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她扭著腰肢轉身,衣袖卻忽然牽扯上一陣力道。原是秋亦伸手拉住了她,不過指尖又很快鬆開,好像紅衣燙手似的。九嬰看看自己衣袖,又瞧瞧她,忽然想起什麽,正色轉身:“前幾日寧拂衣還朝我打聽來著,你一連許久不見身影,到底去了何處?”秋亦愣了一瞬,脫口而出:“她關心我?”“那是自然。”九嬰輕笑,“你既是神尊的徒弟,她怎會漠不關心?莫說是她,就連我都想著若你再不露麵,就要追著你氣息去尋你了。”“如今世道亂,外麵妖魔頻出,你一個人還是少出去溜達。”九嬰叮囑。“好。”秋亦第一次麵對九嬰的雙目沒有躲開,對視頷首。九嬰似是察覺了些不對,又說不出哪裏不對,於是反而先移開眼神,咳嗽一聲,原地轉了個圈兒:“我去看平安了。”“等等。”秋亦忽然鼓起勇氣開口,捏著裙擺快步上前,低聲道,“我從外麵帶回來些酒,可我在雲際山門也沒有朋友,所以……”“你能陪我小酌幾杯麽?”她抬起頭來。九嬰似乎十分詫異,柳眉上抬,卻還是同意了。遠處未熄滅的火忽明忽暗,在暗色的樹影間好似真正的鬼火,時不時有弟子們奔跑著來回,加固結界,從二人身邊穿梭而過。秋亦帶著九嬰來到了珠光閣後的一片空地,此處四周種滿翠竹,裏麵幽靜無人,竹葉毯子一樣鋪在腳下,踩上去發出聲。石桌石凳倒是擦得幹淨,一看便知常有人來此閑坐。“珠光閣還有這般地界。”九嬰走到石凳上坐下,夜涼如水,頭頂一輪明月被竹葉掩映去了幾分光輝。“是啊,我也是閑逛時偶然發現。”秋亦坐到九嬰對麵,從腰間荷包中掏出幾壺酒,酒杯,還有用油紙包裹著,還散發熱氣的兩隻燒雞。九嬰見狀彎起眉毛,塗著丹蔻的指尖眨眼便將油紙拆開,滿意道:“多謝。”“你好像並不擔憂?”秋亦給她斟滿了酒,對她不再躲避,而是抬眼看去,眼中映出月色。“擔憂什麽?這天下?”九嬰撕下一塊肉放進口中,唇色殷紅,笑道,“我活得比你師尊還長,早接受了生死有命,活著固然重要,但有時候,又沒那麽重要。”秋亦眼中不解。“不是想死。”九嬰搖頭道,“隻是對於自身的生死,不再那麽執念罷了。不過仔細想想,若天下真的覆滅,便再也吃不到這麽好吃的燒雞嘍。”她捧著手裏外焦裏嫩的燒雞感慨:“若這麽想,還是有些不舍。”“天下這二字說在神仙口中,輕飄飄的毫無意味,但若細想其真正包容的,便頓覺沉重了。”九嬰抬抬肩,“草木,河流,高山,百獸,親人,愛人,友人。”“還有這酒和這佳肴,細數下去,都是天下。”九嬰歎息。秋亦眼神閃爍,往口中抿了些清酒。隨後忽然開口:“你知曉嗎,你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雖然……你是騙我的。”九嬰訝異抬眉。“自從撿到了你的青羽,通過羽毛同你日日交談開始,我才有了第一個能訴說心事之人,往常我一直隨師尊住在人跡罕至的紫霞峰,師尊又並非能談心的人,所以我即便有滿心的話,都隻能說於亂石。”“我常猜測你身份,想象中的你就是這般模樣。”秋亦好像醉了,但又並無醉意,咯咯笑起來,“從容優雅,對我寫下的每一句話都有回應。”“且那些回應讓我深覺如沐春風,好像相識多年,從不排斥我那些稚嫩心事。”九嬰手中的燒雞忽然失去了味道,她沉默片刻,將之放下。“我知曉我幼稚,衝動,說話也不好聽,但你從未嫌棄,反而總能安慰地恰到好處。”秋亦用手撐著下巴,目光懷念。