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


    徐婆子歎口氣,把手中食盒放在外間圓木桌上,和月容說話,“姑娘,來吃些東西吧,等會兒再做也不遲。”


    更何況,這些東西便是做好了,也沒有人穿戴,家裏有針線房,太太大爺屋子裏,也有針線活好的丫頭,哪裏就輪的到他們姑娘做,無非是找個磋磨人的法子罷了。


    月容收了手中的針線,清雅白袍上青竹隱隱,透過這精巧的繡工,月容悵然一笑,難怪黃家看她不上,沒有嫁妝,光身進門,可不就是讓人看不起。


    這正在做的衣裳是給相公做的白袍,布料是她的嫁妝。黃家送過去的聘禮,柳二嬸原封不動的充當嫁妝還了回來。


    按照她的說法,白白供養月容吃了幾年的白飯,出嫁了半點兒銀錢都撈不到,已經是賠本的買賣。


    柳二叔氣不過,要和她爭執。柳二嬸不撒潑不胡鬧,抱起才剛三歲的柳岩禮就往娘家去,柳家唯一的嫡孫是她生的,她怕什麽。


    果不其然,柳二叔頓時沒了脾氣。隻偷偷暗地裏給了月容五十兩銀子,言道,是她父親當年寄回家留到現在的,如今給月容,也算是物歸原主。


    月容哪裏肯要,爹娘六年前就過世了,柳家城外的二十畝地,便是當時置辦下來的,哪裏還有剩餘。這隻怕是不知柳二叔從哪裏周轉來的五十兩,讓二嬸知道,隻怕又是一場官司。


    如今算起來,爹娘當年留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隻唯獨徐婆子母子兩個,跟著月容忠心耿耿,言道,我們家男人的命是老爺救回來的,男人跟著老爺去了,我們自然也要跟著姑娘,哪裏都不去的。


    柳二嬸沒辦法,把徐婆子給了月容做陪嫁。原本說好,等出嫁後,便給母子二人放身契,可誰知一進黃家,月容便是回門,也沒出過黃家大門。


    真的要老死在這宅院裏不成。


    收了手中的針線,月容起身往餐桌前來。因是晚膳,極為簡單,一碟素炒豆腐,一碟蝦仁白菜,另外一碗米飯,俱是熱氣都無。


    徐婆子看不過去,惱火道,


    “那便梧桐院裏的楚姑娘,晚膳少也七八道菜,姑娘這裏,怎麽就兩道。這黃家,實在是不像話!”


    楚姑娘是誰,她是誰。


    月容苦澀一笑,拿小碗來撥了半碗米飯出去,遞給徐婆子,“媽媽快坐下,我一個也吃不了這麽多,咱們一起吃。”


    冬日裏沒多大會兒,這些飲食便涼了個透底。月容另外拿了紅泥小炭爐來,把蝦仁白菜放上去蒸了一會兒,不多時,鮮美氣息便席卷屋子。


    徐婆子讚了一聲,“姑娘這法子好,如此便是冷的,也不怕她了。”


    豆腐也就罷了,熱吃冷吃都一樣,蝦仁白菜若是冷了,那股海鮮的腥膻氣,怎麽也遮不住。


    好在,沒多少功夫,菜便熱好了,月容吃了幾口豆腐,一兩個蝦仁便不再動筷子。


    徐婆子就著剩下的,先是扒了幾個蝦仁給月容,見她吃了,才道,“冬日裏天氣寒冷,咱們屋子裏炭火也不夠,還是前頭二太太院子裏的蒹葭姑娘說,這麽冷的天,若是凍壞了人,豈不是罪過。


    那管家婆子才勉強多給了幾十斤的炭,可便是這樣,姑娘,我尋摸著,等過幾日我去府外頭後門處瞧瞧,若有賣炭的,買一籠回來可好?”


    每日熱菜是必須的,茶水也要溫著,夜裏再放兩個在床頭,怎麽想,這幾十斤炭,也過不到春天,最多一個月就用完了。


    月容聞言搖搖頭,“不用去外麵買,明兒個,我給太太請安去。”


    她便是日夜在這屋子裏也知道,那楚姑娘所謀甚大。她既然想頂了自己的位置,也得先拿出來誠意來。


    “姑娘,你有法子?”


