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望著他高大的背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外。若萱扶他緩緩地站起來,坐在椅子上。


    曉蓮煞白著臉,一步步蹭進來,怯聲道,“少爺,你,你沒事吧?”


    李安然淡聲道,“華叔呢?”


    曉蓮哽咽道,“華叔他,他死了。”


    李若萱瘋一樣跑出去,不多時傳來她傷心的哭叫聲。李安然吃力地站起來,一個趔趄,疼得冷汗直冒,曉蓮在一旁一把扶住,手還在輕輕地抖。


    李安然道,“去,拿藥來。”


    曉蓮驚慌地跑過去,拿了雪蓮紅珊丸來,手裏的水在慌亂中被潑了半杯。李安然服了三顆,坐下來緩緩地出了一口氣。


    曉蓮手足無措地望著他。


    李安然輕輕起身,朝外麵走去。李若萱抱著華叔的屍身哭得正凶,他靜靜地看著,無聲地合上華叔死不瞑目的眼睛。


    李若萱大哭道,“哥哥,這到底是為什麽!”


    李安然沒有說話,冷汗涔涔而下,他費力地睜著眼睛,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李若萱隻管哭,沒注意哥哥的情況,曉蓮在一旁急聲道,“少爺,你,你怎麽了!”


    李安然站起來,晃了一下,曉蓮忙去扶,李安然道,“我自己來,你們不要管。”


    他說完,獨自離開。他走得很英挺、偉岸,在曉蓮看來,他走得就像一尊帶著堅強信念的天神,永遠也不會倒下。


    第7章 李安然的豪賭


    在李安然的心目中,就在那一刹那,萌生了一種強大的意誌力。就算任何人都已走掉,他一個人也要挺住,也要讓菲虹山莊轉危為安,東山再起!


    李安然躺在自己床上,任疼痛像火一樣灼燒著自己,有生以來,他曾因犯了錯被孟伯伯嚴厲地責罰,曾經因為練錯功,真氣錯位痛得死去活來。可他從不知道,世上有一種痛,可以讓他如此痛入骨髓,痛徹心扉。


    他被責罰,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練錯了功有孟伯伯日夜守在身邊,可是現在,舊傷未了,又添新傷,藥快用完了,能幫他的人,也都走光了。當若萱鑽在他的懷裏,他獨對廢墟的時候;當他跪在地上,任許路遙越走越遠的時候;當他胸口絞痛,看著華叔被殺的慘狀的時候,他才那麽刻骨銘心地懂得,父親,在一個人生命中是何等重要。父親突然抽身離去,沒來及交代他到底為什麽,他要怎麽做,就隻剩下四麵楚歌。


    孟伯伯告知自己的身世,是要他陪父親一起麵對困難。可如今,和爹爹才相處一個多月,父子之情還沒來及細細體會,父親沒了!這是怎樣的痛,怎樣的悲哀!


    李若萱進來了,那時他痛得正盛,很煩,正想流下淚來。可他不能跟若萱發火,也不能讓他看見自己流淚,於是李安然擦了把汗,強作歡顏,對若萱道,“我沒事,你先出去,我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李若萱見哥哥笑得極為虛弱和勉強,不放心,不肯走。李安然當時真想吼她出去,可他知道若萱再禁不住罵,於是柔聲幾乎是央求她,“乖,聽話,哥哥想自己靜一會兒,你先出去!”


    李若萱出去了。李安然強迫自己做起來,調整真氣,為自己療傷。當他允許自己再躺在床上的時候,夕陽粉紅色的霞光斜射在屋裏的桌子上,窗外麵的幾竿修竹正蒙著霞光輕輕地搖曳,偶爾傳來幾聲婉轉的鳥鳴,也不見飛鳥的蹤跡。隻是一個很寂靜的黃昏。


