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是踩在海麵上,腳下的地麵不是泥土和青石板什麽的, 而是透明又湛藍的一片,給人大海般廣闊無垠、浩瀚自由的安寧感。但這裏明明是十死無生的夢魘死境。不過容夙想到象征自由自在的海水也能淹死很多人後,又覺得很正常。她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謹慎,走了一段時間後, 看見了一個穿南宮族服飾的南宮衛盤膝坐在地麵上。他閉著眼睛, 臉上表情痛苦陰暗, 看起來像極小光球口中的陷入夢魘。容夙再認真一看,發現地麵上有藍藍的沙子慢慢堆起來, 蓋住了南宮衛盤膝而坐著的膝蓋,正在向他的腰間上升。“沙子淹到他的口鼻時,他就死了, 死於夢魘死境, 沒有來世, 神魂徹底湮滅於天地間,不留一點痕跡。”小光球飄在容夙身邊,跟她解釋道。容夙眸微沉,去看別的南宮衛, 發現他們也大抵如此。沙子是覆蓋整座夢魘死境的,隻是蓋住修士的高低都不一樣,似乎是跟他們受夢魘影響的程度有關?容夙若有所思, 看向小光球:“將你知道的有關夢魘死境的一切都告訴我。”事關容夙的性命和世界會不會崩塌,小光球不敢鬆懈, 它點點頭,聲音很嚴肅, 邊跟著容夙往前飄,邊開口跟容夙說著夢魘死境。“夢魘死境的環境就跟你看到的景象差不多,像海洋一樣,廣闊無垠。”“那些沙子名為覆沙,修士身處夢魘死境,隻要受到夢魘影響,覆沙就會出現,一直到覆蓋所有人。”覆沙?這名字倒很貼切。容夙想著,又看見了一個南宮衛,隻是他不是坐著的,而是站著的,沙子蓋到他的小腿處。所以盤膝而坐、想著抵禦夢魘的那些南宮衛此時倒不如不抵禦,直接站著被夢魘裹挾了?小光球的聲音還在響著:“無人知道這片夢魘海到底有多寬廣,反正修士到這裏後心裏夢魘生出,便不能再前進一步了。”它說著,看容夙抬腳走得不疾不徐、從容不迫,眼神微驚,繼續說道:“容夙,你認真去看那些陷入夢魘的修士頭頂,就能知道他們的夢魘是什麽了。”容夙眸光一深,按照小光球說的看向最近一個南宮衛,看了一會後果然看見那南宮衛的頭頂多出一道影幕般的東西,正播放著南宮衛的夢魘,是對死亡的恐懼。覆沙蓋到了他的肩膀,他在死亡的恐懼裏越陷越深,即將真正迎來死亡。“越往前走,受夢魘死境的影響越大,心裏絕望黑暗的情緒越明顯,據說進了夢魘死境後要出來隻有兩種方法。”小光球跟著容夙繼續往前飄,認真解釋道:“一種是進入別人的夢魘裏,拉他出來。他清醒了,夢魘破碎,死境將不複存在,自然也能安全,但那難於登天。”因為哪怕可以從修士頭頂的影幕上看到一些,但真正進去後那種危險將無數倍放大,一不小心就會被別人的夢魘裹挾,而且因為那是別人的夢魘,如果真沉淪了,隻有死路一條。“一種是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到夢魘海的盡頭,據說那裏有一道門,穿過那道門,不但能重獲新生,還將獲得無上神力,從此為此界至尊。”小光球的聲音頗嚴肅:“當然,那隻是傳說而已,因為從來沒有人能從夢魘死境生還,也沒人知道夢魘海到底有多大。”至於無人生還怎麽還會有這樣的傳說,誰也不知道。似乎自夢魘死境出現後,那些似真似假的傳說也就同時出現了。