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聲音極低,若不是她一向耳力過人, 根本是聽不見的?,沈青葙猛地一驚。


    是說她嗎?有人在監視她, 應長樂嗎?


    是因為今天的?事,還是因為上?次的?事?


    腳步聲很快走遠,窗外安靜下來, 腦中的?各種聲音卻雜亂紛遝, 讓人片刻也不能安寧。


    一百金雇來殺你, 還要你這雙手……


    某救了?你的?性命, 你準備怎麽報答……


    把?他加諸於你的?恥辱, 雙倍還給他……


    青娘,對?不起,青娘……


    沈青葙緊緊捂著耳朵,縮在被子?裏默默流淚, 四圍寂靜,山中的?夜,清冷如水。


    窗外,翠翎輕手輕腳走出望春院,在夜色中閃身進了?應長樂的?寢殿:“已經按公?主的?吩咐,令金吾衛加多了?望春院的?守衛,沈娘子?睡下了?,沒發現什麽異常。”


    應長樂臉色沉肅,許久才擺手令她退下,低聲向宋飛瓊問道:“依你看來,是什麽人下的?手?”


    “恐怕還得細問問齊將軍,我總覺得他今天說的?話不盡不實,感覺是瞞了?什麽事情。”宋飛瓊沉吟著答道,“或者?就等裴舍人醒來問問他。”


    應長樂半晌才道:“要是明天裴寂還不醒,就讓太醫令親身去診治。”


    “是。”宋飛瓊答應著,又?問道,“裴寂的?事要不要告訴沈青葙?”


    應長樂臉色陰晴不定,許久才搖搖頭,道:“不說更好。”


    她思忖著,又?問道:“阿娘那邊還沒有傳消息過來嗎?”


    “沒有。”宋飛瓊聲音壓得很低,“想來茲事體大,此時按兵不動更好,不然容易讓陛下起疑心。”


    “有點太急了?。”應長樂想著最早傳過來的?隻字片語,微微皺了?眉,“徐蒔無子?又?且年輕,成不了?氣候,況且陛下對?她正在新鮮的?勁頭上?,這個時機選得不好。”


    她說到這裏不再往下繼續,宋飛瓊並不敢評價,隻低頭聽著,許久才又?聽見她問道:“人都處理幹淨了??”


    “惠妃殿下沒說,想來應該是處理了?。”宋飛瓊道,“隻是陛下封鎖了?飛霜殿和靜心館,如今什麽情形,實在是探不出來。”


    心頭有不祥的?預感一閃而逝,應長樂強壓下去,沉聲道:“把?所有人都捋一遍,一旦有變,備好後路!”


    中苑。


    裴寂在夢與現實的?邊緣苦苦掙紮,紮進心上?的?匕首,鋪天蓋地的?鮮血,她決絕的?臉,青廬裏拿掉她遮麵?團扇的?男人,應璉掛在梁上?搖晃的?屍體,到最後都變成長安城門前,夾在雪珠中突然飛來的?一箭。


    閃著冷光,帶著血色,無可避免地,一點點向他逼近,神智漂浮在虛空,徒勞地想要阻止,卻隻能看著自己一步接著一步,走向那注定命運。


    卻在這時,劈空傳來那熟悉的?聲音:“裴寂!”


    裴寂看見了?沈青葙,她飛跑著奔向他,匆匆步履掀起裙擺,漂泊如水中落花,積雪在她腳底零落成泥,她像是離巢的?乳燕,聲聲啼血,叫著他的?名字,裴寂,快躲開呀,裴寂!


    別過來,青娘,別過來,別過來!


    裴寂極力掙紮起來,驚恐與不甘如此強烈,以至於他尚在昏迷中的?身體也跟著掙紮,裹好的?傷口被扯開,鮮血滲透出來,迅速染紅紗布。


    “三?郎,”裴適之緊緊握著兒子?的?手,聲音忍不住哽咽,“三?郎……”


    崔白急急叫喚太醫:“舍人傷口掙開了?,快來!”


