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到魔窟深處,眼前出現座黑金色漆就的大殿,殿高幾丈,門臉處懸掛著幾串螢石,被打磨成珠玉狀,在暗色中螢火波動。門外守了兩排美人,皆是芙蓉貌,柳葉身,九嬰在殿外站定了腳步,揮手叫那些美人散去,而後揚聲:“魔尊,有人求見。”殿內安靜了會兒,而後傳來冷然的聲音:“本尊說過,不許仙族踏入我魔界半步,你卻擅自將人帶來,是活夠了麽!”九嬰將紅唇咬得泛白,忽然昂頭,嗤聲道:“你有本事殺了我。”褚清秋聞言心神一緊,便見殿內飛出道黑影,峨眉刺如箭般刺向九嬰咽喉,褚清秋蹙眉正要擲出白骨,豈料九嬰在身後衝她比了個無妨的手勢。隨後九嬰好像早熟悉了進展似的,昂著白皙脖頸不動,於是那峨眉刺自己擦著她脖子飛過,哼哧紮入殿外一塊巨石。若是細看,那巨石已經不知被戳了多少個窟窿,好似蓮蓬。“進來吧,神尊。”九嬰衝褚清秋擠了擠美目,而後掀開那些螢石。褚清秋握緊掌心,將白骨收回,而後踏著心跳,一步步走入門內。她還未適應殿內昏暗的光,眼前便卷起陣魔氣,隨後脖頸貼上股涼意,後背的撞擊感傳來,褚清秋猛然對上一道視線。女子頭頂金冠,肩背雲帶,如披著暗夜將她抵在牆上,頸間粉光璀璨的相思劍照亮女子麵容。是她朝思暮想了數年的眉眼,一絲一毫都不差,如刀劍般淩厲,好看地刺入她心底。於是在女子疑惑的目光下,褚清秋早已泛紅的眼角忽然濕潤,而後一滴滴落下眼淚,淚水滾燙著沾濕了劍刃,又順著劍往下流。眼淚好像燙人似的,寧拂衣沾了便覺不自在,於是不由自主鬆了劍。“寧拂衣!”九嬰上前一把將她拉開,隻差沒往她頭上敲兩個栗子,“你若真傷了她,往後悔死的可是你自己!”寧拂衣掃她一眼,倒是沒再動手,隻是目光直勾勾盯著淚眼婆娑的褚清秋,半晌沒說話,不知在想什麽。女人背靠著牆,抿唇無聲地哭,原本清冷的人像雨中桃花,撲簌簌地惹人心疼。“我又不曾用力。”寧拂衣被她哭得心莫名軟了,於是嘟囔著扔了劍,轉身過去,“本尊不喜仙族,沒什麽事速速離開,省得真受皮肉之苦。”褚清秋說不出話來,倒是九嬰眼睛轉了幾轉,忽然抿開笑意,上前撣了撣寧拂衣肩頭不存在的塵。“魔尊前幾日不是說身邊伺候的人都不合心意,想換一位麽?這不,此人正合適。”九嬰忽悠道,“寒鴉你嫌棄太吵,喜鵲你嫌棄笨手笨腳,別的魔侍又長得磕磣。”“你瞧此人,仙力又高,心思還細,重點是,生得好看。”九嬰把寧拂衣的腦袋掰過去,強迫她盯著褚清秋看。寧拂衣不知為何,看她哭心裏總覺不舒服,於是移開眼神,卻鬆了口。“確實美。”她說。“那便是了,商仇那邊有事尋我,在下告辭。”九嬰見人鬆了口,立馬轉身關門,化作道紅光溜了。殿中隻剩下二人,寧拂衣見人哭得慘烈,實在於心不忍,掏出塊手帕遞過去:“別哭了,我雖是魔,但又不是見人便殺,你怕什麽。”然而那人並不接她帕子,而是慢慢直起腰身,蹣跚朝她走來。而後好像忽然卸了力,眼睛含淚闔上,軟身朝她倒下,被寬袍長袖包裹的身軀瘦得握都握不住,衣裳卻滿滿當當落了一懷。第155章 瓊漿褚清秋心鬱良久,如今一時心火入腑,這才暈了過去。待再醒來時,明燭在她身側搖曳,昏黃的光籠罩整座紅木鑲瓷的羅漢床,木頭的氣味混著燭火味,安靜飄進鼻腔。殿中寂靜,除去火苗劈啪外,再無旁的聲響。褚清秋連忙翻起身,掀開胸口搭著的玄色氅衣,赤足落地之時,撞進一人目光裏,那目光亦然平靜,隻淡淡看她一眼,便又闔上。褚清秋心中揚起的塵便在這種目光裏,緩緩落地。“醒了。”麵對她盤膝坐在屏幾上的寧拂衣,張口道。褚清秋沒回話,仍緊盯她麵龐,昏暗燈火將她五官照射得更為深邃,有種異域般的妖冶。