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倩道,“相公,原來都是我不好,不懂相公你的心意,老是惹你生氣。你不要再怪我了,好不好?”


    邱楓染歎氣道,“我也有錯。不該那樣對你。”


    謝小倩驀地流下淚來。她清亮的眸子,迎著月光。邱楓染緊緊地抱住她,在她耳邊說對不起。


    謝小倩伏在他的肩上,閉目,如果兩個人真的還有對彼此的情意,又何必一定要分清,誰先對不起誰。


    邱楓染低頭吻她。捧著小倩的臉,深情地熱吻。


    這世界,除了他的妻,誰還守著寂寞,拖著病體,等著自己?還有誰能忍受自己的壞脾氣?


    小倩,你知不知道,我很怕,我怕你從此恨我。再也不理我,執意要離開我。


    我是一塊冰,你是一團火。雖然有時候我們勢同冰火,但我也怕冷,甚至願意,把你抱在懷裏,任我的心融化成水。


    或許,你不應該愛我,而我,絕對是應該愛上你。


    一夜溫柔繾綣的夫妻。謝小倩幾乎就忘記了,他們曾經鬧的不快。


    他臉上是寵愛的笑,突然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賴床不起,也不讓她起。


    就那樣抱著她。生怕下一刻,她就會跑掉。


    謝小倩說要給他去做飯,他說你不做有人會做。


    陽光已經暖洋洋地照進屋來。邱楓染猶自摟著她,低吻她的頸。在她耳邊喃喃低語,“小倩你不是願意我陪著你嗎,這段日子,我整天在家陪著你,再也不冷落你。”


    謝小倩聽得像做夢,卻忍不住融化在他的懷裏。他溫白如玉的肉體,有老舊的傷痕。


    謝小倩甚至懷疑,他原本也可能是一個溫柔感性的男子。隻不過,不肯摘下他冷冽的麵具。


    手指不小心就觸摸到他的傷痕。邱楓染道,“小時候餓得極了,偷了人一個饅頭吃,被人用皮鞭打的。”


    說起來,風輕雲淡,似乎陳述的是別人的往事。可是小倩忍不住揪住了心。事隔這麽多年還留下這麽清晰的傷,當年是怎樣的鮮血淋漓。


    或許他的妻永遠不會懂,一個饅頭,會付出如此慘烈的代價。她永遠也不知道,她的相公,在餓得發昏的時候,還要在心中取舍,是這樣餓著死去,還是被人打著死去。


    他多少次恨恨地看著,那些在酒樓裏,哪怕是在地攤上大塊朵頤的人群,他瞪著一雙渴求的眼睛,哪怕給他一點殘羹冷炙,可是等待他的,除了驅趕就是嗬斥,說他壞了他們吃飯的興致。


    他恨恨地看著,終有一日,終有一日,他邱楓染,會改天換日,在他們的骨頭上踩過去。


    他從不肯解釋,為什麽他會那麽憎恨那個群體。他最卑微的出身,沒有機會接觸,也就沒有機會去恨那些所謂大人物。


    他就是小人物裏麵的小人物。給予他欺淩侮辱,肆意地打肆意地罵他的,全都是小人物。


    一邊對人點頭哈腰,一邊對他拳腳相向的小人物。


    在富貴人麵前他們諂媚,在暴戾人麵前他們服從。你知道他們在比他們還弱小的人麵前,是什麽樣的嗎?


    哥哥就是被他們打死的,因為哥哥餓暈了撲倒了一個肉攤。姐姐就是被他們餓死的,姐姐餓得奄奄一息,他苦苦哀求給一碗粥,卻被生生扔在了風雨的夜裏。


    他偷了人的一個饅頭,狼吞虎咽還沒有吃完,就被人抓住用皮鞭狠狠地抽了二十鞭。


    沾著自己的血,他吃下了剩下的饅頭。他伏在冷冷的地上,在心裏叫囂,你們打我,沒關係,終有一天,我不死,就全部殺了你們!


