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具人回味了片刻,側頭望著琳兒。琳兒柔聲道,“叔叔,我,可是說錯了嗎?”


    麵具人出神地望了她半晌,俊美的青銅麵具在夕陽中半是明豔半是陰暗。琳兒被看得有些發怯了,麵具人突然歎了口氣,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住,回頭道,“我一直不懂,世上是怎樣靈透的人,才能這麽準確地揣摩到我的心!”


    那張青銅麵具,一下子淡漠而詭秘。待琳兒回過神來,麵具人已漸行漸遠,一點點消失在青翠之間。


    琳兒靜靜地站著,白衣曳地。風輕輕地吹,繚亂了她的發。


    第42章 誰是悲天憫人


    那個晚上杭州城驚心動魄。難民突然湧向杭州,在城外聚集,可是守城的官兵不肯打開城門,視難民為流匪賊寇。於是不可避免地發生衝突,城外火光滿天,哀嚎不斷,城裏人心惶惶,家家戶戶都開始收拾細軟,準備武器。


    李安然是被吵醒的。他起身看見付清流和楚狂剛從外麵回來,問是怎麽回事。付清流道,“聽說城外從四麵八方湧來了上萬難民,和守城的打起來了。杭州城是肯定不讓他們進的,他們進來燒殺搶掠不說,帶進瘟疫來可就壞了!”


    李安然默然。楚狂道,“難民也是人,家裏遭了難,就讓他們一動不動等死嗎?哪裏也不肯收容,到處見了他們不是打就是殺,天有不測風雲,遭遇洪荒也不是他們的錯,這到處要將他們趕盡殺絕,是什麽道理!”


    付清流訕訕地不說話,楚狂罵道,“這要真是打起來,怕是要血流成河了!瘟疫是避免不了的,人都到了城下,不讓人進來,瘟疫可是能長著翅膀飛的!這一番血戰之後,不信杭州城不死人!真是天也作孽,人也作孽!”


    李安然望著楚狂半晌,笑道,“那依四弟之見呢?”


    楚狂道,“我有什麽辦法!我一沒錢,二沒藥!就算我把刀架在杭州太守的脖子上,他也沒糧食和醫藥救人,倒是可能釀成動亂,城裏城外弄得不可收拾!”


    李安然柔聲道,“大哥,你也是逃荒中死了爹娘的孩子,僥幸存活,才被孟伯伯救下的,如今,我們幫幫那些難民,可好?”


    付清流突然淒愴地點了點頭。


    楚狂有點興奮,摩拳擦掌道,“二哥!你要做什麽!快說,我們怎麽辦!”


    李安然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自古富庶,大的糧商和藥材商比比皆是。我現在關了菲虹山莊在杭州所有的鋪子,將錢拿出來先用來購買糧食和藥材,一方麵我們將難民安置在城外空地,避免廝殺傷亡。再輔之以醫藥,避免瘟疫的發生和傳播。另一方麵,讓官府放棄敵意不再剿殺,再由官府出麵,勸那些富商資助。後麵的事情,是朝廷減輕賦稅,撫恤流民重歸故土,應該不是我們能管的。我們也就隻能略盡綿力,救一人是一人,緩一日是一日了。”


    楚狂大叫道,“好極!真是我的二哥!你在杭州的店鋪少說也值二十萬兩銀子,你舍得,我自然願意賣命!”


    李安然道,“那好!我們分頭行動!難民情緒激動,我去安撫,大哥你拿著我的令牌去關閉商號,拿到銀票後去福星樓等那些囤積居奇的糧商和藥材商,務必讓他們以尋常價賣貨,楚狂,你去找官府讓他們放棄剿殺。”李安然說著,拿出腰間的令牌交給付清流,說道,“我們這就分頭去吧!”


    楚狂道,“二哥!你怎麽知道那些糧商和藥材商要去福星樓?再說,大哥這個人好說話,不夠狠,他一個人去,那些商人不是善茬,千萬別被那些黑心賊給黑住,脫不了身!還是把我三哥找來吧!”