    徐婆子眼巴巴的湊近,若是能省下來買炭的這筆銀子是極好的,他們姑娘再添些,也能做些好衣裳。


    “前幾日給二太太的福字畫幅繡好了,明兒你裝起來,和今兒個我做的衣裳一起拿上,陪我送到那邊去。”


    月容說罷,便起身往裏間走去。趁著天還沒有大黑,她索性把剩餘下的活計做完。


    老天既然讓她走到這一步,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走到絕路。


    相公的心在哪裏她不在乎,總要有一個子嗣是自己的,才算是沒有白白的來到這黃家一回。


    徐婆子雖不知月容打算做什麽,可不耽誤她在月容麵前說話,“姑娘早該這樣,咱們名正言順的當家奶奶,便是天底下,說破了天,也沒有磋磨兒媳婦至此的人家。”


    便是他們姑娘嫁過來是衝喜,衝喜也有衝喜的規矩,哪裏像現在這般,圈禁在屋子裏,哪裏都不讓去。


    第二日,大雪初晴。臨近中午,婆子們早就把整個黃府打掃的幹幹淨淨,隻唯獨月容住的含章院是例外。


    雪花鋪滿整個庭院,從院門到正房的甬道上,一片潔白無暇。


    好一個琉璃世界,月容微歎口氣,抱住手中的檀木盒子,拉住徐婆子,並不讓她去掃地,反倒是道,


    “媽媽自去吃飯,我自己去二太太哪裏。”


    “這怎麽使得。”


    徐婆子不樂意,“姑娘一個人去二太太那裏,若是有不長眼的丫頭,給姑娘臉色瞧可怎麽好?”


    月容笑笑表示無礙,提起二太太,是壓不住的嘲諷。


    以往倒是她想差了,她占著黃家嫡孫媳婦的位置,隻怕自己願意讓閑,也有人緊盯她不放。


    繡鞋咯吱咯吱踩過雪麵,留下腳印,在雪白無痕的地麵格外清晰。


    一路上倒也平安無事,等行到二太太院子外,一行人正拿著暖箱等物,踏雪而來,領頭的那個見到月容,恭敬道,


    “大奶奶。”


    月容記得她,是二太太身邊的二等丫頭,名字叫做蒹葭的。最是辦事妥當,哪怕滿府裏人人都知道,黃二太太並不喜歡她,可這蒹葭,竟然不因為這個,看輕自己半點兒。


    笑著點頭,月容問她們,“二太太可在屋子裏頭,我來給太太請安。”


    “在是在的。”


    蒹葭略微一遲疑,旋即走到月容前麵,打了大紅棉簾,引月容進去。


    熱氣蒸騰,月容一路行來的冷風刺的臉頰發痛,在屋子裏混合成微微蒸汽,於空氣中悄無聲息彌散開來。


    迎門的是大幅的喜鵲等枝,兩邊是名家字畫匾幅。喜鵲等枝下,是大紅猩猩氈搭著的太師椅,兩邊各有四對椅子對著甬道,擺設俱是家常半舊的軟墊。


    蒹葭引月容在左側椅子上坐了,拿來一個巴掌大小的暖爐,另有一壺熱茶,笑道,


    “大奶奶您在這裏稍等會兒,裏頭楚姑娘正和二太太說話,奴才去回了話,再來請大奶奶進去。”


    月容含笑謝了她,不急不躁的在椅子上坐下。屋子暖和通風良好,空氣中微微淡香彌漫,絲毫沒有她屋子裏那炭火著時,那股子煙火氣。


    黃二太太這裏,才算是頂尖的貴婦們該有的生活,月容那裏,隻怕是連個奴才也比不過。


    若說不是有人故意磋磨,誰會相信。


    月容飲了一口熱茶,壓下眼底的嘲諷。妻不妻,妾不妾,表妹表兄暗地裏勾勾搭搭,算什麽名門望族。


    尤其是,裏間原本不可聞的說話聲,在蒹葭傳話後,竟然越發聒噪起來,


    “她算什麽東西,也能和我比?


    我是太太親自養大的,便是比起我娘來,太太也占禮。她呢,父母不在也就罷了,便是在,那樣子的破落戶,怎麽也配和表哥攀親!”