“你叫什麽名字。”寧拂衣問。褚清秋紅唇翕動,最後試探著吐出字音:“褚清秋。”她仔仔細細觀察著寧拂衣的臉色,希望能從那不變的神色中看出那麽一丁點異樣,但是沒有,那雙鳳目依舊閉著,好像這名字同她沒有過半分幹係。“不好聽,太冷了。”寧拂衣黛眉蹙起,“往後給你個新名諱,便叫小白罷。”褚清秋雖還未從悲傷中脫身,卻還是被這名字惹得緊了緊拳頭:“什麽?”“小白。”寧拂衣不耐地重複了一遍,“本尊不奪你祖姓,隻改一名,褚小白。”殿中依舊寂靜,“小白”腰間的白玉笛不由自主地開始嗡鳴。寧拂衣淩厲的目光襲來時,褚清秋才強行壓下白骨的憤怒,關節攥出青色,方才點頭。“好。”她道。“還算有眼力見兒。”寧拂衣重又闔目,身上魔力周轉三回,隱入丹田,這才運功完畢,負手起身,走到褚清秋身前。“衣裳也不好看,白花花的,和本尊這魔窟格格不入。”寧拂衣怎麽看那衣裳怎麽不順眼,伸手撈起衣袂,涼絲絲地握不住。“換了。”她命令道。褚清秋險些要控製不住白骨的震撼了,最後暗中施法將白骨封印,方才忍了下來。“我瞧昨日麒麟穿的紅裙不錯,襯得人比花嬌。”寧拂衣伸手在女人身前比劃,丈量了尺寸,方化出一遝衣裙,最上方連褻衣都備得完全。褚清秋看著那紅豔如火的肚兜,滿臉通紅,揚手想要賞她一棍,但她本收著力,而寧拂衣動作也快,反手將白骨奪了扔在一旁。另一手將她雙手反剪過去,製服在身後。失去記憶後的寧拂衣,怎麽這般討厭,褚清秋越氣便越想起從前寧拂衣的好來,悲戚上湧,隱隱又有了昏眩之感。而因著動作而必須靠近女人的寧拂衣,則有那麽一瞬被梔子花香奪去思緒,花香味兒撫平心間,令她不知為何一直燥鬱的心短暫和緩。還有,這女人是真的好看,她醒來後見的人裏,本以為那隻麒麟便是頂尖兒的漂亮了,卻不料這女人雖然一身傲骨不好相與,卻還比麒麟好看漂亮幾分。這樣一張臉蛋,還有她身上的香味兒,殺了可惜。於是寧拂衣鬆開了手,麵前的女人身子軟了一瞬,握著手腕後退站穩。“喏。”寧拂衣把衣裳塞進她懷裏,“換吧。”她說罷便轉身開門,頎長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後,流雲靴踏地的聲音漸行漸遠。褚清秋獨自立在昏暗的燭光下,抱著那散發異香的衣裳,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麽,又過了會兒,門被拉開,紅衣女子閃身進來。“神尊,如何了?”九嬰貓著腰走到她身旁,看了眼褚清秋泛紅的眼角,又看了看她手中式樣大膽的衣裳,嘖了一聲。“她醒來便是這樣麽?”褚清秋聲音微顫,沉聲問。“醒來就是這般,什麽都不記得,但基本的為人處世尚且沒忘。”九嬰歎了口氣,“魔界眾人早嚐試過喚起她記憶,但怎麽都沒有成效。”“饒是說多一些,她便聽煩了要殺人,於是久而久之,便無人再敢和她提生前之事了。”說到這裏,九嬰話鋒一轉:“不過別人不行,或許神尊可以。”“這也是我排除萬難,強行帶神尊進入魔界的原因。”九嬰輕輕說,她彎了彎鳳目,“她如今每日午後,都要去魔市聽曲兒。”“保重。”九嬰遞給她一根青羽,便又退了出去。褚清秋靜靜等了片刻,而後順從地換好了懷中抱的衣裙,衣裙看起來不合規矩,不過實際穿上後,卻沒沒有想象中輕浮。長袖輕盈,露出一半藕臂,腰間的衣帶服帖,將她瘦了一圈的腰暴露在燭光下,裙擺如綻放的罌粟花,層層疊疊垂落。皎皎如雲間月,沉落盛放花叢。褚清秋低頭撿起被寧拂衣扔在一旁的白骨,深吸口氣,走出魔窟。九嬰給她的那枚青羽自出門後便飄在身前,像個輕飄飄的引路人,帶著她穿過魔窟的石門石院,穿過留著漆黑液體的溪,走進魔界猩紅的蒼穹下。