    李安然笑道,“這三更半夜的,三弟最討厭和商人官府打交道,流民就更別提了,楚狂你不怕被你三哥罵,有本事你就去請!”


    楚狂仰天笑道,“這都什麽時候了,他再敢擺出那副天下人誰都別理我的架勢,我就跟他急!”


    李安然道,“不知道誰跟誰急呢!還是我去吧,要他跟我急。”


    楚狂道,“哼!就知道你麵子大,那你去請他好了!”楚狂邊說著,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衝了出去。李安然搖頭苦笑著,對付清流道,“大哥,你拿了我的令牌關了商號,直接到大和錢莊兌換銀子,二十萬兩,讓他們一文不能少。”付清流望了一眼手中的令牌,麵色凝重而去。


    李安然剛剛到邱楓染的門前,門突然打開,邱楓染長身而立,望著頗有幾分虛弱的李安然道,“二哥,你這是?”


    李安然淡淡笑著,“三弟,我深夜到此,自然是要你幫忙來了啊。”


    邱楓染讓李安然進屋,李安然道,“不了,簡單跟你說,就是我想救城外上萬的難民,關了在杭州的商號,讓大哥兌換好銀兩買糧食和藥材,可我怕他鎮不住那些囤積居奇的商人,所以,想請你勉為其難,幫二哥這個忙。”


    邱楓染笑得冷清清的,說道,“二哥說哪裏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李安然笑道,“那就拜托你了!我讓大哥在福星樓等,你想辦法讓所有的糧商和藥材商去福星樓議事。”


    邱楓染道,“二哥放心,不出半個時辰,杭州城所有的糧商和藥材商定會齊聚福星樓。”


    李安然望著邱楓染淡淡的表情,突然有一種很奇妙的難以言說的虛幻的感覺,這個俊美冷峭的男子,一身白衣,好似在漸漸變得模糊,似欲要乘風而去。他以為自己眩暈了,遂打起精神對邱楓染淡淡一笑,說道,“那有勞三弟了,城外的難民情緒激動正在攻城,我去瞧瞧去!”


    邱楓染點點頭,目送李安然飄然而去,難以排遣內心的遺憾和失落。


    他內心裏一遍遍問自己,就這樣,和那個曾經是自己二哥的男子,從此形同陌路,成為敵手?


    他內心有一種難以抑製的鈍痛。


    他交代自己做的最後一件事,竟然是為了救難民。上萬難民,非親非故,李安然犯得上散去家財,拖著重傷的身體,奔波勞碌,救人水火?


    上萬難民,他們抵得上一個李安然嗎?他們抵得上自己二哥的一根毫毛嗎?二哥這是為什麽?


    光風霽月瀟灑風雅的李安然,竟然悲天憫人。你去悲天憫人,那麽多人都在殺你,天下人都等著看熱鬧,誰去悲憫你?


    邱楓染冷峭地站在夜色中,聽著城外淒慘的叫聲,由衷厭惡!


    那些勢利的小人!那群愚昧的生命!當年他和母親受盡冷眼,眼睜睜看著母親病死街頭,他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誰曾經幫助過他、對他好過?


    他可憐兮兮地望著賣炊餅的攤販,腹內饑餓如烈火焚燒。可那個肥肥的男人,揮著油晃晃的手趕他,“滾一邊去,小叫花子!”說完,一把將他推在地上,還不解氣地踹了他一腳!


    這天底下的人,誰對他好過?!


    現在那些所謂的難民,沒有吃的,沒人收留,受人厭棄,被人剿殺,呼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可要是他們沒有遭難,他們還不是照樣吝嗇、刻薄、麻木不仁!這就是報應!


    別人的生死關他邱楓染什麽事?


    可他為什麽要答應李安然,甚至沒有一絲遲疑?


