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眾人還有些驚訝,不知這位京城來的小太醫大半夜不睡覺做什麽,可見他隻是安安靜靜地看著,也就不管了,等到後來,外廳角落裏還多了一張凳子,不知是誰搬來給他坐的。


    可能外頭的人不知道,行醫者,一般都有一手不俗的畫技,皆因他們要實時記錄見到的奇異病症和藥草,哪怕沒有刻意學過,久而久之也就練出來。


    洪文也是如此。


    他開始翻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安靜地描繪驛員們忙碌而乏味的生活。


    有幾回程斌見了,還有些驚訝和不解,“大人,您畫這些做什麽?怪沒意思的。”


    翻來覆去也不過是那幾個人,那幾匹馬,有什麽趣兒!


    洪文看上去比他更驚訝,“怎麽會沒意思?”


    每一次往返都代表著一段故事,而每一段故事裏都摻雜著無數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天底下還會有什麽比這些更吸引人的嗎?


    隆源帝雖然有點摳門,但該花錢的地方卻從不儉省,甚至還會增設許多在別的朝代看來很不必要的開銷。


    就好比他們這些去外地公幹的官員,其實並不必擔心與家人失去聯係。


    洪文等人去東北大營,每隔半月就要將所見所聞所為寫個折子送回京城,而隆源帝又額外下令,“若京中有親友者,書信也可一並送回”,隻不過尺寸厚薄都有規定。


    走官道驛站傳遞書信,自然比別的方法更快更安全,也算外辦官員們的小福利。


    洪文就想著,將自己沿途所見挑些不出格的畫下來,再附上書信,如此圖文並茂,簡直比話本還有趣。


    嘉真長公主雖沒明著說,可他深知她對外界的向往,想必看了會很高興。


    想到這裏,洪文手下不自覺又加快幾分。


    唉,不過畫得再好也不如親眼所見,真想什麽時候跟公主一起看看外頭的天地呀!


    ********


    嘉真長公主第一次接到洪文的書信時,已經是三月十六了,剛好是穀雨。


    京中大地早已換了新衣,外麵百花盛開、百鳥爭鳴,好一派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但洪文卻在信中寫道:


    “……極冷,昨兒竟又下大雪了,足有一寸厚,但將士們仍操練不休,喊殺聲震天……高山之巔積雪終年不化,裏麵許多大樹高達天際,兩人合抱都摸不到頭那麽粗,聽說常有熊瞎子出沒……我和師父進山采草藥,發現一株野參頭戴玉豆,極其可愛,特意畫來你瞧……”


    信紙下方果然畫著一顆栩栩如生的小人參,上頭頂著許多玲瓏珠子。


    “再過幾月就會變紅,到時更為動人,可惜你不得一見……”


    嘉真長公主莞爾一笑,眉眼彎彎,眸中波光蕩漾,“傻子。”


    青雁進來奉上茶果,見她這般模樣,不覺低笑。


    嘉真長公主也不理會,又將那薄薄幾張信紙翻來覆去看了數遍,這才小心地裝回信封,又端起茶杯喝茶。


    可才喝了幾口,她卻又忍不得,再次撂下茶杯,複又將那信打開來反複觀看,還小聲嘟囔,“怎的就這幾頁。”


    青雁終於忍不住笑出聲,“我的公主,您就知足吧,聽說今兒一大早陛下就接到東北送來的公文,可一打開臉就黑得鍋底一般……”


    嘉真長公主聽後,也噗嗤一笑。


    洪文的信自然是夾在公文中一並送回來的,天曉得隆源帝看見折子後麵巴巴兒跟著的一句“……臣在東北遙問陛下聖安,另有長公主書信一封,勞煩轉贈……”時,會是何等心情。


    作者有話要說:  萬生:陛下,東北傳來公文!


    隆源帝:快拿上來!


    打開一看:陛下聖安,勞煩轉遞書信,並代問長公主安好。


    隆源帝:……¥%%()*()*##


    第六十七章


    地圖疆域上的邊境和百姓口中的邊境其實是兩碼事, 因為現實生活中的衣食住行方方麵麵牽涉甚廣,樹根一樣四處蔓延,不可能像在地圖上畫一條線那麽簡單就完全割裂開來。


    尤其大祿邊境遼闊蜿蜒,光洪文這次去的東北軍營管轄範圍之內就接壤蒙古和沙俄兩個國家, 所屬族群更多。裏麵的百姓世代往來、頻繁通婚, 光是明麵上廣泛使用的語言就多達六七種,怎可能簡單粗暴地說“你是大祿人, 不準往沙俄去”或“你是蒙古人, 不許踏足大祿地界”?


