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得可憐?”洪崖在那頭道。


    東北太冷了,沒火炕簡直活不了,到了夜裏火一點,人跟烙餅似的往上一躺,什麽腰酸腿疼全都沒了,舒坦得活像升天。


    這師徒倆睡一間,程斌和隨行的另外兩名醫生一間,都是一樣的大火炕,就在隔壁。


    屋裏黑漆漆的,洪文翻身坐起,也不點燈,隻盯著窗縫裏露出來的一點月色歎道:“說不上。”


    沙俄國殺了好多大祿朝百姓,若自己覺得他們可憐,又有誰可憐無辜枉死的大祿百姓?


    可白日死雞那對死亡都麻木了的神情,卻又叫人腔子裏悶悶的,仿佛心髒都被捏緊了。


    洪文又歎了口氣,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味兒,怔怔看著角落裏的陰影,“要是沒有戰爭就好了。”


    若沒有戰爭,不管是哪個國家、哪個部族的百姓都能和平共處,大家一起說笑打鬧,難道不好麽?


    可為什麽一定要打仗呢?


    他不明白。


    洪崖雙手枕在腦後,躺著翹起二郎腿,平靜道:“人心不足,人的貪欲是沒有盡頭的,隻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戰爭。”


    小到雞毛蒜皮家長裏短,大到家國霸業寸土必爭……都是貪欲。


    洪文跟著歎氣。


    洪崖從枕頭底下摸了一把冷掉的烤栗子扔過去,“吃飽了睡吧,夢裏什麽都有。”


    洪文沒防備,冷不丁被砸個正著,唔一聲捂著腦門兒豎過去。


    洪崖哈哈大笑。


    氣得洪文隨手抓起什麽,劈頭蓋臉就往對麵扔,師徒倆大半夜不睡覺,嗷嗷叫著幹仗。


    鬧了一陣之後,就聽隔壁吱呀一聲門響,睡眼惺忪的程斌披著棉襖出來敲窗戶,“洪大人,洪師父,沒事吧?怎麽聽著有人打架?”


    洪崖一把按在小徒弟腰眼上,看他跟個烏龜似的翻騰不起來,聞言笑道:“沒事兒,這小子半夜鬧夢話呢。”


    程斌哦了聲,心道果然是洪大人,說個夢話都這樣聲勢浩大的,記下來,一定要記下來……


    師徒倆鬧夠了,這才重新躺下,洪文打不過師父,有點憋氣,隨手抓了個栗子捏著吃。


    結果還沒捏開呢,他又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師父師父師父!你記不記得那爺倆的手!”


    洪崖被他這一下驚得夠嗆,才要笑罵時,神色卻漸漸凝固了:


    是啊,那死雞爺倆如此落魄,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可一雙手竟白白淨淨,絲毫沒有凍瘡!


    後知後覺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師徒倆哪兒還睡得著,立刻爬起來去找死雞。


    洪文幾乎不會沙俄話,洪崖隻能跟人簡單交流,所以倆人走出幾步之後齊齊停下,默契地對視一眼,又轉頭去把鼾聲如雷的王西姆抓了起來。


    “……他說他也不知道,”王西姆努力睜著惺忪的睡眼,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翻譯,“平時也沒幹什麽,就這樣了。”


    洪崖皺眉,“不對,一定有什麽是不一樣的。”


    想了會兒,洪崖又道:“你問問他,他們平時都幹什麽,從睜眼到睡覺,中間的所有事都不要落下。”


    王西姆撓了撓頭,果然這麽問死雞,死雞愣了下,還真就把包括放屁打嗝在內的所有事都說了個遍。


    師徒倆用同樣的姿勢蹲著,四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然後齊齊喊停,“抓怪魚?什麽怪魚?”


    死雞用手比劃著,“大約這麽長,又細又長……裏麵好多油。”


    洪文絞盡腦汁想了一回,沒想出來是什麽魚,本能地去看見多識廣的師父,結果洪崖也滿麵茫然:他行走江湖這麽多年,竟也沒聽過。


    王西姆說:“聽他的意思有點像鯰魚和泥鰍,可又不是,那魚不大好吃,但肥油很多,餓得撐不住的時候吞一塊能撐大半天,下剩的雜碎還能點燈……”


    洪崖眼睛一亮,“早年我行走江湖時,多見殺豬匠雙手滑膩,平生從不擦潤膚膏脂卻嫩白如嬰孩,想必是一樣的道理。”


    洪文就道:“以膏脂潤膚的法子古已有之,現在的凍瘡膏之流也多是如此,貴者用貂油、鵝肝,賤者用豬油,不過成本都相對較高,大規模用在軍營中負擔太重。不知這魚多不多?”


    王西姆又問了一回,高興道:“他說很多,那些魚最喜歡在爛水窪子裏長,因肉少刺多還難吃,更有一股腥臭味,很少有人特意去捕撈。”


    “得了!”洪文一拍大腿,“明兒就跟康將軍說說!”


    若果然能行,不光解決了將士們凍傷的問題,多出來的碎肉還能喂狗,下腳料還能做燃料,簡直一箭三雕!


    ********


    立夏將至,隆源帝特意帶著皇後來向太後請安,嘉真長公主和幾個皇子公主都在,眾人說說笑笑,十分和氣。


    正說起立夏飯時,萬生進來回稟說東北那頭來了四百裏加急折子,隆源帝忙讓送進來。


    眾人都停住話頭,跟著關注起來,生怕邊疆有變。


    就見隆源帝一目十行飛速瀏覽,竟拍案大笑起來,“好好好,好得很!”


