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一夜忽然間槍林箭雨,被四千羽林衛圍得密不透風。府門未開,外麵的箭已經似羽毛一般飛射-進來,每一支箭頭上都帶著火種。


    禦史諫,大將軍李琰窩藏外藩王子,通敵賣-國,新帝念其功勞卓就,隻命前來捉拿逆賊。說甚麽謀-反?李琰心裏相當清楚,那逆賊謀-反裏其中也包含他一個。這隻是時間早晚罷了,他項上之首亦豈有安過?


    李琰肩負毒箭,踉蹌從自己的鳴鶴堂往雍凰台方向來。這個院中的鴛鴦錦榻上睡著美人,她自幼便是五彩斑斕、珠光華麗,連睡榻也須恁的講究。隻是這些年來,卻逐漸追求得普實舒適了,他的心有些隱痛。


    大將軍與夫人並不同院而居,隻每月例行一事,以應對府上傭人的閑言。這一刻,丫鬟們緊忙鞠躬出去,惴惶不安,或隨著人群四下逃散。


    她瞪著水潤的眼眸,她的瞳孔總是過分明亮,咬著櫻唇有些楚楚欲語,可能是等他,想他,卻又有氣他,就那麽直條條仰躺著。曼曼帷帳還未拉開,李琰猜她應該本在熟睡,忽然一下的被驚醒來。


    李琰站之不穩,劇毒如蠱迅速滲透進他的四肢百骸。他不知他身邊竟已埋有新帝的人,他本以為他們應該存有必須的信任,是夜一張甲胄還未穿上身,那箭卻來得叫他毫無防備。


    男人英武的身軀重重地栽至了女人的身上,四月末天漸熱,她夜裏被褥蓋得薄,栽下去便觸摸到淡香的溫-軟。怕她吃力,他支起負傷的手肘,銳利的鳳眸看向床上的衛姮。


    吹彈可破的肩,兩方嬌豐的迎起,就是為著這個女人,才使得新帝真正下定了要殺他的決心。


    新帝隱忍決絕,韜光養晦,一朝破除異己浩然登基,立“永彧”為年號。


    彧者,斑斕,多彩,茂盛之意,其之野心,謂之寬廣。


    昔年他曾染指過的女人,知道她的芬芳,便她有諸多口舌誹議又如何,她在他眼裏是可采可擷卻未擷成的獵物。她後來變美得非凡,如今登上禦座,萬人之上,自然不會放過。


    可皇宮裏是她衛翹翹能去的嗎?她這一去,因著昔年恣肆不拘的名聲,勢當被永久雪藏,而那宮裏的竇韻、李緋,甚或是衛卉,哪一個又會放任她好過。


    “翹翹!”李琰喚她閨中名,鳳目灼灼凝看。他隻有在這種親近的時候才如此叫她。


    衛姮的目光凶凶地回盯過來,她並未發現男人肩後已滲入的箭頭,女人慵適的臉龐上有不合場景的驚愕,有憤怒。


    因為憤怒他在後院藏了那麽多新帝賞賜的美人,這憤怒因著不見麵而隱忍了許久。


    她很少能察知危險,仿佛世間在她眼裏都是悠然,以為他又要在這時候與她一月例行“公事”,似乎下一秒就要伸手打過來。雖然每次打完,兩個人真正做起的時候又形如魚水,歡暢難述,但不妨礙每次開始之前都要造作一番。


    她以為他娶她是真娶,一月例行也是因為嫌棄和冷落。


    可知當初李琰著手娶她,不過是一葉障目法,他娶她是真,可娶她之後看清那個登帝之人的心意亦是真。這個女人一直被罩護在籠中,隻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而那個罩,就是李琰。隻是李琰觸犯了規則,和她發生了那些本該是真正夫妻間發生的事。


    而新帝,對此應該一切都曉得。


    所以,李琰更不可能把她交出去,交出去她就完了。新帝對他有恩,他除了帶她走,卻不會有任何動作。隻可惜消息被賣,晚了一步帶她出走的時辰。


    李琰俯下去,吻住衛姮的嘴唇,那唇甜香柔滑,一如以往的每一次,叫他忘卻天地洪荒。他感覺他快要就此熄下了,舍不得放。良久,男人猛地抬起頭來道:


    “翹翹,今生可能就到此為止了。方才我喂了你一顆藥在口中,你會閉眼睡下去,之後自由自在,會有人照應你……”說這句靈魂都在顫抖,覆手撫過她盈潤腰肢,一些話還未問出口,還未聽明白,一切便就結束。


