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萱一睡就起不來了。她病了。這些日子她遭遇創痛,憂心忡忡,本來就休息不好。加之昨天晚上挨了頓打,夜涼寒重,吃了早飯不久,就發燒頭痛,病得氣勢洶洶。


    她躺在床上,燒得直說胡話,知道黃昏傍晚,才沉沉睡過去。曉蓮服侍了一天,晚霞染紅了窗欞,她覺得頭重腳輕,眼前的景物直晃蕩,隻好軟綿綿地靠在窗上。正好李安然經過瞧見,走過去關切道,“怎麽了曉蓮?”


    曉蓮一下子打起精神,搖搖頭。


    李安然伸手探向她的額頭,曉蓮突然感受到他手上溫涼愜意的溫度,聞到他身上特有的男子的氣息,李安然第一次離她如此之近,她忍不住,熱淚橫流下來。


    李安然吃了一驚,忙問,“怎麽了?燒得這麽厲害,哪疼嗎?”


    曉蓮的熱淚抑也抑不住地橫流下來,不住地搖頭。


    李安然輕聲責備道,“病成這個樣子也不說一聲!還忙裏忙外照顧若萱,走,回屋休息去。”說完,攬住她的腰,讓她把手搭在自己肩上,扶她進屋躺下。


    曉蓮恨不得那一刻自己可以幸福地死掉。


    軟軟的床是那麽舒適,他就坐在自己身邊,為自己蓋上被子,還拿他白色的手帕,溫柔地擦幹她臉上的淚水。


    她的意識有些遊離,感到自己正置身在棉花團一般的深淵裏,大山正直麵壓來。


    她累了,她找不到底,她無法呼喊,冷汗涔涔。後來李安然喂了她一碗藥。


    醒來的時候,月已西沉,一束潔白的月光冷清地透過窗子斜落在自己床上。


    四周很靜,悄寂無聲。隻有若萱在均勻地呼吸。


    她猛然想起,夕陽中李安然伸手去試她的額頭。


    一種甜蜜蜜的陌生的感傷。讓她的心頓時是那種嫣紅的斜陽的色彩。


    冷落的黃昏。那一刻,曾經有,卻可能,永不再來。


    曉蓮閉目,默默流下淚來。


    黃昏時,她曾經那麽不知節製地熱淚橫流,可他卻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淚為誰而流。


    他永遠也不知道,他的身邊有一個熱誠而卑微的女子,默默地愛他,躲在一個無聲的角落裏,卻渴慕他的親近。


    渴慕他的笑語,渴慕他的溫存,甚至渴慕他的責備。她羨慕若萱。


    耳邊響起了一聲雞鳴,天快亮了。


    自己也病得來勢洶湧,隻怪少爺的醫術太高明。


    若萱醒了,喚她要水喝。她披衣下床,給若萱倒茶。


    若萱看見了她臉上的淚痕,奇怪道,“曉蓮你怎麽哭過了?誰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我去告訴哥哥。”


    曉蓮笑道,“山莊裏一共沒幾個人,誰還會欺負啊!”


    若萱喝了幾口水,很親昵地摟過她,“曉蓮你不要騙我,現在隻有你對我最好了,誰惹你傷心你一定告訴我啊!”


    曉蓮擁著她,笑盈盈道,“是!誰欺負我啊!是因為快中秋了,山莊裏冷冷清清的,老爺不在了,少爺受傷,你又病,我才覺得難過的!”


    若萱索性賴在她的懷裏了,應聲道,“是啊!爹爹不在了,山莊怕是再也熱鬧不起來了。爹爹在的時候,我最不聽他的話,可是現在不在了,我可想他了。曉蓮,我現在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了!剛才,我還夢見爹爹呢,我才五六歲,他正在和我一起放風箏呢!”


    曉蓮道,“你別難過,你還有哥哥,而且,我也會一直陪著你。”


    若萱流淚道,“可是我再也見不到爹爹了。哥哥現在變得高深莫測的,怪怕他的!”


    曉蓮擁著她,不說話。


    若萱在懷裏問她,“曉蓮,你怕我哥哥嗎?”


