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兒展顏道,“我新開壇的野棠酒,他說好喝,我說給你和青慧姨送幾壇,他就讓我,親自送來了。”


    慕傾藍轉過身不說話。這時夜曦從屋裏出來,形容慘淡,見了她淺笑道,“琳姑娘來了,我這就給您倒茶去。”


    琳兒望了眼慕傾藍的背影,忙跟著夜曦進了屋,夜曦倒茶給她,她接了茶對夜曦道,“火鳳兒哥哥一直這樣子嗎?”


    夜曦笑得淺淡,輕聲道,“他得罪了主人,心情不好,見誰都發脾氣。”


    琳兒輕聲道,“不用說了,君若哥哥和我說過了。”


    夜曦驚得臉煞白,關切地一把抓住琳兒的衣袖,低聲道,“我哥他去找你!他,他沒事吧?”


    琳兒抓過她的手,憐愛地望著她蒼白的臉,微笑道,“君若哥哥應該沒事了,隻是右臂廢了,不能用劍了。他很擔心你,後悔當初把冰心海棠果都拿走了,特意囑咐我給你送來兩顆應急。”


    夜曦接過那兩顆水晶般的藥丸,淚泉湧下來。


    琳兒柔聲道,“你不要傷心,既然留下了,就好好過。君若哥哥的手廢了,以後也不知道能不能再來救你,我,我也是沒機會照顧你的,你自己多保重。”


    夜曦撲在琳兒懷裏哭道,“琳姐姐,我……”


    琳兒擁著她,望著窗外的慕傾藍道,“你一個人太苦了,火鳳兒哥哥還是那麽任性,我,我去勸勸他。”


    夜曦道,“還是不要去了,他這兩天都不吃不喝,也很少說話,不讓人接近,脾氣暴烈的很。”


    琳兒道,“我去試試,他總不能殺了我。”說完,她又想起了什麽,對夜曦道,“夜曦,君若哥哥說,冰心海棠不能落在別人的手裏,你,你知道他的意思的。”


    夜曦淒然道,“我知道,哥哥要我在不能自保的情況下,毀了它!”


    為愛真的不顧一切。琳兒心下愀然,半是憐惜半是欽佩地望了眼夜曦,走了出去。


    外麵的陽光很燦爛,慕傾藍怔怔盯著冰心海棠,繃著嘴角,眼眶凹陷下去,像是隨時準備站起來發火。


    這位風華絕代的俊美公子,一夜憔悴。琳兒輕輕走過去,坐在他身側,望著殘損的冰心海棠樹的獨枝在下午的陽光中有一種強力維持的疲憊,不由歎氣道,“這樹能開花嗎?那唯一的花苞,似乎要萎謝了。”


    慕傾藍冷冷地,一字一頓道,“你給我出去!”


    琳兒望了他一眼,沒有動。


    慕傾藍吼道,“給我出去!”


    琳兒依舊不動,反倒淺淺地笑,溫柔說道,“火鳳兒哥哥是在擔心,若是這冰心海棠活不了,你便無法保護夜曦是嗎?”


    慕傾藍一把狠狠地抓住琳兒左手的腕子,疼得琳兒直咧嘴,他對琳兒吼,“他讓你來幹什麽!來看笑話,還是來看看我們死了沒有!”


    琳兒疼痛,央求著,“火鳳兒哥哥,你快鬆手,我疼。”


    那既委屈又親昵的央求聲,不知為什麽讓慕傾藍一下子想起小時候,他挨了打,倔強得一聲不吭,身後的琳兒一邊為他擦傷一邊不停地叫著,“火鳳兒哥哥,火鳳兒哥哥,……”


    他的手不由鬆開了,琳兒忙揉著自己的腕子,委屈道,“火鳳兒哥哥,你,你連我也這麽恨。我不過是和叔叔親近了些,你,你就這樣對我。不管怎麽說,你有娘,對你再狠,也是你的依靠。我什麽都沒有,當時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孤苦無依,討些叔叔的喜歡,又怎麽了。”


    慕傾藍冷著臉不說話。


    琳兒湊到慕傾藍身邊,輕聲道,“火鳳兒哥哥,難道就因為我和他親近些,他比較寵我,你就把我當成他一樣怨恨嗎?我不像你,有娘,有武功,我什麽都沒有,你是想讓我惹火他然後被他殺了,你才開心嗎?”