    見他神色輕快眉宇舒展,眾人都跟著鬆了口氣。


    太後笑問道:“可是有什麽喜事了?不如說出來哀家也高興高興。”


    隆源帝拍著大腿道:“洪文那小子正經挺能幹,才去了幾個月呢,還真叫他折騰出點東西來。”


    他把新式凍瘡膏的事情說了,“說是試了一回,效果比現有的略差些,但造價隻需原來的兩三成,且剩的下腳料也不必浪費……隻是味兒不大好聞。”


    他說的已經夠隱晦,因為折子裏洪文用了相當大的篇幅形容新式凍瘡膏的味道和狀態:


    “腥如魚、臭似蝦,近前使人流淚……灰白中夾雜著一點綠色,觸手如膿……恐不易掩藏大軍行蹤……”


    說得直白一點,就是太難聞太惡心了,隻要抹了這玩意兒,不用狗,人在一裏開外都能聞得到!如果往後還想打埋伏戰的話,必須繼續改良。


    但總體看來確實達到了物美價廉的基本預期,所以先寫個折子報喜。


    另外,希望陛下看在微臣如此賣力的份兒上,順便向嘉真長公主問好……


    但隆源帝現在心情太好,所以再看到最後那句話時,竟也不像以前那樣反感了。


    寫就寫吧,朕權當沒看見!不氣不氣。


    太後聽了直念佛,“若這個法子可行,下頭的百姓可就有福啦!”


    尋常百姓過日子都要精打細算,鮮少舍得燒熱水洗刷,所以多生凍瘡。而市麵上的凍瘡膏大多造價不菲,他們更不舍得買……


    眾人正歡喜時,就聽嘉真長公主悠悠道:“明君自該賞罰分明,既如此,皇兄要賞他什麽?”


    話音剛落,就見太後拍著她的手笑道:“就賞他做個駙馬可好?”


    嘉真長公主麵上飛紅,低頭窩在她懷裏,也不做聲。


    眾人俱都笑出聲,五皇子眨巴著眼睛問:“什麽是駙馬?”


    三皇子隨口道:“就是小姑父。”


    五皇子很滿意,“小姑父!”


    皇後抿嘴兒直樂,碰了碰隆源帝,“如此,也算般配了。”


    隆源帝:“嗬嗬。”


    作者有話要說:  嘉真長公主“那皇兄要賞他什麽?”


    太後:“賞,賞個大的!”


    隆源帝:……嗬嗬,快樂都是別人的,雨我無瓜!


    第七十章


    哪怕死雞磕破了頭, 還是沒能救到老毛子。


    老毛子被帶來軍營的第三天就死了,絕食。


    他真的做到了寧死也不接受大祿人的治療,任憑死雞再怎麽哭求,還是緊咬牙關。


    本就油盡燈枯的身體迅速衰敗下來, 等到第三天早上死雞照例想去勸他吃早飯時, 一摸,身子都涼透了。


    洪文他們以為死雞會哭得很慘, 可他竟意外冷靜, 沉默著替老毛子收拾好遺體, 連同那身破爛衣裳一把火燒了個幹幹淨淨。


    骨灰和碎骨頭渣子都撒到河裏,眨眼就被翻滾的河水吞沒,裹挾著流向不知名的遠方。


    據說河流的盡頭連接著大祿和沙俄。


    王西姆小聲對洪文說:“他說老毛子做夢都想回家,隻是回不去了……這條河會流經他的故鄉, 這麽著死後還能再看一眼。”


    洪文問為什麽回不去, 王西姆說那塊早就是戰場,都被踏平多少遍了, 冬天落的雪都是紅色的。


    被浸透土壤的積血染紅的。


    康雄聽說後來看了眼, 站在河邊沉默良久,“倒也是條漢子。”


    那老毛子生前就在罵罵咧咧,最終果然以死明誌。是塊硬骨頭。


    王西姆有些詫異,“將軍不恨他?”


    老毛子死之前罵得最凶的就是這位主帥, 言辭之醃臢、激烈難以想象, 讓人聽了就想擼袖子揍人的程度。


    康雄笑了下,表情很複雜,“我忠於我的國家,他忠誠於他的沙皇,各為其主罷了。”


    如果沒有戰爭, 或許大家都是住在這一帶的朋友,上山打獵時沒準兒也能搭把手……


    可惜沒有如果。


    王西姆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康雄看了看對著河麵怔怔出神的死雞,問了個跟剛才王西姆差不多的問題,“恨我不?”


    如果不是他執意命人把老毛子帶來,至少還能再苟延殘喘一個月。


    死雞抄著袖子蹲在河邊,兩眼發直,黑乎乎的棉襖讓他看上去像一坨發黴的大蘑菇,過了許久才搖搖頭。


    他簡直不知道該恨誰。


    好像最應該恨的是他自己。


    如果不是起了壞心思,也就不會被捉;如果不被捉,也就不會連累爺爺……


    可爺爺又為什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呢?


    自己又為什麽會再次變得舉目無親?


    十二歲的他怎麽都想不明白。


    康雄在他旁邊坐下,伸手掐了掐他細得突出骨頭的脖頸,“以後就跟著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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