    李安然躺在床上,不禁想起他從前生活的小鎮,這個時候正炊煙嫋嫋,巷子裏人漸稀少。


    他突然想起那個吹山笛的朋友。他們認識的時候不過十來歲,每天這個時候他還被孟伯伯關在屋子裏讀書。他常看見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小男孩每天清早騎著黃牛去放牛,每天傍晚時回來,悠閑自由,他心裏好生羨慕。一次孟伯伯管得不嚴,他和那小男孩聊了會天,那個小男孩吹了段山歌給他聽。臨走,還爬上那株古柳,折了個柳笛送給他。後來,阿牛學做鞋,就在小鎮以賣鞋衛生,十六歲娶了媳婦,他還去喝了杯喜酒。後來阿牛抱了白胖兒子,每天歡歡喜喜幹活。這次臨行前,阿牛還送了他一雙很結實的布鞋,他穿過幾次,現在還幹幹淨淨地躺在他的包裹裏。


    他想起了那幾個對他很不錯的姑娘們。有一個女孩特別活潑漂亮,她大清早在頭上插著一枝怒放的山茶花,在他們的籬笆旁唱歌。他雖然專心讀書假裝不理,可他還記得那女孩朝霞般的笑靨,和她鬢角那枝帶著露珠的含笑的山茶。


    李安然不禁莞爾,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想起這些。每當這個時候,孟伯伯通常是喝了幾杯酒回來,正在煮他的老茶。


    夜色漸漸彌漫了全屋,若萱和曉蓮敲門進來。若萱點亮了燈,曉蓮端了碗燕窩銀耳粥給他。李安然接了,嚐了一口,笑道,“做的真好喝,曉蓮,是你做的嗎?”


    曉蓮望著李安然那明亮的笑,內心暖烘烘的,溫婉地笑道,“是奴婢做的,少爺喜歡,就多喝點。”


    李安然道,“家裏的人經過這場劫難,死的死,沒死的怕是也都走光了,曉蓮,你為什麽不走,知不知道現在很危險?”


    曉蓮微微垂下頭,輕聲道,“我與小姐相伴了八年了,情同姐妹,現在這個樣子,怎麽能走呢!”


    李安然歎息道,“難得你有這般的情意。既是如此,你也別奴婢長奴婢短的了,就和若萱姐妹相稱吧,我也權當是多了一個妹妹。你在這個時候願意留下來,就是我們兄妹倆的恩人。”


    曉蓮一下子跪在地上,垂頭道,“少爺您言重了,我不過做我本分的事情,怎麽能擔得起‘恩人’二字呢!”


    李安然忙扶她起來,說道,“你這是幹什麽,你和若萱本來就是一對小姐妹,她叫你一聲姐姐總行吧,若萱,過來。”


    若萱一把拉住曉蓮的手,親熱地喚道,“曉蓮姐姐!”


    曉蓮羞紅了臉。若萱卻眼圈一紅,拉著她的手哭出聲來,“曉蓮你不要離開我。阿七和華叔都死了,家裏沒人了,你千萬不要離開我,曉蓮,……”


    曉蓮擁著她,熱淚橫流下來,哽咽道,“小姐,我不走,我,真的不走,……”


    李安然看著二人,微微笑了。


    三人坐在一起,李安然拿出兩把兩寸長的貼身小刀,拔開刀鞘刀身頓時閃出碧瑩瑩的寒光,李若萱道,“哥哥這是幹什麽用的?”


    李安然道,“送給你們防身。”


    李若萱搖頭道,“不用了,我們不懂武功,留著你防身吧。”


    李安然道,“我渾身上下都是暗器,這是我不用的,你們帶在身上,必要的時候至少可以給你們壯膽。”


    李若萱接過來,像平時玩耍一樣別在了腰間,李安然道,“你這樣帶刀怎麽行,又不是讓你去賣。”說著將若萱拉過來,將小刀固定在她右手袖子裏,對她道,“平日裏不妨礙你走路做事,情急的時候,腕子向後一彎,它就落在你手裏了。”


    若萱稱是,遂一遍遍嚐試刀從袖子裏落到她手裏的過程,李安然將小刀在曉蓮腕子上固定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對曉蓮道,“曉蓮,我覺得,這屋子怪冷清的,明天你去幫我剪一大瓶菊花來,要半開的,各種顏色的。”


    曉蓮的臉帶著羞澀的嫣紅,輕聲應了。李若萱本來頗為好奇地試來試去,卻突然停住,沉默了半晌。李安然道,“怎麽了,若萱?”


