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嘉真長公主時隔數年返京,來客中又有許多叔伯和堂表親戚,少不得出麵大談親情。


    隻是大家關係本就不算親厚,又隔了這些年,湊在一處更無話可說,她心裏膩歪得很,更懶怠聽旁人說些婚喪嫁娶之事,略坐了坐就找了個由頭回來了。


    天氣有點悶悶的,厚重的雲彩壓得很低,像是隨時要下雨的樣子。


    回來的路上,嘉真長公主忍不住回想起草原清爽的空氣和高朗的天空,再看看四周高高的圍牆,聽著知了發瘋似的嘶叫,越發煩悶。


    可此時不過是一點不值錢的果醬,一隻不上台麵的柳枝小提籃,竟就叫她心中的鬱氣一掃而空。


    “也好,”她點了點頭,“你看著叫人弄幾樣清爽小菜,把這杏子醬也挖兩勺出來。”


    偏有個宮女沒眼色,向前請示,“公主,這罐子可要換出來洗幹淨了?還是還回去?”


    看著怪粗笨的,跟殿內其他擺設都不大搭呢。


    嘉真長公主撩起眼皮,理直氣壯道:“既送了過來,自然就是我的東西了,急什麽?且這麽放著吧!”


    想了想,又翻身坐起來,隨手把詩集往桌上一扣,自己先把裝酸杏醬的陶罐取出來,又將床頭桌上擺的那個泥塑大福娃裝入柳枝籃子擺弄一回,轉頭吊在臥房內側的紗窗下,果然可愛有趣。


    作者有話要說:  戶部打廣告:我們戶部工作輕鬆!不過是996罷了!


    洪文:你們禿頭……


    戶部:紮心了!


    我小學在老家上的,好多人都會折柳枝編帽子、編提籃什麽的,還可以拆掉中間的木質,隻留外麵的皮做哨子,可好玩兒了


    第二十六章


    天氣濕熱, 又總不下雨,宮中頻頻有人抱恙。


    官袍臃腫且不大透氣,這個天氣往外站一站就要濕透了,更別提橫穿大半座宮城, 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大人每到這個時節就很想告老還鄉。


    當天下午太醫署就得了信兒, 說秀女中有三人告病,想請人去看看。


    在最終定下來名分之前, 秀女們沒有請太醫的資格, 一應傷病都交由吏目處理。


    今天當值的吏目中數洪文和黃吏目最年輕, 沒得說,兩人對視一眼,頂著大日頭出門。


    可巧迎麵撞上站在戶部門口的方之濱,這廝一見洪文就見縫插針道:“瞧瞧我說什麽來著?咱們戶部可不用大熱天的出去!”


    如今整個太醫署上下都知道戶部十分覬覦自家小洪吏目, 私下約定決不能讓他單獨在外, 至少“兩人成伍,三人成群”。


    此時黃吏目見了方之濱的反應, 立刻警鈴大震, 雙臂張開將洪文護在身後。


    洪文:“……黃大人?”


    黃吏目頭也不回,語氣中難掩警惕,“休要聽他胡說八道,戶部挨家挨戶追債的時候可慘了!這年頭欠錢的才是大爺。”


    洪文:“……不是, 您帽翅戳我眼睛了。”


    黃吏目:“……哦。”


    方之濱對麵站著的也不知是哪個部的官員, 渾身的官袍都被濕透了,見狀忍不住抹著汗打斷道:“方大人,稍後寒暄不遲,我們衙門這個月的冰敬怎麽就短了兩成?”


    方之濱就從袖子裏掏出來一大本賬冊糊到他臉上,“你們去年一共欠了戶部一千七百多兩銀子, 到現在都對不上賬,沒得說,每月扣點兒,什麽時候扣完了再講旁的!”


    洪文的眼皮狠狠跳了跳,開始努力回想太醫署欠了多少錢。


    竟然還會扣俸祿的麽?!


    黃吏目的神色也有些許驚恐,拉著洪文拔腿就跑,“快走快走……”


    為防刺客,宮中並沒有多少能遮陽的高樹,此時太陽還沒落山,幾乎筆直地照下來,放眼望去空氣都扭曲了。


    洪文和黃吏目到達秀女們所在的朱翠宮時,裏衣全部濕透,忙先去舀水洗了手臉。


    兩個中暑的秀女倒不大要緊,皆因她們來自西北沿海,清涼慣了,突然來到又幹又熱又悶的望燕台難以適應,吃了藥靜養就好。


    都還隻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頭回離家這麽遠,又水土不服,瘦的都有點脫形了。


    洪文和黃吏目看的唏噓不已,不約而同在她們藥中多加了點甘草。


    好歹甜甜嘴兒,嘴巴甜了就不想家了。


    倒是最後一個老熟人,很有點麻煩。


    洪文一邊替薛雨把著脈,眉頭就皺起來了,“薛姑娘,你這年紀輕輕的,還是保養為妙,閑時少操些心。”


    距離上次見麵約莫一月,薛雨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重了。


    憂思過度,這種程度的症狀放在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身上簡直觸目驚心。


    薛雨勉強笑了下,“我盡量。”


    她麵上顯出幾分掙紮,良久才下定決心似的哀求道:“洪大人,您知道我家出什麽事了嗎?”