所以南宮焰選擇的是第二種麽?容夙想。她已經走了一段時間,路上也見到許多沉浸在夢魘裏的南宮衛,修為從知微境到踏霄境,隻是覆沙蓋住的部位卻都不一樣,甚至有知微境的南宮衛隻腳上鋪了細細一層藍沙。容夙於是知道這裏雖然隻裹挾知微境的修士進入,但進入以後卻跟修為高低關係不大,而跟心境有關。夢魘死境,直擊人心真正所懼。容夙抿唇,她的確能感應到有一股東西在試圖壓抑她的情緒、挑動她的懼意,想要讓她跟那些修士一樣走向萬劫不複的不歸路,並且隨她越往前走越嚴重。但她還是麵無表情,手裏拿著那柄黑刀,一步一步走得沉穩堅定。接著容夙看見了兩個認識的人。一人麵容俊朗,盤膝而坐身姿挺直,是南宮焰的近衛青山。他頭頂上的影幕表示出他的夢魘,是擔心南宮焰死亡、南宮族覆滅,他的生命和族人的性命不複存在,沙子蓋到他的膝蓋。一人麵容憔悴、坐姿不正,是姚子遠。容夙饒有興致地看向他的頭頂,見到一片血海,恐懼、不安、絕望諸多情緒匯成一片黑暗的海。他害怕自己會死去,也害怕不死但世族子弟的地位權勢不複,怕修為撐不住想要的一切,怕到沙子蓋過肩膀。再過一會,他就要死了。容夙看著看著,舉起了手裏的黑刀,她打算幫幫他。死了一了百了,就什麽都不用怕了。小光球看得眼神一黑,忙出聲阻止容夙:“容夙,別,他不能死。”說著,它見容夙看上來的眼神黑沉沉的,忙解釋道:“夢魘死境裹挾進來的修士性命都是相連的,如果有一人能掙脫夢魘出去,那麽所有人都能出去。”“但如果不能,多一人死於夢魘,覆沙流動的速度就會變快,現在還不知道南宮焰怎麽樣,要是”小光球說到這裏止住聲音,但意思不言而喻。容夙舉起的黑刀懸在半空,眼裏有什麽東西翻滾著。小光球離她很近,聽到她似乎說了些什麽,但都很模糊,它最後隻聽見容夙的聲音嘶啞含恨,說的是:“姚族,嗬!”難道容夙跟姚族有仇?小光球暗自嘀咕著,見容夙還沒有收了黑刀,心裏有些擔憂,繼續道:“夢魘死境凶險無比,誰也不知道在這裏殺人,會發生什麽事情。”它不讓容夙動手,自然不是在意那個姚子遠的生命,而是擔心容夙會受到死境的反噬或震蕩。因為在夢魘死境裏想舉刀殺人的,容夙也是第一個。容夙眼神微閃,最後還是收了手裏的黑刀,在小光球鬆了一口氣時,她手掌一翻,直直拍向姚子遠的心口。小光球大驚,剛要阻止,忽然看出那一掌不太對,因為坐著的姚子遠生生受了那一掌後卻沒有什麽反應,隻是麵容上多了一抹灰意,一掠而過。那是“劈生掌!”容夙原來不是隻會刀法的!她還會掌法,雖然就一掌,但那是劈生掌啊!什麽是劈生掌?那大約是和生死結一樣大名鼎鼎但失傳已久的東西。生死結能捆綁生死,為地位高貴者所厭惡。而劈生掌,顧名思義就是能一掌生生將人的生路劈斷,將陰勁藏於掌中,拍進修士體內後日夜折磨那修士,修士本人卻是無法察覺,直到陰勁穿透全身經脈後痛苦而死。這樣的手法太歹毒,而且防不勝防,雖然修煉方法很難,但還是為廣大正派修士所不喜,後來就成了禁法。久而久之,就沒有修士再修習了。結果容夙居然會!她怎麽會的?小光球驚訝不已,同時也十分好奇。雖然跟在容夙身邊的這段時間足以讓它知道,容夙跟一般的正陽宗外門弟子不太一樣,但它實在沒想到容夙身上的秘密會這麽多。唯心道、劈生掌。難道容夙還有一段它不知道的精彩無比的過往?小光球腦補著。