“對你而言或許隻是利用,但對我而言,那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日。”九嬰一向沒心沒肺,聽了心中也有些堵得慌,便垂下手,說了聲抱歉。“不用道歉。”秋亦搖頭,“我不是向你要個說法的。隻是月色太美,心生感慨。”二人沉默著對飲了幾杯,九嬰紅唇抿著,開口打破沉默:“那你這些日,到底去了何處,若你方便說……”“我回去了蒼雲國。”秋亦如實回答,並未隱瞞,“在那片再無人踏足的殘垣中徘徊,想象那裏原本車水馬龍的模樣。”“聽你說過,是你的家鄉。”九嬰道。“對,是我沒有任何記憶的家鄉。”秋亦望向月亮,樹影此時已換了方向,月亮完全升至了頭頂。“其他地界已有了新的人煙,建起繁華城池,唯有京城那一片聖土還是廢墟,宮牆都還立著,布滿灰塵雜草,蜘蛛在那裏結了網。”秋亦淡淡說著,忽然抬手衝月亮舉杯,像在敬那些故去的亡靈,然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你怎麽不喝?”秋亦回身撐在桌上,輕聲質問,語氣中夾雜了些許久未有的驕縱。九嬰拿起酒杯,順從地喝掉杯中酒,秋亦這才滿意地笑。“好了,明日或許還有惡戰,少喝一些,早點休息吧。”九嬰沉聲道,伸手想要扶起秋亦,奈何對方好像已然醉了,怎麽扶都軟綿綿的。“九嬰,我知曉你們都不喜歡我。”秋亦把手抽回來,晃晃悠悠站起身,“你,寧拂衣,還有所有人,都不喜歡。”“隻有師尊喜歡我,隻有師尊待我好,所以我拚了命也要待師尊好。”秋亦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秋亦!”九嬰想幹脆用仙力讓她睡去,手卻被她推開。“你也總欺負我,你騙我,利用我,你扔掉我的羽毛。”秋亦掙脫九嬰,搖搖晃晃站穩,“我討厭蟲子,更不喜歡吃螞蚱!”九嬰隻得站在原地,狹長鳳目低垂著,無可奈何看她醉酒。“你是不是討厭我?”秋亦站在紛飛的竹葉下,紅著眼眶說。九嬰搖了搖頭,蹙起柳眉:“秋亦,別鬧了。”她正要上前安撫一下人,卻忽然覺得眼前的月光黯淡幾分,大驚失色,連忙運功穩住身體,可她發現得太遲,已然無濟於事。隨後腿腳一軟,向前跪倒,而方才還醉意熏熏的女子不知何時已閃身到她麵前,將她慢慢扶到地上。身下竹葉蓬鬆,九嬰無力地翻了個身,平躺下來,月光將她皮膚襯得更為白皙透亮。“秋亦,你……”九嬰幾次試圖起身,但卻怎麽都有心無力。而秋亦麵色冷靜,在她身側半跪,編織進彩色帶子的發辮垂落胸前,五官投下陰影。方才那樣佯裝,不過是想將平日裏不敢說的話,都推給醉意。“師尊的神仙醉確實好用,連她自己都無法察覺和抵抗。”她輕聲道,“九嬰,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九嬰睫毛不斷顫動,她試圖在腦海中喊寧拂衣的名字,可那邊毫無動靜,而滿山弟子都忙於結界,更無人會來這片隱蔽的竹林。“從前有個國家叫做蒼雲國,那裏水草豐茂,冬暖夏涼,是個富饒和平之處,那裏百姓安居樂業,從無戰事。”“可是沒有人知曉,蒼雲國的國土曾屬於人族最古老的支脈,九黎族。而九黎族受神族之托,承諾世世代代守護媧皇法器。”“也就是玉淨開雲瓶。”這五個字出現的刹那,九嬰震驚地睜大了眼睛,指尖微動。風又吹落一片竹葉,竹葉打著旋落下,每一片上都灑滿月光。伴隨著風聲,秋亦小心地從九嬰發絲中取下一片葉子,繼續道:“蒼雲國本以為會永遠帶著這個秘密存活下去,卻不曾想一日天災降下,千萬百姓死於非命,繁榮國土頓成煉獄。”