    他惡向膽邊生,拚死去報仇。還不等傷好一點,他偷了一把賣肉人鋒利的尖刀,然後大搖大擺走到饅頭店,對正在賣饅頭的老板就是一刀,然後用刀頂著他的腰,堂而皇之地吃他的饅頭。


    你哀求他,他不會給你。你殺了他,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當他,可以以強者的姿態站在他們麵前,當他,想要血洗他不公平的待遇了卻仇怨。卻突然發現,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複仇的實體的人。


    他找不到一個明確的目標,比如就是張三或是李四。他找不到,將屈辱和不幸加給他的,是整個的人群,他的仇無以報。


    他也曾經衣衫襤褸甚至和豬狗搶食,身邊是別人的大便,上麵落滿綠豆蒼蠅,他依然可以在一旁睡,那個時候他不怕髒。他自己就最髒,隻有人怕他髒,他從來不知道嫌別人髒。誰一口咬了個爛桃子吐在地上,等那人走後,他都撿起來吃。


    可是,從他意識到自己無仇可報的那個瞬間,他突然就再也受不了那個人群。他突然就愛極了幹淨。一定要遠離,不能有所接近。他不能容忍他們的言語,不能容忍他們的習慣,他甚至不能身處市井太久了,處得久了,他就想殺人。


    而她,他的嬌美的妻,從小錦衣玉食,遠近聞名的才女,她怎麽知道,生活的另一個表麵,鮮血淋漓,充滿辛酸?


    人們讚美她,吹捧她。見了她恭恭敬敬,都說上幾句好聽的話。她就覺得別人很友好很善良,看人們生活艱苦,她就覺得別人很可憐。


    換一下地位,或許隻是換上一身破爛的衣服再出去試試。去看一看,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同情你,可憐你,看見你餓了就給你吃,看見你冷了就給你衣。


    可是,他不想讓她知道,他寒酸的過去。她是聞名一時的才女,有顯赫的地位。難道他要對她說,我曾經被那些人欺負得半死,他們沒你想得那麽良善。她肯愛他,嫁給他,他何必再提過去。


    何況過去,本就不堪提。難道要告訴她,他曾經因為餓,吃掉了老鼠即將腐爛的屍體。


    她會驚恐,會再也不敢接近他。她多情地抱著自己的肉體,卻可以想見這個皮囊被人家怎樣毒打,這個皮囊在怎麽惡臭的環境裏求生,這個皮囊吃過死老鼠,吃過別人唾棄的東西。她,還會抱著自己,那麽多情嗎?


    她一定會跑開嘔吐。再也不想親近。


    對任何人,都不堪提。


    沒有人知道。但他自己忘不掉。他每當想起,即便外表靜冷,心裏也會恨出血來。


    天下人以為,我邱楓染一生出來就一身白衣看星星,有潔癖到不可理喻?


    第88章 食人間煙火的菲虹山莊


    皓月當空灑下一片銀輝。園子裏的杏花,潔白如雪開得花枝錦簇。


    枝頭下,分不清是月光的皎潔還是花的明烈。


    李安然和楚雨燕在無人的深夜,攜手在樹下放置張小桌,鋪上條草席,楚雨燕素手泡一壺清香的茶。


    茶氤氳著香氣,細細嫋嫋地飄散開。李安然倚坐在草席上,楚雨燕穿一身錦袍依偎在她懷裏。


    她散著發,沒有任何裝飾。敞開的衣領露著雪白的頸項,慵懶隨意地係著腰帶,一雙玉足卻淘氣撩人地露著,也不嫌冷。


    他們睡到半夜,她隔窗看著杏花如雪,禁不住心癢,纏著李安然來的。李安然拗不過她,半是憐寵半是惱怒地隨來,見她露著一雙潔白嬌嫩的玉足,忍不住心疼地用手去暖。


    楚雨燕就窩在他懷裏細細的笑。李安然捏著她的腳,望著她狡黠的眼睛,薄責道,“深更半夜往外跑,還穿得這麽薄,光著腳,當心明天病了,我給你吃最苦的藥!”


    楚雨燕不以為然地笑,捧著熱茶遞給李安然道,“二哥別生氣,喝茶暖暖身子。”


    李安然接了茶,笑道,“倒是給我暖暖身子,照顧好你自己吧。”


    楚雨燕端著茶,吹著氣,仰頭望著嚶嚶盛開的花,明麗地嬌嗔道,“怎麽男人都這麽沒趣,這麽好的月亮,這麽好的杏花,正在怒放的時候,一兩天就落了,現在不看,一年之內就沒機會再看了。”


    李安然道,“對著月亮看杏花,淨想著清幽雅事,可你也是事先說啊,睡到一半叫起來,你知不知道我想打你屁股。”


    楚雨燕晏然而笑,放下茶撲過去摟住李安然的脖子,嬌軀蜷縮在李安然懷裏道,“你要打,燕兒給你打。”


    李安然被她撲得險些潑了茶,皺皺眉,含笑在她臀上拍了兩下,楚雨燕埋頭而笑,李安然一巴掌打下去道,“你個壞丫頭,你還笑!”