容夙收回手掌時臉有些白,顯然拍出那一掌對她影響不小,同時她也慶幸姚子遠修為太低,不然以她的修習程度,隻會拍人不成反受反噬。接著她抬眼,能看到小光球小小的眼睛裏有大大的疑惑,同時光芒四射,正在想什麽精彩的東西。容夙發現自己完全能讀懂小光球的心思。她眉眼淡淡,對小光球說道:“你很想知道我怎麽會劈生掌?”小光球點頭如搗蒜。容夙笑了一聲,眸微垂,邊走邊道:“其實很簡單,我也隻是從一個邪修手裏學來的。初踏修行道時,還不知道世界的黑暗,被人騙到邪修洞府裏當仆役,後來見多了那邪修施展,我就會了。”“那後來呢?”小光球追問。容夙眉微挑,回答道:“沒有後來。”那邪修被正道修士殺死,她趁亂逃命,一路摸爬滾打,最後爬到了正陽宗,所以沒有後來。她說完,繼續往前進,在看到穿一襲紫衣正襟危坐時的紫田時眼神微閃,腳步不停。小光球從紫田飄過,能看見她頭頂上的影幕沒有別的,滿滿都是南宮焰的身影。接著再往前,還有跟在姚子遠身邊的彭老,修幻陣道的程老,除了修煉外隻知道完成小姐任務的南九……但還沒有看到南宮焰。她的修為是知微境,卻擁有比這些高修為的強者還要堅定不移的心境,還能一直向前走,果然是這座世界原來的大反派。小光球唏噓不已,接著看向容夙。黑衣的女子手拿黑刀,眉眼淡然,身形沉穩如山,腳步踏出間不疾不徐、呼吸平緩,以一種堅定不移的姿勢向前走,半點不受外界影響。不受影響?小光球一怔,抬眼一看發現這裏已經算得上夢魘海的深處了。因為舉目四望間已經沒有一個修士的身影了,南宮焰應該是在前麵,她和容夙一路走來看到的那些修士形成兩個極端。但南宮焰是世族大小姐,她身負鳳凰血脈,年僅二十就修到了一般天才四十歲才能踏足的境界,她還是世界線裏的大反派,再如何都不足為奇。但容夙呢?小光球見到她時,她隻是正陽宗的外門弟子,看上去很一般。而且小光球很清楚,唯心道是修行的道,龍形麵具是輔助修行的至寶,黑刀是殺戮的刀,這些東西固然不凡,但在夢魘死境裏都無法發揮出任何作用。夢魘死境隻在於夢魘,在於修士的心,在於修士懼怕的東西、黑暗的情緒。難道容夙沒有害怕的東西嗎?小光球不懂。在外麵時,它以為容夙一定是最容易受到夢魘死境影響的人,因為容夙明明看著就像心裏藏了很多事情,她心裏陰暗黑暗的情緒比誰都多。她不是那種心性正直、天真無邪的人,怎麽都到了這裏,還能正常到跟什麽都沒有發生、隻是走一段路而已呢?小光球不相信,它看看依然走得從容自如的容夙,凝神去看容夙的頭頂,想看看是不是真的什麽都沒有、容夙真靈台清明。然後它發現不是。容夙頭頂上是有著一道影幕的,那上麵閃著的東西,應該就是她害怕的東西、她的夢魘和心魔。小光球的眼神瞬間就變了。它看著容夙的頭頂一動不動,許久後果然看見了一幕幕畫麵在影幕上閃過,速度很快,但小光球還是能看出來一些。煙花爆裂、漫天火星,滿目鮮紅、璀璨華光,人潮擁擠、歡呼聲如雷,繁華喧鬧的夜晚,一城亮如白晝,舉目所望皆張燈結彩……容夙的夢魘怎麽會是這樣的?這明明是凡俗的歡慶時刻,怎麽會成為容夙心裏最深處害怕和執著的東西?小光球驚呆了。它繼續看著那影幕,想再看出些什麽,但卻沒有了。那影幕以一種緩慢的速度消散,繼而再重新凝聚,循環往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