    慕傾藍驚覺,怔怔地望著她。琳兒道,“我若是做了什麽對不起火鳳兒哥哥的事情,你不要說打我罵我,就是殺了我也行。可是,你這樣不問青紅皂白,是,再也不肯認我了嗎?”


    琳兒說著,兩行淚無聲地滑落。慕傾藍突然內心一熱,後悔道,“我,琳兒……”


    琳兒輕輕抽泣,慕傾藍憐惜地看了半晌,柔聲道,“這麽些年,他,他對你好嗎?”


    琳兒聽了,破涕為笑,說道,“你還問,比你剛才對我好多了。”


    慕傾藍看她的樣子,不由淡漠地笑。琳兒細細地笑著,湊到他耳邊對他耳語道,“火鳳兒哥哥,我有辦法救活冰心海棠。”


    她少女的氣息,輕輕的,柔柔的,微微的甜美,微微的繚亂人心。慕傾藍遲疑了一下,用冷淡的語氣道,“不用了,夜曦說它也死不了。”


    琳兒笑道,“我知道它死不了,可這樹和人一樣,元氣大傷之後恢複起來特別慢,等到秋天,這樹凋謝了,不知道能不能熬過殘酷的嚴冬。火鳳兒哥哥你有沒有想過,這樹萬一若是死了,會怎麽樣?”


    慕傾藍落寞地望向天空,那一片高遠明淨的蔚藍,刺得他幾乎落下淚來,他苦笑著道,“從有記憶開始,生命就像是場噩夢。無論我怎麽奮力掙紮,我知道,本來就沒有什麽未來。”


    琳兒望著他,眸子清亮。


    慕傾藍不知道琳兒為什麽還能有那麽清亮、幽深的眸子,空山新雨後的感覺。難道,和那個麵具人住在雲初宮,就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不動聲色,天衣無縫,十年如一日浸染在雲初宮的花花草草中,仿似長成了一株珍稀的植物,茂美、純淨而芬芳。


    慕傾藍有些眩惑。十年時間,自己終成絕望的困獸,而琳兒,長成了安靜的植物;自己身心都是傷,而她,隻一身芬芳?


    琳兒望著他,極為淺淡地笑,仿似暮春空氣中轉瞬即逝的遊絲。


    她對他道,“你可以沒有未來,可她是為你留下的,你應該給她一個未來。”


    她的聲音很輕,卻緊緊抓住了慕傾藍的心,慕傾藍一瞬間甚至難以呼吸,臉忽而煞白,冷汗直冒出來。


    他又一把抓住琳兒的腕子,在她耳邊微怒地低聲道,“你到底來幹什麽!他要殺我還是殺夜曦!”


    琳兒忍著疼低聲道,“火鳳兒哥哥,你鬆開我!”


    慕傾藍惡狠狠道,“你說!他讓你來幹什麽!讓你來傳什麽話!什麽未來,我們可曾有什麽未來!你說呀!”


    琳兒疼得皺著眉,汗一串串流下來,另一隻手去掰慕傾藍的手,嘴上道,’“你鬆開!火鳳兒哥哥,你鬆開!”


    琳兒趁機將一粒珠子往慕傾藍手裏塞,慕傾藍不由鬆開手接過,手裏的珠子是一種光滑潤澤的質感,他下意識握緊了拳頭。琳兒輕聲道,“這是藥玉,你們收著。不要被他知道了,他知道我有這東西,一定殺了我!”


    慕傾藍順勢又一把抓住琳兒,輕聲問,“幹什麽用的?”


    琳兒道,“救命用的,救冰心海棠的命!”


    慕傾藍鬆開她,半笑不笑道,“他讓你過來勸我的?”


    琳兒無辜地撅著嘴,不停地揉著腕子不說話,慕傾藍道,“有那麽疼嗎,過來我看看。”


    琳兒自己揉著手腕,望著慕傾藍突然抿嘴一笑,說道,“火鳳兒哥哥一向齊整慣了,突然一副憔悴狼狽的樣子,讓人好不習慣!天堂地獄還是地獄天堂,自己選吧,別這樣半人不鬼喜怒無常的樣子,你對得起夜曦嗎?”


    慕傾藍道,“他就是讓你來勸我聽他的話是不是?”


    琳兒離他遠遠的,說道,“你愛聽不聽。”說著,走到桌旁掂起一壇酒,打開封,清透的酒香頓時氤氳而起。琳兒道,“火鳳兒哥哥不吃不喝,想餓死自己還是夜曦?我來了,不吩咐人準備幾樣小菜,留我吃頓飯嗎?”