    李若萱冒冒失失的道,“哥哥,二叔會不會來殺我們?我聽爹爹說,三個叔叔裏麵,他,他的武功最好。”


    李安然怔住,看著若萱認真的哀戚的表情,歎了口氣道,“他要來就來,不來就不來。”


    李若萱道,“哥哥,叔叔們為什麽要殺我們?他要什麽,我們給他什麽就好了。”


    李安然撫著她的頭道,“即便我們把整個菲虹山莊給他們,我們什麽也不要,他也會殺我們。”


    李若萱不解道,“可是為什麽啊!”


    李安然突然沉默不語,


    李若萱哀求道,“哥哥,我們什麽都別要了吧。你原來在什麽地方,我們回去好不好?我不要在這裏了,我跟你回去,把山莊給他們總行了吧?”


    李安然苦笑道,“傻丫頭,你以為我們還能走嗎?你以為哥哥是舍不得這山莊裏的好生活嗎?”


    李若萱茫然。


    李安然道,“我現在受了傷,你又幾乎不懂武功,現在這種情況,你知不知道除了山莊,我們哪也去不了。山莊裏建築奇詭,機關重重,任何人闖進來都有所顧忌,是我們最安全的屏障,一旦我們離開,就如同虎下山,龍離水,必死無疑了。”


    李若萱道,“他們,不就是想要爹爹的產業嗎?”


    李安然搖頭道,“幾位叔叔,能掀起那麽大的風浪嗎?在叔叔們的勢力之外,還有一個更龐大更隱秘的力量。那天襲擊爹爹和我的人,一個個武功了得,前仆後繼,隨意抽出一人都勝過叔叔們,何況,像莫青雄兄弟、馮恨海這樣的高手,久享盛名,也不是叔叔們所能請得動的。”


    李若萱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李安然意味深長地對她道,“所以若萱,我們走不掉了,即便呆在這裏不一定能活,但是出去,隻會死得更快。”


    李若萱突然覺得恐懼,身子不由自主往曉蓮懷裏靠了靠。燭火跳躍著,一片皎潔的月光從窗紗透進來,落在李安然白皙平靜的臉上。李若萱突然不明白,麵對這麽凶險而茫然不可知的未來,為什麽哥哥還能這麽淡定自若,他有過膽怯害怕的時候嗎?


    她的身體在不聽控製地輕輕地抖。她覺得冷,夜很冷。


    李安然撫著若萱的頭,淡淡笑道,“偌大山莊,就剩我們三個了,你們倆別怕,我保護你們,除非,他們先殺了哥哥。”


    李若萱感到曉蓮的身體猛地抽動了一下。


    第二天陽光明媚,李安然桌上那一大瓶菊花在清淺的水裏開得正好。曉蓮是個心思靈巧的女孩子,她將一大早剪下的菊花,插得錯落有致,深深淺淺的黃,濃濃淡淡的色,大小不一的朵,高矮有別的枝,那一瓶菊花擺在桌上,風骨清奇,像是擷來了整個秋天剛柔並濟的韻致。


    李安然臉上帶著月華般動人的微笑,讓曉蓮的心被刹那間揉碎,散落在那一片灑滿月光的秋水裏。


    李安然對她說謝謝。


    她幾乎是慌張地走出房門,外麵陽光燦爛,樓台亭閣,她的心莫名其妙的歡欣。


    若萱緊張地跑過來,說道,“不好了!宋二叔來了!要見哥哥!”


    曉蓮道,“你怎麽說的,說少爺傷重不能見客啊!”


    若萱道,“我說了,可是他不走!”話說著,若萱已經闖進房間,拉住哥哥道,“哥哥!快!快躺下!宋二叔來了,要見你呢!”