    太醫正在邊上?打盹,聞聲立刻起身,一邊檢視一邊吩咐藥僮:“去煎安神的?藥,快,快!”


    崔白守了?大半夜,眼中滿布著血絲,但這時也顧不得,伸手向裴寂額上?一摸,觸手火燙,心裏頓時慌了?:“發熱越來越厲害,怎麽辦?”


    “先用冷水敷敷,”太醫聽著脈息,神色凝重,“隻要能熬過今夜,退了?燒,就能救了?。”


    崔白心慌意亂,可當著裴適之的?麵?又?不能露出來,隻能故作輕鬆說道:“無為服過清靈散,況且他一向身體強健,世伯不要太憂心,明天一定能好轉。”


    裴適之恍若未聞,握著裴寂的?手,呼吸聲越來越沉重。


    正在煎熬時,珠簾一動,應玨大步流星地走進來,揮手令太醫退下,壓低了?聲音:“太子?殿下出事了?。”


    裴適之與崔白這幾個時辰都在這裏守著裴寂,對?外麵?的?情形一無所知,此時乍然聽聞,都是一驚:“出了?什麽事?”


    “不清楚,陛下把?消息封起來了?,”應玨麵?沉如水,“我也探聽不到,如今飛霜殿連隻蚊子?都飛不進去,隻能等著消息了?。”


    他低著眼,看向臉色蒼白、雙目緊閉的?裴寂,神情晦澀:“可真是巧,什麽事偏都趕在了?今天!”


    飛霜殿內燈火通明,神武帝高坐龍床,神色冷淡:“太子?,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應璉跪在他麵?前,語聲平靜:“陛下,兒子?與徐才人偶遇是在戌時,此時各宮都沒有下鑰,宮人內侍到處走動,耳目眾多,亦且靜心館緊挨著天子?湯,陛下每天這個時辰都在天子?湯沐浴,兒子?便是再無知無畏,也不會選在這個時辰,這個地方。”


    神武帝點點頭,看向徐蒔:“才人,你怎麽說?”


    徐蒔跪在龍床側旁,抬眼看住他,臉上?還帶著幾分?笑:“我沒什麽可說的?,陛下英明神武,必定能還我清白。”


    神武帝淡淡一笑,想起上?次杜忠思的?事情鬧破之後應璉慌張無措、麵?如死灰的?模樣,再看他現在氣定神閑、應對?從容的?模樣,兩?相對?比,語氣不覺就和緩了?些:“這個時辰,這個地方,的?確很不妥當,不過……”


    他看看應璉,又?看看徐蒔,就見男子?溫雅俊秀,女?子?嫵媚可喜,更要緊的?是,他們都還年輕,頭發漆黑,麵?龐光潔,連天子?也羨慕的?好年華。神武帝下意識地摸了?下胡子?,道:“口說無憑,等找到華嚴,你們當麵?對?質。”


    趙福來恰在這時候走進來,麵?容沉肅:“陛下,在井裏找到了?華嚴的?屍首。”


    果然,死無對?證。神武帝看著應璉,許久才道:“太子??”


    應璉一抬眼對?上?他,神色恭謹:“陛下,華嚴雖然死了?,但兒子?是臨時決定覲見陛下,從遣人過來稟報,到兒子?趕到飛霜殿,中間相隔不過幾刻鍾,經手的?不過數人,逐個查去,或許能找到蛛絲馬跡。”


    神武帝看了?眼趙福來,趙福來立刻說道:“戌正一刻,東宮內侍肖古到飛霜殿,傳太子?口信,求見陛下,回事宦官華嚴回說陛下正在天子?湯沐浴,肖古隨後趕到天子?湯,經回事宦官唐碩報知??奴,??奴稟奏陛下後,陛下請太子?殿下到飛霜殿相候,戌正二刻肖古返回複命,亥初前後,太子?殿下帶著宦官牛回進靜心館,與才人相遇。才人那邊是戌初三?刻入靜心館沐浴,戌正三?刻出浴,隨身服侍的?宮女?阿酥奉命回蔭夏殿取香囊,隨後才人聽見館後竹林有動靜,遣貼身宮女?喬景出去查看,喬景又?帶走了?兩?個當值的?宦官,這些人均已押在西?院,等候陛下發落。”


    神武帝看向徐蒔,若有所思:“這麽說來,阿酥和喬景都是才人支走的??”