    曉蓮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若萱道,“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可怕他了。他雖然不像爹爹那樣大發脾氣,可他一沉臉不說話,我就覺得怕。你說奇怪不奇怪,爹爹打我的時候也很疼,可我卻不怕;哥哥打我,我就怕得要死。”


    雞鳴聲又傳過來,曉蓮道,“你不要胡思亂想。可能是你和少爺相處的時間短,其實少爺對你挺好,天快亮了,小姐你的病不礙事了吧。”


    若萱懶洋洋又躺下,鑽到被子裏嘟囔道,“昨天哥哥給我灌下那麽大一碗藥,夜裏出了很多汗,現在除了口渴,好像什麽事都沒有了。”


    中秋節,三五寥落的人在山莊裏為李長虹祭拜,李若萱哭了一場,對著滿桌子佳肴誰也沒有胃口。李安然喝了一點點酒,望著哭泣的妹妹半天沒有說話,隻是撫摸著她的頭,低低歎了口氣。


    若萱覺得哥哥那天有很大的酒氣,她突然覺得陌生。一向鎮定自若的哥哥,突然帶了很濃重的鬱悶和感傷的酒氣,他的眼裏不是含著笑,而是淡淡的傷。


    那是一年中,最美的月光,最圓的月亮。


    地下的人卻殘缺。


    在夜深人靜,大家都去睡了的時候,李安然一個人背負著月光,對著爹爹的牌位出神。


    空曠的院落,月光如水,樹影斑駁。


    秋風起,樹葉嘩然作響,星星點點的落葉在空中墜落如斷翼的蝶。


    秋風吹起他的衣襟,空氣中是他淡淡的歎息。


    舉頭望明月,此刻無聲惆悵的李安然,以一種接近綺豔感傷的憂鬱氣質,像巨大的磁場不可抗拒地吸引住曉蓮的心。


    美麗的月光,空明的世界,心儀的人。


    他站在庭院裏默默看月亮,曉蓮躲在樹影裏靜靜地看他。


    曉蓮癡癡地凝望著他,虔誠地,像一個小女孩,仰視自己心中的神話。


    這一幕雖然短暫,卻可以留在內心深處,永不褪掉痕跡。


    李安然側頭望過來。她可以不出聲,可是她的呼吸逃不過李安然的耳朵。


    曉蓮的心怦怦直跳,她從樹影裏走出來,把手中的披風遞過去,低聲道,“少爺!夜裏涼,多加件衣裳。”


    李安然接過披風對她暖暖地笑,“謝謝曉蓮,這麽晚了還沒睡。”


    曉蓮點了點頭,突然不知道說什麽,無措地站在那裏。


    李安然笑,體貼道,“今天中秋節,這麽晚沒睡,是不是想家了?”


    曉蓮微微低著頭,搖頭,李安然可以看到她白皙而美麗的頸項,一縷發絲被風吹起來,被月光染上亮晶晶的邊兒。


    這位俊美而青春的女孩,帶著一種難言的婉約與嬌羞。


    深夜無眠,李安然與曉蓮不經意聊了起來。詢問她父母的年紀,家裏的弟妹和生活的境況。曉蓮突然覺得,他親切如長兄。


    一陣秋風襲來,曉蓮有點冷。


    李安然覺察了,遂將披風解下來,給她披上。


    曉蓮受寵若驚,忙得往下脫,嘴上道,“少爺,這使不得……”


    李安然按住她的肩,她一下子停止了動作。李安然對她道,“有什麽使不得的,我不冷。你前些日子才病了一場,當心再受寒了。”


    曉蓮的臉悄悄紅了,她把頭低得更低,有些無措道,“謝,謝謝少爺。”


    李安然溫柔地笑,“我該謝你才是。山莊現在這個樣子,你還留下來,這麽辛苦地照顧我和若萱,連中秋節,也沒能回家。我要是,真有你這麽一個懂事的妹妹該多好。”


    曉蓮覺得自己的心像仲夏的玫瑰,在陽光雨露中靜靜地綻放,盛滿了馨香。


    李安然道,“若萱還是個孩子,最近也不像原來那樣和我很親近了,還要拜托你,好好照顧她。”


    曉蓮道,“這是自然的,我應該照顧小姐的。”


    李安然莞爾,對她道,“夜深了,你回去早點休息吧,我也累了,一起回去吧。”李安然走在前麵,她披著他的衣裳,與他一起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廊裏透著斑斑點點的月光。


    他禮貌地和她作別,看見他孤獨偉岸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而自己的肩上還披著他溫暖的衣裳。