    月容一聽,便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果不其然,二太太在一旁笑道,


    “是是是,你最金貴。


    你隻管放心,等過了年,便讓她那礙眼的,往廟裏吃齋念佛去,往後啊,你才是我這家裏頭,嫡親的媳婦呢。”


    廟裏麵吃齋念佛嗎?


    月容捏緊手中的茶杯,一時竟然有股想要回去的念頭。她何必作踐自己的臉麵給她們,左右,她們已經定下了她的去處。


    不管怎麽樣,她都在黃家得不到好處。


    有股憤懣不平的情緒在胸腔發酵,憑什麽!


    她便是家族不顯,也是爹娘手中的珍寶,她們怎麽能,她們怎麽敢,隻憑借一句話,便要定下她的人生。


    閉眼,月容起身便要走。


    門簾掀開,外麵走進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白錦蜀袍,玉冠束起頭發,眉目透著股喜悅,剛進門,便高聲喊道,


    “娘,娘,茉妹妹,快來瞧瞧,我帶了什麽好東西給你們。”


    隻剛進門,便見一佳人站在椅子旁。半舊的粉襖羅裙,麵上半點兒脂粉也無,眉目間些許情愁。桃花眼隱約含淚,似乎是剛瘦了什麽委屈,看著便讓人心疼,恨不能把她眉間愁緒擦去,為她遮風擋雨。


    “你...”


    你是哪位妹妹?


    黃忠義隻覺得胸口一陣發疼,似乎是遺失的珍寶出現在麵前,讓他扔了手中的鸚鵡,兩步走到月容麵前,千言萬語,隻化為一句,


    “你是哪一家的妹妹?我怎麽從沒見過你?”


    他竟然不認得自己。


    月容黯然垂下頭,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說些什麽。難不成,要提示麵前這少年,她是他的妻子?


    “忠義媳婦,你回去。”


    似乎感覺到兩個人之間氣氛尷尬,也或許是有些人,不願意讓兩個人相處太久。


    自打月容在外間坐下,便權當是沒有這個人的黃二太太,破天荒的走出裏間,迎了出來,一臉疼愛的拉著黃忠義說話,


    “這才下過雪,你又跑出去玩耍。功課可都寫完了,仔細你父親查看作業的時候你沒有,到時候,便是你娘我,也救不了你。”


    “娘!”


    黃忠義當著佳人的麵被戳穿,很是不好意思。這才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回過身,去拿提籠,笑道,


    “你們看看,這是張太傅家的二公子,也不知從什麽地方弄來的鸚鵡,這麽冷的天,難得是這羽毛翠綠,聲音也嬌嫩。放娘和妹妹這裏,給你們解悶。”


    “你有這個心就好,旁的娘這裏要什麽有什麽,哪裏用你張羅。”


    黃二太太笑的一臉慈愛,拉過一側楚茉的手,刻意白了一眼月容,道,


    “娘這裏有你表妹,她比你那名義上的媳婦還好,日日來陪著娘說笑玩樂。你隻需要記掛住你妹妹的好便是了。”


    黃忠義早就聽慣了這話,往日裏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今日卻格外的不舒坦。


    “娘,祖父不是說,表妹的婚事另有打算。”


    他早年情竇未開時,的確對表妹有幾分遐思。可進來和屋裏的丫頭體會到夫妻之樂,卻總覺得,不如平日裏說笑有意思。


    不知道男人們總貪這個,有什麽意思。


    更何況,今兒個見這個天仙似的妹妹,黃忠義難得覺得不舒服。表妹雖然很好,可是若論是模樣氣度,今兒個見的這個,可以算得上是他平生所見佳人中,排的上頂尖的那一兩個。


    表妹和之相比,不過是小溪比大海,小草比芙蓉,自慚形穢罷了。


    想到這裏,黃忠義目光向左瞧去,一列的丫頭婆子圍著眾人,隻那天線一般的佳人,遠遠的被隔開在人牆外,低著頭不知思量什麽,黃忠義心中的不舍再次出來,伸手召向那位少女。


    “你,就是你,過來。”


    月容疑惑的皺眉,她,喊她做什麽?


    黃忠義一來,便是黃二太太也不顧的難為自己,隻顧和親兒子說話。她也難得有心思想想,在得知要把自己送到廟裏後,她能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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