    說完她自己做主,叫來婢女,要了些清淡的菜蔬,特意吩咐要煮兩碗雙花西米露。


    慕傾藍走過去在桌旁坐下,琳兒看著他道,“火鳳兒哥哥臉色發青,肝火旺盛,心情鬱結,正好該喝兩碗雙花西米露。”


    不一會兒,菜陸續上來,夜曦從屋裏走出來,琳兒喚道,“嫂嫂,我讓火鳳兒哥哥為你好好活著,他還生氣,不肯答應呢!”


    夜曦的臉一下子紅了,說道,“琳姑娘不要說笑。”


    琳兒拉著夜曦坐下,慕傾藍靠在椅子上望著她們笑,對琳兒道,“受一點委屈,就到處訴苦,要不要回去告訴他,讓他過來把我殺了!”


    琳兒道,“火鳳兒哥哥,我受了氣,和嫂嫂訴訴苦,也不行嗎?若是哥哥不疼,嫂嫂不愛,那就算了!”


    夜曦的臉越發紅了,低聲道,“琳姑娘不要開玩笑了,我,我們沒什麽的。”


    琳兒道,“我不管,我為你才去勸他,你將來做了我嫂嫂,要管著火鳳兒哥哥別欺負我。”


    慕傾藍望著他們笑了,他的笑容暖暖的,一點點蕩漾開,揉在下午的陽光裏,琳兒側目望過去,覺得她的火鳳兒哥哥英俊、溫柔極了。


    火鳳兒哥哥原本可以這麽快樂的,隻是他不願意。他足夠清醒,但不足夠智慧。


    或許,他覺得他自己是一個男人,要做男人該做的事情。挨再多打,從不求饒,更無法容忍像自己一樣,在麵具人懷裏撒嬌,乖巧地去討麵具人喜歡。


    火鳳兒哥哥向來仇視自己和麵具人走那麽近的。他早就疏遠自己。在火鳳兒哥哥心裏,麵具人從來都不是他的親人,和麵具人走得親近的,也不是他的親人。


    可是,或許,他把自己當成了他的親人,否則,他不會露出那麽美那麽溫暖的笑容。


    琳兒想著,突然淚盈於睫,仰頭喝了一口酒,將淚逼了回去,溫柔笑道,“原來火鳳兒哥哥也會笑的,以後,在這個小院裏,每天對夜曦嫂嫂笑吧,不要誰也不理了。”


    夜曦拉著琳兒的衣袖道,“琳姑娘別亂叫,當心被,被人聽到了。”


    琳兒道,“夜曦嫂嫂,叔叔既然當時沒有殺你們,就是他不想殺你們了。你們雖然走不出這風華宮,但在這裏長相廝守,也是一種選擇。火鳳兒哥哥,心若是有一個牢籠,天地雖大,也無處不是牢籠。心中有家園,雖四周慘淡,也是家園。你們兩個在這裏,夜曦需要你用心嗬護。即便,隻有一棵桃樹,也可以成為世外桃源的,你不要再亂發脾氣了。”


    慕傾藍沉吟著,含笑輕輕攬過夜曦擁在懷裏,低頭柔聲道,“琳兒說得對,這兩天,我嚇到你了吧?”


    夜曦幸福的淚水奪目而出。


    琳兒低聲打趣道,“看來火鳳兒哥哥不僅欺負我,也欺負我未來的嫂嫂了。”


    夜曦嬌羞地垂下頭,慕傾藍溫柔地擁著她,輕輕歎了口氣。眾人於是把酒吃菜,很快黃昏將近,光線漸漸柔和下來,空氣中多了種溫柔清新的氣息。


    琳兒走了。


    她臨走時,白衣染上了黃昏的嫣紅,她野蘭的芳香還留在院落的空氣中。


    她像是一片雲,靜靜地生於幽穀,一塵不染地來去;她像散落的光,刹那間光華流轉,卻又倏忽明滅。


    在那個靜靜地黃昏,慕傾藍緊緊地擁著夜曦,時而溫柔時而狂熱地吻她。桌上杯盞淩亂,吻得夜曦的心,也淩亂。


    繚亂如漫天飛絮,在春日的暖陽裏,淩亂地,漂泊。


    如若,那夜,自己和哥哥走了,他會是什麽樣子?他會被打死嗎?