    李安然道,“你這是幹什麽,宋二叔來了,我當然得出去。”


    宋清風斜倚在椅子上,不停地咳嗽。李安然嘴角噙笑地進了客廳,向宋清風請安,詢問傷情。


    宋清風痛心道,“賢侄啊,二叔我傷重未愈,山莊裏出了這麽大的亂子,我真是,真是不敢相信。你三叔平日裏很講義氣,誰想到他做出這等事來!”


    李安然道,“二叔切莫生氣,現在山莊岌岌可危,全指望二叔重整乾坤呢!”


    宋清風歎息道,“我這身體真是不爭氣。聽說賢侄內傷複原了不少,正有一事要跟賢侄說。有十多個潑皮無賴,乘咱們山莊的亂子起來鬧事,叫嚷著要賢侄出去和他們一賭輸贏。我苦勸不聽,還揚言賢侄若是一個時辰不出現,他們就放火燒了我們全部的賭坊。”


    李若萱道,“那就讓他們燒去!看他們敢!”


    李安然責備地望了望李若萱,李若萱閉聲。李安然對宋清風道,“他們要和我賭?”


    宋清風道,“是啊,我先後派了五個高手過去,都賭敗了。我實在是沒辦法了,特意找賢侄商量。”


    李安然道,“既然,我們山莊裏沒有他們的對手,他們又指名要我去,我總不能等人家燒了我們全部的賭坊吧。”


    宋清風憂心道,“賢侄你龍章鳳姿,技藝超群,隻是這賭博,你可有把握?”


    李安然道,“沒有把握。可總得試一試,躲在山莊裏不見人,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宋清風道,“好!那二叔陪你看看去!”


    兩人相攜欲出門,李若萱一把抓住李安然,哭道,“哥哥!你不要去!”


    李安然溫和地對若萱笑道,“沒關係,哥哥有分寸,你不要擔心,在家等我,我早去早回。”


    李若萱默默流下淚來。李安然不再說話,跨出門去。


    鬧事的人在長鷹賭坊,菲虹山莊最大的賭坊。李安然踏進去的時候,正有十多個壯漢在砸場子。見了他,動手的人都停了下來,打量了他幾眼,為首的抱著胳膊挑釁地笑道,“想必,這就是菲虹山莊的少主人,李安然啦?”


    李安然客氣地道,“正是在下,敢問閣下有何吩咐?”


    那壯漢見李安然氣度非常,略有收斂,大聲道,“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老莊主過世,這賭坊的生意也不能讓你們菲虹山莊老是霸著!在下號稱賭神,賭遍天下無敵手,賭得煩了,想弄幾家賭坊發發財,享受一下江山美人的樂趣,不知道少莊主可否願意成全!”


    李安然微微笑道,“我倒是願意成全,可是閣下總得露出真本事,讓在下輸得心服口服才是。”


    “好!”那壯漢一聲大喝,“我們就賭一場,輸了菲虹山莊所有的賭坊生意都歸我!”


    李安然道,“好!我若是輸了,不但全部賭坊的生意都歸你,其他的生意也歸你,乃至我和我妹妹的命,你也拿去。隻是,若是閣下輸了呢,閣下拿什麽做賭注?”


    那壯漢突然有些狼狽。


    李安然淺笑道,“英雄莫問出處,若閣下什麽都沒有,那就把命押上也可以。”


    那壯漢沉吟了半晌,額頭冒出汗來。


    李安然淡然道,“閣下,意下如何?”


    那壯漢突然昂起頭,大聲道,“好!那就這麽說定了!來人,拿色子來!我們以小定輸贏!”


    李安然彬彬有禮道,“好。兄台先請!”


    那壯漢將袖子一挽,拿過骰子在手裏搖得“當當”作響。


    那種碰撞的聲音歡暢低昂地響著,突然“叮”一聲落在賭桌上,場內一片寂靜,無數雙眼睛都睜圓了仔細瞧著。


    據說那叫“一柱擎天”,骰子像被人特意碼上去似的,整整齊齊一條直線,一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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