    邱楓染的眼角突然濕潤了。他仰天歎了口氣,隨手帶上門,去了杭州城最大的米商家。


    杭州城最大的米商沈一鳴,家裏燈火輝煌,他正在廳堂宴客,歌舞升平。邱楓染冷冷地進去,頓時一陣寂靜,歌舞也停了。


    沈一鳴正欲問,邱楓染直直盯著他,他竟然沒有說出話來。


    這個白衣峻峭的男子,暗含殺氣,明顯的來者不善。


    邱楓染幾乎是在淡淡的笑,半是客氣地道,“請沈老板邀請杭州所有的米商,到福星樓議事。”


    沈一鳴略略回過神,小心地問,“不知公子,有何見教……?”


    邱楓染道,“很簡單,買米。”


    沈一鳴道,“公子要買米,沈某有的是,因何要叫杭州所有米商到福星樓?”


    邱楓染冷冷道,“我不想多說話!誰不去,就讓誰家為他收屍吧!”


    邱楓染這樣說著,突然轉身就走了,猛一回頭,一道劍光,沈一鳴隻覺得頭頂一涼,驚覺自己的頭發正一縷縷地掉下來!


    他想喊可是喊不出聲來,邱楓染已經消失無影!


    他出現在杭州最大的藥材商武商家裏的時候,武商正在睡覺。邱楓染直接把他從被窩裏拽出來,驚得武商身邊的女人一聲尖叫。


    武商隻感覺脖子一涼,順手一摸,全是血!


    他頓時嚇得六神無主,幾乎癱在地上,嘴上道,“英雄饒命!英雄饒命啊!”


    邱楓染在一旁笑道,“我不幹什麽,隻是想看看你治傷的藥靈不靈。”


    武商叫道,“英雄饒命!饒命啊!”


    邱楓染道,“我不是來要你命的,隻是要你一點藥材。起來,馬上叫杭州所有的藥材商去福星樓!”


    武商猶自驚呼道,“英雄饒命!英雄饒命!”


    邱楓染冷冷地道,“想要活命,快照我的話去做!”


    邱楓染走了,武商望著自己的滿手血,一骨碌爬起,七手八腳地穿衣。


    付清流簡直要崩潰了,那個大和錢莊的包世天過了半個時辰才露麵,而且堅決說菲虹山莊的那幾個鋪子根本不值二十萬兩銀子,最多十萬兩。


    付清流拔出刀,包世天悠閑道,“這位爺,你拔刀殺了我,一兩銀子也拿不出去!”


    聽得身後冷冷的聲音道,“是嗎?那大哥,你就殺了他,看看我們能拿走多少銀子。”


    付清流聽此言,刀也鬆了,轉頭狂喜道,“三弟!是你來了!”


    邱楓染微微頷首,走近前頗為玩味地望了包世天半晌,清冷冷地笑道,“包老板,是你的命重要還是錢重要,何況,菲虹山莊的鋪子也是價值不菲的資本。”


    包世天陪笑道,“這位爺,鋪子是不錯,可是也,的確不值二十萬兩啊!”


    邱楓染淡淡笑道,“不值是嗎?”說完負手走到櫃台,嫻熟地用合法手續開具銀票,遞給付清流道,“這是三十萬兩,就這麽定了,大哥你去福星樓吧!”


    包世天就沒有反應過來,眼睜睜看著邱楓染幹淨利索辦完了事情,才如夢初醒,叫道,“這是搶劫!強盜!”


    包世天說著撲過來,邱楓染哪能讓他挨著自己的邊,輕輕一甩便把包世天甩出十步開外,冷冷地道,“二十萬兩是菲虹山莊杭州商鋪的價錢,剩下十萬兩是你們平時吞了菲虹山莊的,現在一並要回!”


    包世天大聲哭道,“這有沒有天理了,來人啊!這是強盜!”


    邱楓染回頭突然英俊地笑了,“是嗎?我二哥不喜歡殺人,我也懶得殺你,但是我若是願意,你這大和錢莊,馬上就保不住!想想你那五十萬兩的髒錢,看看你有幾個腦袋!”


    包世天突然張大嘴巴怔住了,眼睛裏是嚇人的恐懼!