    徐蒔點頭道:“香囊、扇墜乃至環佩等物?,素來都是阿酥打理,今日沐浴之後是她先發現忘記帶替換的?香囊,因此我才命她回去取,至於館後竹林裏的?動靜,我本來沒在意,是喬景說行宮前年曾經有蛇爬進住室,我一時害怕,才命她出去查看。”


    “帶牛回、阿酥和喬景過來,朕要親自審問。”神武帝道,“剩下的?人,還有今晚太子?身邊服侍的?人,福來你去審。”


    “陛下,華嚴雖然已死,但可以查查從戌正一刻到亥初之間他的?行蹤,”應璉道,“彼時各宮都還沒下鑰,宮人宦官多有走動,金吾衛也在各處巡邏,未必沒人曾看見過他。”


    神武帝點點頭,叫了?素日常用的?另一個宦官王文收:“你去查。”


    他起身向西?院走去,吩咐道:“太子?今夜就留在偏殿,才人在朕這裏吧。”


    他停住腳步,目光來回在應璉和徐蒔身上?交錯,頓一頓才道:“內外守好,不得與任何人私下交談見麵?!”


    三?更鼓響時,神武帝還沒回來,應璉守著一盞孤燈候在偏殿,簾外人影一閃,一個小宦官提著馬桶走進來,一邊往床後放,一邊飛快地說道:“有金吾衛戌正二刻看見華嚴躲在飛霜殿後與人說話。”


    “查喬景,”應璉端坐榻上?,嘴唇微微嚅動,聲音壓得極低,“住處。”


    小宦官很快離開,應璉安靜坐著,看著燭光拖出自己長長的?影子?映在牆上?,神色冷淡。


    做的?如此粗糙,還真是,沉不住氣。


    隻是,裴寂受傷乃是意料之外的?事,他深夜求見也是臨時起意,倉促之中能調動各方做出這個局,必定在他身邊放了?眼線,亦且這個眼線,必定對?他的?行蹤了?如指掌。


    杜忠思和楊合昭先後出事,他已經將身邊的?人反複篩過幾次,難道還有漏網之魚?


    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的反擊,值得期待喲~


    第117章


    第一線曙光從琉璃窗裏透進來時, 趙福來匆匆走進來,低聲在神武帝耳邊回稟道:“老奴連夜返回皇城,搜查了?所有人的住處, 從喬景的箱籠裏找到?兩塊金餅,還有一管口脂。”


    他雙手呈上證物, 神武帝低眼一看, 金餅碩大精致, 自然不是?一個?普通宮女能有的,但更可疑的是?口脂, 牙雕細管盛放,內裏的口脂如凝固的葡萄汁一般, 香滑細膩,細聞還有一點淡淡的藥香,一看就不是?宮女們?配發的東西。


    “根據金餅上的編號, 查實是?太府寺前年過年時呈送宮眷賞賜所用,一批總共兩千個?, 各宮妃嬪都有,也常用來賞人,”趙福來道, “口脂雖然沒有編號, 但去年過年時太醫署曾經製作過一批防止口唇皴裂的口脂呈送陛下, 老奴核查過, 形製、氣味與這個?一致。”


    神武帝點點頭, 道:“那批口脂誰得了??”


