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粗糙的掌心微微發燙,燙得死雞狠狠打了個哆嗦,然後也不知怎的,眼眶迅速濕潤,嘩啦啦開始掉淚。


    憋了一整天的眼淚如滂沱大雨,伴著撕心裂肺的哭聲滾落。


    死雞哭得眼都腫了,康雄等他哭完才道:“你得學漢話。”


    死雞打著嗝點頭。


    死雞以前就經常來軍營販賣柴火、獵物,很多人都認識他,如今正式蛻變為在冊雜役,很快就融入到集體生活中去。


    幾天下來,人就白胖了,臉上也多了點對未來的期許,偶爾還會跟著大家傻乎乎的笑。


    不過漢話一直學得不好,他舌頭好像天生比大祿人多幾道彎,一開口就蛇一樣抖動、彈跳,逗得眾人哈哈大笑,他自己急出一身汗。


    相較四季分明的中原,這片極北的黑土地實在太過慵懶,立夏之後才磨磨蹭蹭進入春天,空氣中多了點暖意,沉默了一冬的大山迅速複蘇,仿佛一夜之間披上綠衣。


    洪文不止一次被一天一變樣的野草們震驚。


    他開始頻繁跟大家進山,然後迅速被裏麵叢生的藥草、蘑菇等野物迷花了眼。


    太多了,如此富饒,簡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他好像有點明白這片土地為何“懶惰”:它就像一個祖宗八代都是土財主的紈絝,自家過分富有的實情實在令人提不起進取之心……


    不光人活泛,山林中的野味也活躍起來,時不時從高高的草叢中蹦出一隻兔子、飛出兩隻野雞,遮天蔽日的樹冠裏也不知藏著多少知名的、不知名的鳥兒,都嘰嘰喳喳叫著。


    密林深處有數不盡的生機,宛如與世隔絕的另類世界,無數花草在無人的角落沉默而歡快地抽芽、綻放、凋零,悄然完成生命的輪回。


    雖無人觀賞,但它們亦樂得自在。


    本來美麗這種東西,就不是為了取悅別人。


    因下過一場雨,林中蘑菇呼哧呼哧冒個不停,康雄每天都組織人進山訓練,回來時順道采蘑菇解決生計,就很一舉兩得。


    因蘑菇太多,夥房最近就非常熱衷於為大家烹製本地特色菜:野雞燉蘑菇,恨不得十天裏二十頓飯都是這個,早起還能用蘑菇雞湯泡餅子吃。


    平心而論,這道菜有葷有素確實好吃,蘑菇是時鮮,野雞崽子燉得稀爛,香醇濃厚一鍋湯下肚,除了鮮還是鮮,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都跟著叫舒坦。


    可就算是天鵝肉也不能天天吃啊!


    康雄偷偷來找洪文,說自己嘴裏疼,晚上也燥熱得睡不著覺。


    洪文給他把脈,脈象滑數,又見他麵色赤紅嘴唇發幹,大致有了主意,“張嘴我看看。”


    結果一看就樂了,紅通通的舌頭上一片黃膩膩的舌苔,連帶著牙齦上長了好幾個大火瘡。


    “吃上火了!”他笑道,“我給你開個涼膈散,吃兩幅就行了。這兩天可以用苦菜蘸醬吃,偶爾泡點金銀花或是婆婆丁,清熱敗火。”


    康雄咳嗽幾聲,捂著嗓子說疼,“是不是整天吃雞吃得?”


    還真就是,洪文一邊寫方子一邊道:“一般來說,雞肉性溫,是比較好的滋補食材,吃起來四平八穩。但如今春日本就氣燥,人體三焦易生火症,需要稍微壓一壓;且將軍您本人火氣上湧,天生更適合吃鴨肉等偏涼性的食材,如此內外交加,體內自然就燒起來了。”


    康雄猛拍大腿,氣急敗壞,“老子就說讓他們換換樣兒換換樣兒,死活不聽!”


    行伍中的夥頭兵隻管把人喂飽了,哪兒有幾個在乎什麽花樣!