“世人都以為此事乃魔族所做,卻並不曾想,真正使得蒼雲國滅國的,其實正是百姓們日日供奉的神仙。”秋亦笑了笑,似是早已接受此事的荒唐。“也就是蓬萊。”九嬰連眼睛都顧不得眨了,隻顧著沉浸在震驚當中。“蓬萊不知怎麽得知了玉淨開雲瓶的消息,逼著九黎族,也就是蒼雲國的帝王一脈交出法器,然而其寧死不屈,無論如何都要隱瞞玉淨開雲瓶的下落,這才換來了滅國之災。”“而當時的人帝和帝後剛誕下一女不久,為了保護玉淨開雲瓶,亦為了保護幼女,便將玉淨開雲瓶放入幼女體內,又將幼女藏於暗處,如此有了玉淨開雲瓶的保護,此女才得以存活。”“也就是我。”秋亦輕輕道,隨後笑笑,“不然隻憑人界的建築,如何能保護得住一個孩子?”九嬰一直盯著秋亦的眼睛轉向天空,望著深藍的夜幕。“所以,我就是你們苦苦尋找的玉淨開雲瓶,玉淨開雲瓶藏匿於我的一魂之內,沒有被任何人發覺,包括我自己。”“而在我死過一次,師尊為我魂魄重塑肉身之時,它才讓我回想起了這一切。”秋亦說,她指了指腦海。“所以。我是來道別的。”秋亦說。九嬰眼睛閉了閉,臉往一側扭去,掩藏那滴快要流入發絲的淚,然後,她也很快進入夢鄉。秋亦收起了臉上笑容,眼底淚光晶瑩,風不斷吹來,吹得她脊背發涼,她慢慢將手伸向月光下吹彈可破的臉頰,然而指尖顫抖片刻,終是不敢撫摸下去。“再見,麒九嬰。”她收回手。隨後起身,將發辮甩到身後,在風中大步走向山巔,那是雲際山最高的山崖,此時正青草茵茵。月光穿破濃雲,鑽了個洞灑下大地,山川皎潔如雪。秋亦挺直了背脊,將伴隨了許多年的雙刀插在腳畔,忽然回過身,衝著靜山宮所在的方向甩袍跪下,含淚笑著,重重拜了三回。“一拜師恩難忘。”“二拜心之所往。”“三拜,蒼生四海,萬壽無疆!”第149章 報仇翌日的天氣有些陰沉,昨夜清透的月光在破曉時分被烏雲遮擋,便也遮擋了朝霞,直到清晨都是一片昏暗之色。雲際山便在這樣的晨光中蘇醒,鳥叫劃過長空,寧拂衣猛然從榻上驚醒,翻身落地時,眼角淚痕都未幹。她腦中還有半刻不清醒,跪在原地停滯了會兒,待到昨日記憶全部湧入腦海,方才驚慌失措地跑向門外。她連仙力都忘了用,隻顧著使喚腿腳,出門時兩次險些絆倒。心中的恐懼在踏出靜山宮的那一刻達到頂峰,她不知曉自己會看見什麽景象,或許鬼火已經消亡,或許晴光正好,但無論是哪一個,都會徹底將她踏入地獄。“褚清……”她越過門檻,猝然停下,發絲隨她動作甩過臉頰,留下清晰的痛感。“褚清秋?”寧拂衣屏息上前拉住女人的衣袖,走到她身前。好聞的香味,熟悉的容顏,褚清秋沒有死,寧拂衣好像這時才學會呼吸,大口喘起了氣,上前便要將人按進懷裏。但她很快停住了,因為她看見了褚清秋的臉色,青灰枯敗,還有隱約的水光沿著眼周打轉。“怎麽了?”寧拂衣小心翼翼握住她雙肩,見她並不回答,於是扭頭朝她盯著的方向看去,那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上方最是黑壓壓的一塊濃雲。“到底怎麽了?”寧拂衣將她目光擋住,又問。褚清秋這才被她喚醒,眼神望向寧拂衣,眼眶肉眼可見染上猩紅之色,好像沾血的梔子花瓣,徒留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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