褚清秋不是沒來過魔界,但卻從沒這樣信步閑逛,過往的魔見著生人總咆哮著撲來,青羽便會發出幽幽紅光,將魔物驅趕了去。久而久之,那紅光已經將褚清秋籠罩,將她周身氣息盡數轉為魔息,融入魔群,比褚清秋自己的神器還好用。過了沒多會兒,麵前出現一道赤玉的拱門,褚清秋踏過拱門之後,麵前黃沙紛飛的景象頓時如白紙遇火,被燒出塊洞,洞後另一般景象徐徐展開,迎麵便是個高聳入雲的酒樓,六角屋簷處各嵌了一隻獸頭,青麵獠牙不足以形容其猙獰。獸頭見人進入魔市,頓時發出聲聲嘶吼,褚清秋下意識要抬手,就被經過的一隻牛頭人推開,不耐煩道:“讓讓讓讓,莫擋道!”牛頭人手裏提著個菜籃子,籃子裏裝著幾顆血淋淋的頭,擠著褚清秋走過,很快隱入了紛紛攘攘的魔群。褚清秋連連退了幾步,這才尋著無人處站定,環顧四周間,饒是她飽經世故,也不由得微張了下顎。酒樓實則是這魔市的中心,往四麵八方延伸出四條長街,每條長街都人山人海,入目盡是稀奇精怪,來往有蒙著黑袍好似魔氣在飄的魔,有還未完全化形,頂著野獸腦袋的妖,亦有些魔力強大的,已與常人無異的男女老少。褚清秋被青羽引著往東邊那條長街走去,街邊嘈雜淩亂,左手邊擺著一串賣獸石的攤子,各類靈獸的獸石發出五色的光。一背上頂著翅膀的妖張著鳥嘴叫賣:“剛獵的獸石,買獸石送獸頭,獸腿,獸心,瞧一瞧來看一看……”“剛挖的死人骨頭,新鮮的骨頭,新鮮的骨頭……”“姑娘瞧一瞧,人間壯小夥兒的精氣,買一瓶兒?”右手邊背弓成蝦米的老嫗將手伸出七尺長來扯褚清秋的腳,褚清秋連忙側身躲開,擺手拒絕。左右攤位多是此物,店麵雖沒這般雜亂,但也烏黑陰森,溢出陳年血漬的氣味,褚清秋生怕裏麵蹦出個什麽厲鬼,沒有多看,忍著不適加快腳步。走到長街盡頭,那種血腥混著朽木的味道才淡去些,樂聲隱隱在耳畔響起,再拐個彎兒,眼前便像翻開一頁的竹簡,呈現張燈結彩的景象。眼前建築高有數丈,抬頭看好似與暗紅的天相接,一側全是窗子,紙糊的窗內燈火通明,時不時投出曼妙的倩影。門口紅綢上灑滿紙屑,兩隻頂著狐狸頭美人身的狐狸精將腰扭出殘影,上前拉褚清秋進門。褚清秋實在受不住它身上的狐狸味,於是暗暗彈了指仙力,將兩隻狐狸定在原地,方才進門。門裏與門外如同兩個世界,進門便是光芒萬丈芳香十裏,身後的門在她進入後很快化作牆壁,褚清秋踏入了人群之中,越過眼前鼓掌之人看去,正看見了寧拂衣。披著黑袍頂著金冠的魔尊,此時笑意昂揚地坐在最高處,身側十餘個美人舞一首揚州慢,觀者眼花繚亂。有美人舞著舞著,便伸出丹蔻晶瑩的柔荑,滑過寧拂衣臉頰,隨後不老實地坐在她身側,拿起酒樽要喂她喝。然而下一瞬,美人便睜大雙眼,雙手不自主地用力,於是滿杯瓊漿玉液,盡數潑在了寧拂衣臉上。寧拂衣方才還心情愉悅,如今徹底被一杯酒潑醒,正要勃然大怒,便見人群中飛出段白綢,將那些美人全卷成一團,不知扔到了哪裏。於是麵前偌大一塊地界,眨眼便空了出來。寧拂衣好心情被破壞殆盡,於是笑容斂去,猛然伸手,魔氣像條長練般從掌心抽出,刺入人群,將搗亂之人直直拽出。火紅的衣袂最先飛起,而後是女人的身軀,裙擺飛揚著蓋過燭火,曄曄遮住腳踝。寧拂衣本想給此人些教訓,然而看見那張臉後,猛地收回了右掌的峨眉刺,鬆手任由女人落下,紅唇繃緊。“小白?”寧拂衣道,“你真以為本尊不殺人麽?”褚清秋看不得她和旁人歡好,如今被拽到台前,那衝動才去了,隻剩發抖的指尖。“我是來,獻舞的。”她最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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