    房裏很暖和,李若萱抱著個大枕頭在嬌聲地呢喃。


    曉蓮躺在床上,帶著無以名狀的幸福,淡而悠遠,揮之不散。


    她猛然醒覺,少爺與她謙和親切地聊了半天,可是從沒有說一句他自己。


    他心情沉重,深夜無人在庭院裏徘徊,惆悵地歎息,卻從不對人道一句心事。


    曉蓮的心突然莫名疼痛,像是有一根欲拔而不能的刺。


    第11章 相識已是遲


    轉眼深秋了,菲虹山莊有了一些人氣。宋清風和陳敬的死,讓許多人又重歸李安然的旗下。李安然對一些掌櫃的進行了調換,換上了十多個熟悉業務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生意開始重新運作。山莊裏最近新來了十多個丫鬟家丁,到處修整一新,也有了人聲笑語了。


    那天天氣陰寒,下著細細的雨。地上是一層厚厚的落葉,天色尚早,就已經幽幽暗暗的。李安然點亮燈,正在讀書,曉蓮為他端來一盞新衝好的桂花茶。


    突然響起急促的叩門聲,“咚咚咚”的響,在整個空寂下來的院子裏聽起來有些怪異。曉蓮慌道,“誰在敲門?”


    李安然不答話,起身出去。曉蓮忙為他打了把傘,雨打在三上滴滴答答的響,天很涼。


    守門的小廝跑過來稟告道,“少爺,是山莊十裏外的梅菊堂的堂主沈複,帶著快要死去的女兒來求醫。”


    李安然道,“梅菊堂?求醫?”


    小廝道,“是的,我看那沈小姐快不行了,這就去回了去,少爺您進屋吧。”


    李安然猶豫了一下,攔住小廝道,“我去看看去。”


    門外是一位須發斑白的清臒老者,身後有兩人抬了頂小轎停在門口。見了李安然,老者抱拳道,“閣下可是菲虹山莊的少主人,李安然李公子?”


    李安然還禮道,“正是在下,不知老伯尊姓大名,來敝莊有何見教?”


    老人言辭懇切,“老朽梅菊叟沈複,在菲虹山莊十裏外的梅菊堂居住,膝下一女,名喚紫嫣,從小體質孱弱,十多年來遍求名醫不能治愈,昨夜突然昏厥,醫生束手無策,聞聽公子頗通醫術,特將小女抬來,求公子診治一二,萬望公子成全。”


    李安然遲疑。


    沈複哀求道,“公子,值菲虹山莊風雨飄搖之際,前來打擾實難開口,可小女乃老朽掌上明珠,實不忍看她豆蔻年華就一命歸西,萬望公子成全!日後若有需要老朽之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安然道,“沈前輩言重了,在下久聞沈前輩大名,隻因俗物纏身,未能拜訪,今日蒙前輩錯愛,事關令千金的性命,在下豈有袖手旁觀之理,沈前輩,請!”


    沈複從轎中橫抱出一女,十六七歲年紀,白衣紫紗,長發如瀑。李安然讓他將女子放在廂房客床上,曉蓮撐燈而入,奉茶。


    那沈紫嫣麵無血色,牙關緊閉,手足冰冷。李安然摸了摸她的脈,脈象微弱,細若浮絲。


    沈複見李安然麵色凝重,陷入沉思,似有猶豫之色,不禁大為驚怖,冷汗涔涔而下,緊張道,“李公子,不知小女,……”


    李安然道,“沈老前輩,令愛的病我也沒有十分把握,可用銀針一試,若能蘇醒,輔之以湯藥,或可恢複。不過,若下針之後毫無反應,可能,就永遠醒不來了。”


    沈複麵露哀戚之色,沉吟片刻,點頭道,“李公子總算給我點希望,您施針一試吧,總比等死強。”


    李安然聽了,道聲“好”,拈出銀針,俯下身去。


    李安然令曉蓮幫忙扶起沈紫嫣,自己運功刺入她頭部的神庭、上星、百會、四神聰、腦戶、風府諸穴,從未見人敢如此用針,沈複看得心驚肉跳。


    半盞茶功夫,沈紫嫣雙眉緊蹙,悠然一聲,轉醒過來。


    她的一雙明眸,很快適應了室內的燈光,驚喜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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