    邱楓染已經靜悄悄地走遠了,白衣如雪,很輕很靜,似乎不帶一絲塵埃。


    付清流拿著銀票,還像是做夢一樣。


    福星樓裏麵亂哄哄的,糧商和藥材商都已經來了,絕大多數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見沈一鳴和武商很是狼狽,於是大聲詢問,一時之間嘈雜混亂得快掀了樓頂。


    邱楓染緩緩走了上來,人群很快悄寂無聲。


    邱楓染淡淡地站在那裏,臉上不慍不怒,卻散發出一種冷冽不可碰觸的霸氣,他輕輕地掃視眼眾人,每個人都好像矮了半截一般,覺得隻有仰其鼻息,才能偷偷地呼吸。


    每個人心中都是怨氣衝天的,但在邱楓染跟前,誰也沒說一句話,似乎都在等著聽邱楓染說話。邱楓染也不客氣,他的聲音不高,看似隨意卻不可抗拒,他說,“在下邱楓染,深夜將大家聚集於此,乃是有一事商議。外麵上萬難民欲闖杭州城,官兵奉命守城剿殺。我二哥李安然不忍看著上萬性命死於血汙,故而關了自己的商鋪,籌措了三十萬兩銀子,想向各位買些糧食和藥材,用以撫恤難民,救人於水火。二哥命我,來與大家商量一下糧食和藥材的價錢,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眾人聽他說得風輕雲淡冷冷清清,互相狐疑地望著,最後將目光停留在沈一鳴和武商的身上,邱楓染淡淡一笑,說道,“看來眾位唯沈老板和武老板馬首是瞻,那兩位老板意下如何?”


    武商麵色蒼白,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傷痕,望了望沈一鳴,沈一鳴略微沉穩,對邱楓染道,“李公子解救難民,救人於水火,如此有功德的好事,我們豈能不大力支持!不知邱公子意下如何?”


    邱楓染道,“既然大家也說這是有功德好事,那在利潤方麵就隻能讓大家讓一讓了。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說到此,邱楓染突然自我解嘲地冷冷笑了一下,繼續道,“據我所知,你們從農戶手中購白米是200文一石,加上中間運營的費用,再給你們一成的利息,300文一石,如何?”


    底下人群開始竊竊私語,畢竟當時的米市是500文一石,趁著難民的機會,他們是準備買到800文一石的,這樣的價格被邱楓染買走,想不心疼都不行!


    邱楓染嘴角噙著淡淡的譏誚的笑,等著眾人的反應。終於有一個膽大的,叫囂道,“你們做善事救饑民,可是也不能這樣打劫我們!300文一石,這價錢實在是不行,和明搶有什麽區別!”


    邱楓染笑道,“是嗎?”


    說著,他仰天歎了口氣,拔劍。


    叫囂的人隻覺得脖子一涼,來不及叫一聲,倒在地上。眾人紛紛後退,驚怖地望著地上的同伴。


    邱楓染的聲音冷冷的,說道,“東西丟了總比命丟了好些!”


    眾人驚怖地望著邱楓染,不說話。邱楓染道,“平日你們怎麽發財我不管,現在這個時候,還賺黑心錢嗎?”


    沈一鳴道,“邱公子息怒,我等但憑邱公子吩咐!”


    邱楓染緩緩看著武商,半笑不笑問道,“武老板呢?”


    武商忙不迭道,“聽憑公子吩咐!”


    邱楓染仰天長長歎了口氣,沒有說話。眾人望著這個白衣公子表情若即若離,喜怒無常,皆不敢言語,氣氛有些說不出的壓抑凝重。


    連付清流,也覺得邱楓染怪怪的。


    耳邊有人圍過來的聲音。邱楓染嫌惡地皺了皺眉。那些巨商大賈身邊能缺人手嗎,他們皆是豢養很多高手護院的角色,今天他讓他們隻能保本低價出賣,哪能不紅了眼睛?就是表麵應承,也是有所圖謀的。


    邱楓染靜靜地等著殺手圍過來。他回頭幾乎有些綺豔地對眾人笑了一下,說道,“這可是你們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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