    經此一別,此去經年,卻已不同時空。


    李琰胸腔頓地一痛,從深思中回轉過來,望向那邊淡紫色花團下的翹翹——已是不同時空,一樣的人。


    這輩子也不知出了什麽差錯,一眨眼他又重新回來,而她卻一如從前無二。


    隻是從前他並未在這時候遇見她,也並未見過她雅麗高華的母親,和她嬌矜耀眼的稚年。


    前世李琰注意她的時候,衛姮已經是個京中無有公子不知的衛家大小姐了,光耀日頭下,五彩繽紛地站在太極殿漢白玉台上,臂帛飄飄接受外邦朝拜,陶醉自得風光怡然。被盛京人人稱頌的大美人兒,秘而不宣的“櫻桃畢羅”,何為櫻桃,美也,何為畢羅,自去街頭麵坊裏看看那些蠢餅去罷。


    怎知今時卻會在這般時候遇見。


    卻須知人的記憶是會淡忘的。


    從幼再來一次,那昔年的情感又漸漸地為之淡掉,他甚或半年一季才這麽偶然見她一次。


    李琰回頭看看,隻一忽而的功夫,他周圍竟全空了,李瑀李璘李瑞三個堂兄弟已然跑過去,在衛姮的跟前一邊踢球一邊來回晃蕩著。


    沒出息。


    然上輩子為她擦屁股善後的事兒還少嗎?麻煩精。


    他看著那邊衛翹翹與竇韻李緋的對峙,心想她這一世最好不要一開始就與她們結梁子。腳下一頓,不知覺便也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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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青鳥迷綣


    (十四)


    紫藤花樹下,小姐兒們的僵持還在繼續。李琰不緊不慢地走過去,也不知道哪掏出來一隻毽子,藍綠與粉褐色間雜的羽毛,像是一隻精美的孔雀。


    少年生得清俊,穿青色祥雲紋常袍,腰上佩著白玉墜,一晃一晃的。說道:“那一張紙鳶有甚好玩,看我這毽子,飛起來多有趣。你把紙鳶讓我緋兒妹妹,給你毽子拿去玩。”


    他對翹翹說著話,目光卻並不看她,隻一意盯住腳上踢的毽子。像生怕被她注意到似的。


    終於有男孩為自己說話了!


    李緋的肩膀兒挺起,橫了衛姮一眼,叫道:“還是三哥對我好。”


    可那眼角餘光分明還在瞥翹翹呀。翹翹斜眼一看,就看到了。


    毽子是真的漂亮,且李琰並不勸“別搶,再去找人做一張”,而是用毽子把紙鳶貶低下去。


    翹翹兒一時很心動。可轉念一想,這是叫過自己肥翹的緋兒的三哥,她肯定沒有信任感。


    遂手上的力道微微一鬆動,又緊了起來。


    因著這一鬆動,紙鳶瞬間撕裂成了兩半,一半在李緋竇韻手裏,一半在翹翹手上。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一半比她們大好多,便釋然了。彩繪上的三青鳥,有三隻足,而且鮮豔光澤的羽毛,還有鳳凰般的羽冠,大半數的畫都在自己這邊。


    她就心滿意足地捏捏酸軟的手,對她們說道:“我們還可以一起玩,隻要別擠我,現在去找人把它黏上。”她在維護自己的權益,但不計較前嫌。


    “才不要呢,我要找我娘去!”越是得不到越難罷休,李緋和竇韻忿忿地跑走了。


    公子們眼看著妹妹離開,連忙也散開去各個安慰。


    齊國公府二房李瑞也走了,大房李瑀站在原地,用一種“咿——”的眼神尷尬地看了眼三弟。


    李瑀高壯個,心思也寫在臉上,那表情仿佛在說:“李琰你還說我們沒出息,自己跑過來,卻踢毽子討好人!”


    李琰也很窘,頓時頷首垂眉無話可說。他並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可一旦遇上衛翹翹,這種無話可說的事兒就止不住。


    上輩子也是這樣。


    不過他這一世還沒想好將要與翹翹如何,是遠離她,互不牽扯好呢,還是看著她避開未來禍事,安然過好就算,亦或更是……從小培養一個聽話的女人做娘子。


    唔,禁止,打斷!


    前世他娶她,本來僅是娶了放那,若非她以為真嫁了,非要在他跟前各番造作,逼得他忍不住就範。他也不會與她過得,落到最後那般下場。隻一想到上輩子的種種,心又有些於心不忍,這複雜的情愫。對她的也僅有複雜。


    一直沒想好,所幸尚小。但至少現在不要去理她,免得再和她牽扯上。


    隻這滿樹燦爛的淡紫色花團,如夢如幻,如時間靜止,晃得樹下踢毽子的李琰眼睛花亂,毽子倒是踢得停不下來了。


    衛姮卻心不在此,根本沒理他。衛姮才不在意一個對自己輕慢的李緋三哥呢,圍繞她的男孩可多了。


    毽子落下,她忽然蹲下去,一隻白嫩的小手伸出,撿起地上的毽子往懷中收:“我不理你。你剛才說給我的。”噸噸噸地跑走了。


    聲音嬌韌韌的,不是裝腔,是真嬌嗲,十分好聽。


    上輩子隻旁聽人們對她多加議論,不知今時這般交道,倒是甜醇得緊。


    李琰沒站穩,險些晃了一晃。


    哈哈哈!留在一旁的李瑀發出嘎嘎鵝笑:“李琰,你怕不是在想定娃娃親!”