    洪文大笑,刷刷寫了川大黃、樸硝、甘草、薄荷葉等幾味藥材,又細細說給康雄聽。


    康雄大手一揮,“我也不懂這個,聽了就忘,洪太醫你隻管看著辦就好。”


    洪文正色道:“懂不懂是你的事,說不說是我的事,咱倆各幹各的,互不相擾。”


    康雄一愣,複又大笑,“哈哈哈,這話說得好!”


    “不過康將軍,您得少喝點酒,對肝不好。”洪文勸道。


    北地苦寒,打仗時尤為艱難,軍中上下多有以烈酒驅寒的習慣,時間久了,難免損傷肝髒。


    康雄聽罷,撓了撓頭,誠懇道:“這個卻是有點難……”


    洪文笑道:“事在人為嘛,養好身體才能長久保家衛國。”


    康雄砸吧下嘴,“盡量吧。”


    兩人正說話呢,忽見洪崖突然推門進來,滿麵興奮道:“快出來看天光!”


    天光?


    洪文探頭一看,心神俱震。


    但見漫天皆是霓虹,光芒萬丈直貫霄漢,那光芒五彩斑斕,盡是人間畫師難以調和的絢爛色彩,似煙霧,如霞光,像春風吹拂下的牛毛細雨,又像清澈溪水中浣的紗,在高高的穹窿之上悄然浮動。


    好似天神抖開的紗帳,以蒼穹為底,星河為幕,包攬整片天地。


    所有人都陷入強烈的震撼之中,仰著頭說不出話來。


    世人在形容工匠手藝高超時總愛說“巧奪天工”,可隻有真正親眼見過之後才知道,天工造物何其精妙,人力豈能比擬其萬一?


    饒是見多識廣的洪崖也久久不能回神,良久才感慨道:“早就聽說極北之地偶有霓虹天降,鋪天蓋地,隻恨不得一見,今兒總算開了眼界。”


    洪文隻覺腦海中一片空白,似乎有許多話想說,可到了嘴邊卻又暗恨言辭之蒼白乏力,難以描繪其壯美之萬一。


    最後,千言萬語都匯成一句話:


    “可惜長公主不得見!”


    **********


    立夏過後,都城望燕台的人們再次迎來忙碌的宴會季節,太後也時常召集各路命婦、貴女們進宮說話,聽她們說外麵的見聞。


    嘉真長公主為盡孝道,初始也時常出席,不過幾次過後就興致大減,勉強去坐一坐就走,回來總是懨懨的,什麽都不愛做,隻一味盯著窗子上掛著的柳枝籃子發呆。


    這日她又提前離席,剛進正房就看見桌上端端正正擺了個鮮嫩柳枝編的小籃子,碧瑩可愛,中間又點綴著朵朵鮮花,頗有野趣。


    她先是一愣,繼而心頭升起狂喜,再開口時聲音都微微發顫,“這是誰送來的?”


    旁邊拿著雞毛撣子幹活的小宮女笑道:“回稟公主,是奴婢做的,公主瞧瞧可還喜歡?”


    她是今年才分過來的,十分仰慕嘉真長公主為人,因見她總是盯著個枯枝籃子鬱鬱寡歡,便悄悄去琢磨了構造,暗中編了一個出來,想叫這位公主歡快些。


    剛湧起的喜悅瞬間破滅,一如陽光下的皂角泡沫。


    隨後進來的青雁聽見了,臉色登時一變,上去對那小宮女道:“誰許你胡亂往公主房中放東西的!”


    那小宮女見說,嚇得臉色都變了,忙請罪道:“奴婢該死,奴婢……”


    “罷了,你罵她作甚!”嘉真長公主擺擺手,興致缺缺地瞧了瞧那柳枝籃子,又隨手擱到一邊,“她也是一番好意。”


    方才乍一看好像一模一樣,但細細一瞧就看出分別。


    終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青雁這才罷了,又警告那小宮女幾句,這才親自過來給嘉真長公主端茶遞水,“公主別心煩,奴婢才剛聽說陛下要往東北大營派遣天使,一來慰問將士們,二來也是對小洪太醫的嘉獎,您看是否有什麽書信要帶的,不如早寫了去。”


    天使就是去外地傳旨的人,可能是皇帝的心腹太監,也可能是點名指認的欽差,意為“傳達天子聖意的使者”,一般不會輕易出動。


    嘉真長公主眼睛一亮,旋即又飛快黯淡下去,懶懶道:“也沒什麽好說的……”


    說了又如何?左右也見不到,倒不如不說。


    可她似乎又想到了什麽,突然坐直了,語速飛快道:“你方才說,皇兄要派遣天使?”