    軍營中也是如此, 裏麵好多兩國百姓通婚後生下的混血,黃毛的、藍眼的、白皮的,不一而足,本地人叫他們“雜毛”, 話裏話外都有那麽點兒貶低的意思。


    實際上他們的處境也確實很尷尬, 這些年三國停火了還好,早年打仗時, 因為他們血統不純, 哪個國家的人都不待見,罵他們雜碎事小,見了就喊打喊殺的多著呢。


    可也不是他們自己想被這樣生下來的呀!分明腳下的土地那樣廣袤,卻愣是沒有方寸立足之地。


    東北大營的主帥叫康雄, 四十來歲年紀, 聽說祖上就有點外族血統,所以他長得也是高鼻深目好個身板,一雙招子隱隱泛灰,膽子小的被他瞪一眼就兩腿打顫。


    當初隆源帝一力提拔他做一軍主帥時還引來不少非議,好在康雄知恩圖報又有本事, 帶人在敵軍中殺個幾進幾出,令人聞風喪膽,那些反對之聲自然也隨之消散。


    康雄身材高大聲若洪鍾,是典型的武將長相,他對洪崖一見如故,瞧見對方背著的鐵杆長/槍後立時手癢,絲毫不顧及對方是以大夫的身份來的,拉著就要下場比劃。


    洪崖也是個人來瘋,並不推辭。


    兩人當天就鬥了個天昏地暗,最後頭發也散了,臉也破了,什麽兵器都丟開不用,滿地打滾拳拳到肉……


    當夜,兩個被對方揍得鼻青臉腫的漢子又喝了個酩酊大醉,踉蹌著去校場上結拜。


    因臨時找不到香燭,康雄就抓了三杆槍插在地上,點了上頭的紅纓,拖著洪崖納頭便拜,拜完之後兩人對視帶笑三聲,齊齊醉死在地上不省人事……


    這會兒還下雪呢,若無人發現,一夜之後保準成冰雕。


    洪崖本就重,昏睡之後更是死沉,最後還是洪文和撥過來給他們做向導的小兵王西姆一起扛回去的。


    王西姆的名字說明一切,他娘是大祿人,早年跟了一個沙俄商人,本想著有夫有兒萬事足,誰承想婚後那老毛子慣愛喝酒打老婆,正好後來兩國交戰,就一怒之下帶著兒子回到都大祿的東北老家。


    他娘也是個烈貨,打那之後就給兒子換了自己的姓氏,隻是她沒念過書,也不會起名,隻把兒子的名兒去了半截,換湯不換藥改了個王西姆,十分滑稽。


    王西姆今年剛滿十七,繼承了沙俄爹的身材,活脫脫比洪文大出去兩圈,遠遠望去活像一頭炸開黃毛的熊。


    就是人有點憨。


    奉命跟著洪文之後,他真就寸步不離,頭天洪文去上茅房,凍得直打哆嗦,露出的手沒一會兒就紅了,麻嗖嗖的疼。就聽王西姆在門口甕聲甕氣道:“洪太醫,要我幫您係褲子不?”


    嚇得洪文一抖,險些尿在褲子上。


    後來洪文好說歹說,王西姆才勉強退了一步:上茅房時不跟著,不過平時還是亦步亦趨,導致程斌十分有危機感。


    他私底下跟同來的兩個醫生嘀咕,“那小黃毛兒是不是想偷師?”


    我才是小洪大人身邊第一人!你才來幾天,別想取代我的地位!


    那倆醫生打量下王西姆小山般魁梧的身軀,對他的稱呼非常質疑:


    這他娘的算哪門子小!


    說歸說,王西姆正經挺能幹,力氣又大,搬運藥材時一個頂仨,漸漸地,程斌等人對他的敵意削減不少,偶爾也會笑著打招呼了。


    洪文一行人的主要任務就是替駐守將士們治病,而這裏最多的就是凍傷和因為低溫造成的骨病,有點像白先生的症狀,但明顯更嚴重。


    駐軍地冬日酷寒漫長,一年十二個月恨不得能有七個月下雪,剩下的五個月又有一兩個月不化,濕氣非常大,久而久之,這裏的人關節都壞了,嚴重的從腰往下都不能動,跟癱了沒什麽分別。