    *


    湖畔圓亭下,夫人們打完了牌,正聚在一起閑話著家常。齊國公府廣陽公主和英國公府竇三夫人靠在臨湖的座上,李緋和竇韻正委屈地拭眼淚。


    衛姮閑哉地從湖邊一個人走過來,左手上攥半隻紙鳶,右手上抓著毽子,走進亭子裏。應是耍得有些累了,進來就尋著芳娘的身邊撲。孟氏看見她來,連忙把三小姐衛卉放在一旁的地上,讓奶娘帶著玩耍。


    衛姮繾綣地叫了句“芳娘”,把臉蛋枕在孟氏的膝腿上歇息。


    一邊睜著眼,癡迷地看著紙鳶上斑斕的色彩——“人間既不能相見,唯望在蓬萊仙山可以再見,但是蓬萊無路,隻有靠青鳥傳信1”,古書上的形容,叫她想起來迷眷,用手指在青鳥的眼睛和羽冠上描畫著。忽而半邊臉枕累了,又換作另一側臉頰枕上。


    她慣是有著這種悠然閑適,仿佛不管世間有多少的繁複,她都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無憂作樂。一雙明眸裏似十分空洞,卻又分明包羅萬象。哪怕身邊大人們在說著繁瑣世事,她忽而從神思中回轉,也恍若分毫未覺。


    孟芳欣寵愛地撫了下她的頭發,問道:“翹翹兒去哪玩了,出這一身汗?”


    從青表姐辭世至今,已如母女朝夕相伴親自養育四年餘,早已有了二人間的默契。


    “在樹下。”衛姮答說,打了個小哈欠。她對芳娘有種自然的親昵,並無尋常人說的繼母生分,相反有著很強依賴。


    “那回去路上你該瞌睡了。”孟芳欣笑。一雙慈目凝著幼女秀挺的鼻子,和驕傲的唇,心想這世上的女兒千千萬,是因著她這慵懶嬌矜與繁華今朝相襯嗎,怎的專就誇她美。而旁的李緋竇韻,甚或自己衛卉的濯清漣而不妖,都因此被遮蓋下去,算不上話兒了。


    “就是她,衛翹翹,她手上的紙鳶是搶來的。”李緋指著翹翹手上的紙鳶,對廣陽公主哭訴。


    竇韻也在旁邊直點頭。


    廣陽公主便因此看過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就讓給妹妹玩吧,回頭叫人給你再畫一隻。”


    在場多少雙眼睛都盯著,竇三夫人年輕貌淑,雖說臉上時常溫潤含笑,可英國公府也絕不是好輕薄的。


    “那怎麽好,緋兒小姐與韻小姐生得精貴嬌弱,翹翹,你怎好欺負姐姐呢。乖了,快把東西還回去。”孟芳欣連忙低頭勸說道。又對人們表以繼母的歉然。


    她沒有說翹翹不知禮讓,反而從身份與容貌上說李緋和竇韻嬌貴柔美,這樣就讓兩位國公府夫人舒坦了不少。不然說禮讓,難道在說做為姐姐的不知道禮讓妹妹嗎?


    廣陽公主聽得暗讚允,不愧為衛家裏外一把手的大夫人,幾年內就把原本沉靜的順安侯府拉到了盛京交際場上“幾大”的位置,這修養確實是大度聰慧的。


    心裏稍稍快意了些。


    因著衛姮心思坦純,進到宮裏母後都極喜歡她,廣陽公主心裏是有疙瘩的。可這宮裏宮外的公主小姐兒們,哪一個又能做到像衛姮這樣毫無芥蒂的,哪一個見了母後不是皇祖母或太後叫得戰戰兢兢。


    衛姮兩歲進宮,見了傅太後,自己就開口叫“太後奶奶”。這之前可沒人教過她,她自己仰著小腦袋兒,對太後叫得親昵繾綣,無知無覺。嚇得畢氏膝蓋跪地,太後哪裏是可以隨便叫奶奶的,太後怕是一輩子聽不到叫這種尋常人家的叫喚。


    未料傅太後詫異之下,卻忽而嗬嗬地笑起,寵愛地把她牽到跟前抱住:“誒喲,我的翹翹兒乖寶寶。”——你說,這是否學也是學不來的?


    衛姮盯著手上的紙鳶皺眉,心裏覺著奇怪,為何李緋和竇韻哭了,就該把紙鳶交給她們,明明是剛才一塊玩一塊搶的。


    哭是一種該被遷就的法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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