    “隻要阿父開口,讓我做大端朝最後的昏君……史書怎麽罵我,怎麽記我……我不在乎!”少帝笑聲淒厲,“可便是我一片癡心,阿父怎麽看我?阿父說了……等我有了皇後,有了後宮……就會忘了您。”


    傅元青被他質問而語塞,過了一會兒,才能勉強回答:“龍鳳合鸞,才是正道。陛下子嗣繁榮,大端國運方可綿長。”


    “哈哈哈哈哈哈……”少帝大笑,抬手指天,“你告訴我,熒惑入鬥是何征兆。天子壽終!其國絕嗣!你還想我子嗣繁榮。沒有子嗣!我——”


    少帝收了笑,聲音有些沙啞,決絕道:“朕絕無後嗣!”


    少帝癲狂的樣子,讓人有些不安。


    周圍的蟲鳥消聲,寂靜的能聽見萬歲山上的更鼓。


    “說到底,我在阿父心中,什麽都不是。”他有些陰森的笑了兩聲,“哪怕隻是妄想,阿父也沒有想過妄想中有我。”


    他走了兩步,也許是因為微醺,晃蕩了一下,


    傅元青站了起來,扶住了他,少帝甩開他的手,一把抓住他的領口,惡狠狠的瞪他,咬牙切齒喚他的名字:“傅元青,你看看我!我不是你的皇帝!也不是趙瑾的兒子!我是趙煦!我就是趙煦!趙煦!是你給我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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