    她的病本來沒這麽嚴重,隻是今天一大早突然就有別的秀女跑來告訴她,說定國公府的人都被攆回家去反思了。


    一聽這話,薛雨當真肝膽俱裂,想細問問吧,那人也不清楚內情。


    偏如今她身在宮中,往來消息不便,隆源帝又明令禁止定國公府的人入宮求情,竟沒個門路通氣,她直到現在還不明白情況怎麽就這麽急轉直下。


    洪文心道,你還真算問對人了。


    雖然真相可能有些殘酷,但他還是一五一十地將廟會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薛雨。


    薛雨聽罷,眼神放空半晌沒做聲,過了會兒突然掉下淚來。


    “都是命……”


    她都這麽拚命了,甚至不惜拿自己的後半生做賭注,可家中竟無人能體會她的苦心!


    洪文歎了口氣,“事已至此,薛姑娘還是自保為上。”


    定國公府的敗落已成定局,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說句不中聽的話,萬一來日大廈傾頹,如果薛雨立起來,至少還能拉那些無辜者一把……


    也不知薛雨聽沒聽進去,捂著臉嗚嗚哭了一場,又站起來朝洪文行了一禮,“我代二哥向您賠不是,他是個混賬,您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原諒這一回。”


    代人道歉這種事實在是最沒誠意最沒意思的。


    始作俑者不必出麵,或許心中兀自不服,代人受過的卻這樣可憐,叫受害者想不原諒都難。總覺得有些逼迫的意思。


    可為什麽大家一定要原諒呢?


    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他人受過的傷痛難道是幾句輕飄飄的“對不住”,或一點什麽賠禮就能一筆勾銷的麽?


    甚至也許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代人道歉”,才讓那些壞蛋越發囂張,肆無忌憚,以至於鬧到今天這樣無法收場的地步。


    在過去十多年的遊醫生涯中,洪文實在見過太多類似的悲劇,於是他搖了搖頭,認真道:“薛姑娘,恕難從命。”


    薛雨愣住了。


    洪文繼續道:“也許你是好意,但恕我直言,這實在算不得什麽好法子。況且你的家人傷害的並不是我,甚至不止是昨天那對父子,我原諒不原諒又有什麽要緊呢?


    我不知道你這樣做是想求得一點自我安慰還是別的,但對被傷害的那些人而言,總歸是不公平的。”


    薛雨麵頰上還掛著淚珠,可眼底已經滿是驚愕。


    這番話太過尖銳直白,絲毫沒有世俗的迂回婉轉,如同雪亮的利刃直將她刺得體無完膚。


    有那麽一瞬間,薛雨腦海中一片空白,可短暫的震驚過後,卻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才是他。


    是了,這位小洪吏目一早就敢直麵盛怒的祖父,唇槍舌劍毫不退縮,自然是外柔內剛的厲害角色……


    洪文寫好方子後開始收拾藥箱,快走到門口了又轉過身去,“薛姑娘,就算我多嘴嘮叨吧,你既然選擇入宮,還是心無旁騖的好。至於其他的事,來日再細細謀劃不遲。”


    說白了,這群秀女有幾個是單純想來找如意郎君的?多多少少都存了扶持娘家的念頭。


    這樣的打算無可厚非,但如果你不能走到最後,想再多又有什麽用呢?


    薛雨聽了這話有什麽反應,洪文不清楚,隻是他剛離開朱翠宮沒多久就被禦前的太監請了過去。


    去到麒麟殿時隆源帝正在桌前彎腰寫著什麽,照例是一身半舊衣裳。


    牆角放著一缸幽幽盛開的白蓮,整座殿內都浮動著清香,倒是比人造的熏香更清雅。


    當然,也更便宜。


    洪文結結實實行了大禮,“微臣洪文,叩見陛下。”


    隆源帝揚了揚眉毛,“怎麽,得了賞賜,如今請安都更誠心了?”


    洪文:“……微臣素來誠心。”


    隆源帝倒背著手轉到他身後,抬起腳尖戳了戳他的屁股,“嘖,說實話。”


    洪文被戳得一晃蕩,穩住後老老實實道:“是。”


    他就是個俗人嘛,有了激勵自然幹勁十足,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隆源帝無聲笑道:“朕從來不是吝嗇的,隻要你用心當差,賞賜自然少不了。”


    洪文:“……”


    這不騙人嗎?


    “起來吧,”隆源帝回到禦案後坐下,“去給定國公府的丫頭診脈了?她可是找你求情?”


    洪文搖頭,“倒也不算。”


    又把剛才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複述一遍。


    隆源帝瞅了他一眼,“你這張嘴,也算厲害了。”


    洪文道:“微臣實話實說罷了,您是沒見昨兒那個孩子多可憐,當爹的都不敢替兒子討公道。”


    若不是定國公府囂張慣了,百姓們又怎會如此?


    隆源帝嗯了聲,“你說的不錯,憑什麽代人道歉呢?值幾個錢!”


    頓了頓又搖頭,“到底隻是個小丫頭片子,雖讀了幾本書,見識還是短了。”


    之前看著也有點聰明勁兒,到底沒曆練過,一遇到大事就亂了陣腳。


    “行了,”隆源帝朝洪文擺擺手,“回去吧,好好當差。”


    洪文才要退出去,卻聽他又帶著笑意問道:“對了,得了賞賜怎麽不請客?”


    他跟何家人並未借機張揚,反而低調行事,隆源帝很是滿意,這話也不過順口一問。


    誰知就見洪文嚴肅道:“要攢了錢娶媳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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