    見她終於來了興致,青雁忙道:“是呢,說過幾天就走,好像隨行車架都準備得差不多了。”


    嘉真長公主的眼睛越來越亮,裏麵仿佛有火在燃燒,她忽然跳下地,飛也似的往外去了。


    “公主您去哪兒?!”青雁在後麵追。


    “去找皇兄!不用跟著了!”嘉真長公主越走越快,最後幾乎跑起來了。


    天使,天使!


    對呀,她怎麽沒想到,怎麽能沒想到!


    天使呀!


    作者有話要說:  中國古代很多方麵的科學研究都很流批的,天文研究也算曆史悠久,《山海經》中就有關於極光的描寫,不過當時沒有特定的名稱,基本上都用每次看到的形狀和顏色命名,很不統一,我這裏就另外杜撰了個名字“天光”,大家看看就好。


    第七十一章


    邊境附近頗有幾個成規模的集市, 因往來人員密集雜亂,也是東北大營的重點監視區域之一。


    洪文身負半月向隆源帝匯報一次的使命,在王西姆等人的陪同下去過幾次,當真大開眼界。


    正如洪崖所言, 因各國語言不通、貨幣各異, 許多百姓幹脆放棄語言交流,直接拿著自己的貨物各處走動, 發現心儀的就向攤主展示一番, 若攤主覺得合適便相互交換, 全程一言不發,相當幹脆利落。


    洪文用從山林裏采摘到的一點藥材換過毛子的餑餑,據說叫什麽“列巴”的;還換過蒙古人的風幹肉幹,味道不錯, 就是硬了點, 他第一口吃時沒經驗,洪崖也壞心眼兒不提醒, 結果險些把門牙崩掉了……


    在這裏交易的人主要分兩類, 一是精明的商人,利用各地風俗人文不同賺取差價,二是本地換取生活日用品的普通百姓,其中又以各色雜毛居多。


    洪文曾簡單計算了下他們的人數, 發現為數不少, 就問康雄這些人具體歸哪兒管。


    康雄就道:“你也看見了,這一帶山多水多林子多,很多地方都是三不管,他們隨便往裏頭一紮,官府想找人都沒處去……”


    洪文就道:“這裏土地很肥沃, 隻是冷些,就差人耕種,若能把這部分人口爭取過來就好了。”


    多好的土地啊,怎麽能空著呢!


    康雄隻管練兵打仗,文政並不大在行,聽了這話直撓頭,“理兒是這麽個理兒,隻是難辦。”


    數百年來邊境摩擦不斷,相互之間矛盾很深,雜毛們又都是自在慣了的,豈會輕易受管束?


    洪文點頭,“那倒也是。”


    若好辦,隻怕隆源帝一早就辦了,豈會放任這許多勞動力流落在外?


    ******


    洪文的生活漸漸規律起來:


    每天早起跟將士們一起鍛煉約莫一個時辰,然後整理藥材、問診、繪圖,偶爾去市集轉轉,閑時跟王西姆和死雞學學沙俄話……


    原本眾人見他生得文弱,還有意照拂,誰知那日眼睜睜看他臉不紅氣不喘扛起巨大圓木,都驚得目瞪口呆,從此之後再喊“洪太醫”時,語氣中便不自覺帶了幾分敬重。


    大家私底下都說,別看洪太醫模樣斯文俊秀,端的一條好漢!


    程斌跟絕大多數出身醫學世家的太醫署成員一樣,平時雖注重保養,但身子骨著實算不得強悍。


    最初被洪文拖著鍛煉,一天下來就要喘斷氣,可如今竟也慢慢練出來,跟著將士們一起上山入林不在話下,自己亦十分得意。


    這日他正唾沫橫飛地跟王西姆說些京中風物,忽見一騎飛奔而來,見到康雄便大喊道:“報,將軍,驛站傳來消息,有天使駕臨,最快後日就到。”


    “天使?”康雄一愣,“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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