    另外,因為冬日長、日曬少,這裏的瓜果蔬菜也稀罕,好些人血虛,骨頭也脆……總之問題很多。


    後麵瓜果菜蔬的問題康雄早就上折子,隆源帝也專門找人議過,說是他們的情況有點像常年出海的水手,必須得調整,所以已經命人大量運送蔬菜幹,想必這麽調和著吃幾個月就會大大改善。


    所以洪文他們最急需解決的還是凍傷和骨病,如果這個治不好,將士們兵器都拿不住,又活動不開,戰鬥力必然大幅度下滑。


    凍傷和骨病都不算什麽疑難雜症,洪文等人隻需照方抓藥即可,然後再配著調製的藥膏內服外用,幾天就能見效。


    不過很快的,另一個新問題也暴露出來:


    成本太高。


    之前他們給人治病時大多是單個人,頂了天也不過幾個十幾個,成本高一點低一點也無所謂。


    可東北大營主體共分三大部分,光是他們目前所在的主寨就常年駐紮著六萬人馬,另有左右翼各四萬,光這三部分加起來就是十四萬人,另有零散的部卒若幹,將近二十萬之巨!


    如此龐大的人口麵前,哪怕一個人身上的成本多攤一文錢,匯總到一起也是個天文數字。


    當天晚上他們把這個情況匯總到一起,都愁得整宿沒睡,掛著兩隻黑眼圈琢磨怎麽才能把成本降下來。


    病是一定要治,藥一定得用,關鍵就在如何用更便宜的藥材取代原本藥方中名貴的部分。


    如果不改,光給將士們治病這一塊就足夠把國庫掏空還不夠。


    洪文愁得一宿沒合眼,終於第一次認識到為什麽大家都把這活叫苦差:單純替一個或者幾個人看病並不難,但凡是個有經驗的大夫都做得了。難就難在替幾萬幾十萬人看病,又要有效果,還不能多花錢。


    王西姆從小在眾人的白眼中長大,對外人的情緒變化非常敏感,覺察到洪文的苦惱之後就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惹人厭煩。


    “洪大夫,您這麽年輕就這麽厲害,不要犯愁,其實我們都已經習慣了,不治也沒什麽。”


    洪文看著這張長得有點著急的臉,認真道:“謝謝你的安慰,不過怎麽能不治呢?這是我的天職啊!”


    大夫為了省錢不救人,那不是笑話嗎?


    可關鍵是:錢從哪兒來呀?


    或者說怎麽能用同樣的錢治療更多的人?


    王西姆口才不高,勸了兩句就沒詞兒,隻好學著他的樣子抱著膝蓋蹲在地上。


    隻是他牛高馬大,哪怕蜷縮成球也是個大球。


    洪文正犯愁,忽聽遠處轟隆隆一陣打雷似的巨響,地麵也跟著微微顫動。


    地龍翻身?!


    他本能的站起來,還要抓著王西姆跑,卻聽軍營中一陣歡呼:“開江啦!開江啦!”


    不知是誰從哪弄了個大銅盆,手持樹幹敲得震天響,緊接著就見一隊夥夫提著桶扛著網狂奔而去。


    洪文都看傻了,“什麽江?”


    王西姆憨笑,嘶溜下口水,“開江!今天有大魚吃了!”


    後來經過解釋,洪文才知道,原來近來雖然偶爾還會飄雪,但比起冬日已經暖和太多,附近幾條大河冰封的湖麵已經隱隱出現裂痕。偏這幾日狂風大作,漸漸有點從東南來的意思,暖風吹動下,冰層上下兩部分融化進度不一,支撐不住,直接被生生撕開。巨大的冰坨瘋狂碰撞,被壓抑了大半年的湖水洶湧,肆意奔流,這才造就了一副近乎白日打雷的豪景。


    王西姆流著口水,抄著袖子說:“那些魚被凍了小半年,肚子裏的屎都拉幹淨了,肉也緊繃著,這會兒最是鮮美可口!”


    洪文一聽,來了精神,“走走走,咱們也去看!”


    王西姆的年紀比他還小,一聽這話,哪還忍得住?當下帶著他就往外狂奔。


    兩人一口氣往東跑了約麽兩三裏地,耳邊炸雷似的聲音越來越清晰,空氣也越來越潮濕,最後竟似隱隱有水霧撲麵而來,一條開闊的大江也已呈現在眼前。


    不等靠到河岸,洪文就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


    無數厚重而巨大的冰塊擁擠著堆疊著,因短時間內無法流往下遊而擁堵成冰山,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滿江的河水就像掙脫籠頭的野馬,咆哮著狂奔而下,瘋狂拍打著兩岸,掀起巨大的浪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品太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少地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少地瓜並收藏一品太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