    楚雨燕被打得有一點疼了,她撕開李安然的衣領,張嘴咬了李安然的肩膀一口。


    李安然吃痛地捶打她的背,楚雨燕吃吃地笑,抬頭望了李安然一眼,作勢再咬,被李安然一把揪住。


    李安然捏著她的鼻子道,“你還真屬老虎的,張嘴便咬。”


    楚雨燕意猶未盡地張著嘴作勢到處咬,李安然躲,抓著她的雙手,兩個人順勢躺在草席上。


    一下子覺得天空浩渺,杏花馨香的氣味在鼻端靜靜地飄。


    楚雨燕溫順地躺在李安然溫暖的臂彎裏,夜空湛藍高遠,有著幾分清澈。月光從繁華枝條樹的縫隙中透下來,夜色微涼,柔情似水。


    可以看到稀疏但清亮的星星。繁盛的花在麵前爭先恐後的眨眼。


    李安然靜靜地撫著她散落的長發。她抬目溫存恩愛地看他。


    她像盛開怒放的杏花一樣鮮活,像高懸中天的月一樣皎潔。


    肌膚冰雪般清透,眸子秋水般橫波。


    她從來就有一雙美到讓人過目不能忘的眸子。很黑很亮。會含情,會帶笑。


    她長長的半卷的睫毛,在月光下可見纖毫。


    很美。很空明。李安然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懷裏這個溫熱凡俗的肉體,他們這凡俗間男女的恩愛,突然一下子就很空明。


    江天一色無纖塵。月照花林皆似霰。


    如若,人生有這樣的一個瞬間,可以遍嚐情愛的溫存甜美,直可以生死相許蕩人心魄,還有必要惆悵,因何宇宙永恒生命短暫嗎?


    李安然撫著發絲靜靜地看,楚雨燕望著麵前這個溫情的男人,直想落下淚來。


    是啊,一個身世飄零的孤女,在曆經磨難之後,終於掙開枷鎖,一個叫李安然的男人給她一個家,給她深深的寵愛。


    楚雨燕自己一個人在家依著欄杆閑著無事的時候,常常這樣不自覺輕輕笑出來。愛,有時候是一種可以滲到心肺和骨子裏的毒藥,中毒的人願意病到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楚雨燕時常想,可不可以在一個瞬間就地老天荒?


    比如在李安然抱住她的一瞬間,一下子地老天荒。他們白發蒼蒼,化成石頭也好,不理會人世的輪回,不計較人世的滄桑。


    李安然在外麵應酬,李若萱在書房裏讀書。楚雨燕一個人,常常會無聊地想起許多舊事。


    不知道,沉迷情愛,會不會減了她身上的風華。師父說,女人的風華來源於深刻到骨子裏的疏離。


    說到底是讓男人覺得荒蕪冷豔,可看而不可求。她固守自我,視情愛如流雲,甚至,男人不過是她自己尋歡作樂的理由。


    可是,她真的愛了。愛上了。


    於是她開始想念聶雲初。她想,聶雲初一定是真的愛了。她中了愛的毒,無藥可以救。


    楚雨燕常常會想,當初臥底在李安然身旁,她完全可以不那麽狼狽,完全可以做得更美一點,讓李安然對她更著迷一點,讓他們之間更精彩一點。


    像她這樣的女人,無論如何應該活得比現在要精彩的。


    她現在就呆在家裏,料理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她不是應該可以顛倒眾生,禍害天下的嗎?


    可是得那男人的愛,就突然對天下沒了興趣。


    心裏裝著一個男人,即便全天下的人都瘋狂追捧,就他一個不高興,天下人還有意義嗎?


    滿世界柳絮飛飄,楚雨燕站在橋頭看枝上的雛燕稚嫩的叫。


    李安然從外麵回來。他身前背後都是溫暖明媚的陽光。


    她慵懶無聊地站立在楊花裏。李安然帶著笑,停步溫柔地望了一會兒她。


    她發覺,回眸望去,笑。


    相視而笑。


    可能在他們之前的千百年,不會有人感知,在他們之後的幾萬年也不會有人記憶。他們曾經是紅塵凡世一對普通的夫妻,在一個不遠也不近的距離,楊花小橋,兩兩相視,彼此溫柔憐惜。


    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如此而已。


    楚狂在繁花盛開的暮春,帶著愛妻去遊山。婷婷吵吵鬧鬧要去,楚狂不許,婷婷叉著腰仰著頭無理取鬧,揚言不把小小還給她,她就跟著他們鬧。


    於是帶了她。楚狂背著沈紫嫣,婷婷看了嫉妒,撅著嘴道,“為什麽不是我身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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