    夜曦想著,淚痕滑落,伸手緊緊抱著懷裏的男人,那個風華絕代,讓她死心塌地,不顧一切的男人。


    從此,生命不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事情。自己的命已經和他連在一起,慕傾藍生,她生;慕傾藍死,她死。


    她的熱淚奪目而出,慕傾藍滾燙的唇火熱地吻上去,唇齒間是微鹹微澀的味道。他懷裏那一向淡定的女子突然不可抑製地哭起來,雙肩劇烈地抖動。慕傾藍心下大慟,捧著她的臉,哽咽道,“夜曦!夜曦!”


    他的淚也潸然落下,他對她道,“夜曦!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過去的慕傾藍,再也沒有什麽公子少爺,從此有的隻是你的相公,生就陪著你,死也陪著你的相公!”


    “相公?”一聲冷冷的譏誚聲在頭頂響起,慕傾藍定睛一看,卻見自己的母親華服豔麗地站在身側,狠狠地盯著懷裏的夜曦。夜曦蒼白了臉,欲從懷裏掙出,被慕傾藍死死按住。


    莫青慧冷哼道,“你是他的相公!我告訴你,隻要有我一天在,聶雲初的女兒,就休想邁進我慕容家的大門!隻要我是你娘,你就永遠也不能成為她的相公!”


    慕傾藍冷冷盯著自己的母親,目光有說不出的冷酷鄙夷。他的聲音並不激烈,卻也同樣譏刺,“是嗎?我慕容家的大門?你一個改了嫁的女人,還有什麽資格說我慕容家的大門?我慕容家的大門早也容不下一個委身於別的男人的女人來說話!我讓誰進,誰就進!夜曦是我的女人,我就是他的相公!至於這個娘,你愛當不當,不當就給我滾出去,滾到你那華麗的宮殿裏,繼續當你的麵具夫人!”


    莫青慧氣得手直哆嗦,咬牙切齒道,“你,你這個小畜生!”舉手一個耳光打過去,慕傾藍側頭挨了一章,隨手抓住她的腕子,扯得她一個趔趄。


    他幾乎是嗜血地看著她,冷酷得讓莫青慧倒吸了一口冷氣。他一字一頓對她道,“你記住,從此以後,你不要在踏進這個院子一步!我告訴你,你要敢傷害夜曦一根毫毛,我就殺了你,然後殺了我自己!”


    慕傾藍的仇恨讓莫青慧目瞪口呆,不及她細想,慕傾藍一下子鬆手,任憑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慕傾藍起身牽著夜曦的手,將夜曦摟在身側,向房間走了幾步,站定,回頭。


    豔麗的夕陽正照在他的臉上,有幾分冷硬的淒豔。他笑得幾近詭異,帶著絕望的嘲弄,“你以為,他占有你,便會扶植我,恢複昔日慕容家的榮光,恢複你慕容家第一夫人的殊榮嗎?你到底蠢得何其天真!他一手毀滅的東西,還會再親手扶植起來嗎?他會愛上你這樣的女人嗎?他隻是羞辱你!你願意在他腳下為奴為婢,”慕傾藍冷笑了一聲,“那是你願意,你若迫不及待,就走出風華宮,去雲初宮尋他呀!你敢嗎?一個自己都不要尊嚴的人,在誰的麵前都沒有尊嚴可言,即便我是你的兒子!”


    慕傾藍摟著夜曦快步往房裏走,夜曦頻頻回頭,終於還是被推進了屋,門“咣當”一聲閉住。


    莫青慧怔怔地站著,一地淩亂的斜陽,一扇緊閉的門。她忽然淒厲地叫道,“火鳳兒!你敢要了她,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她淒厲的叫聲在自己耳邊回蕩,沒有人理她。


    琳兒走在遼闊青蔥的藥草地裏,空氣中是一種特殊的香。斜陽柔曼地斜灑了一地光輝,地上是長長的影子。


    麵具人背對著斜陽,托著苦茶在等她。琳兒走近前,喚了聲“叔叔”。


    麵具人沒有回身,一時也無話。良久,才淡淡地道,“那棵樹,還好吧?”


    琳兒道,“還好。夜曦妙手回春,護住了樹的元神。”


    麵具人沉默了片刻,問道,“你是,怎麽說的?”


    琳兒輕聲道,“我說,即便有一棵桃樹,也可以成為世外桃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空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布衣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布衣祺並收藏空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