    “這批口脂因著?用料珍貴,配製不易,因此?總共隻有十支,”趙福來道, “陛下賞賜惠妃四支,賢妃、徐才人、劉才人各得了?兩支。”


    神武帝伸手拈起趙福來手上的口脂,向?喬景問道:“喬景,認得這個?嗎?”


    喬景受了?一夜拷打,幾次昏死過去又被潑醒,此?刻奄奄一息跪在地上,極力抬頭看了?看,斷斷續續說道:“是?才,才人的,陛下賞,賞賜才人的,口脂。”


    “是?從你在宮中的箱籠裏找出來的,”神武帝瞥了?眼金餅,“還有這兩塊金餅。喬景,如實招來,都是?從哪裏來的?”


    喬景臉上一陣茫然,跟著?突然激動起來,緊著?嗓子叫道:“奴沒有!陛下明鑒,奴沒有,奴從來不曾有過口脂!”


    她重重磕頭,霎時間額頭上就出了?血,從散亂的頭發中間流下來,讓她看起來狀如瘋癲:“陛下明鑒,奴隻見過才人用這個?口脂,奴沒有這個?!”


    天子親自審問,便是?上刑也力求風雅,是?以喬景先前並不曾用過杖刑、掌嘴這些容易破相的刑罰,都是?針刺指甲、穴位之?類的陰狠刑罰,此?刻她突然發狂,弄得鮮血淋漓,神武帝厭惡地皺皺眉,吩咐道:“帶下去仔細審問,休讓她發瘋!”


    宦官連忙上前拖走喬景,又有宮女拿軟巾擦幹了?地上的血痕,神武帝揉揉眉心,一陣厭倦疲憊。


    他雖然保養得宜,精力過人,看上去更像是?四十來歲的人,但歲月畢竟不饒人,熬了?一夜也覺得極是?疲累,便起身?吩咐道:“福來順著?口脂往下查,看看誰手裏的口脂對?不上。”


    他坐著?軟兜回到?飛霜殿,打起簾幕時,徐蒔蜷成一團睡在禦床邊的竹榻上,想是?怕熱,隻隨便搭著?他的一件淡黃袍,此?刻神態安詳,呼吸綿長?,靨邊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直如一尊臥眠觀音,寶象美妙。


    神武帝不覺也笑起來,坐在榻邊撫了?撫她的臉頰,跟著?在她身?邊躺下,摟住了?她的腰。


    徐蒔突然驚醒,睡眼惺忪中順手搭上他的脖頸,含糊著?說道:“陛下回來了??”


    竹榻短小,兩個?人一起睡著?更覺得擁擠,神武帝緊緊摟著?她,低低笑著?:“你可真是?,這個?關頭,還能睡著??”


    沒有回應,徐蒔又睡著?了?,神武帝伸手扯過龍床上的薄被搭上,埋頭在她香軟的鬢發間,跟著?也閉上了?眼睛。


    偏殿中,應璉靠坐在床頭閉目養神,昨夜送馬桶的小宦官閃身?進來提走了?馬桶,低聲道:“找到?了?。”


    ……


    天大亮時沈青葙朦朧合眼,半夢半醒之?間,隻聽窗外窸窸窣窣,宮女們?已?經開始收拾打掃,山雀落在窗欞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掃帚掃過地麵,落葉被推著?趕著?,簌簌作響,灑壺裏倒出細密的水花,灑在甬路上,像春日的雨絲,悠悠蕩蕩隨風飄拂。


    沈青葙的思?緒也漫無目的飄拂著?,睡眠總在即將落下時又滑開,隱約之?間,恍惚聽見了?翠翎的聲音:“還沒醒嗎?”


    還在監視她嗎?眼皮沉沉的,心裏也沉,沈青葙放任自己懶散一回,窩在溫暖的被子裏,怎麽也不肯動。


    翠翎走出望春院時,正碰上小慈伴著?一個?中年美婦人從外麵走過來,因著?眼生,翠翎不免多看兩眼,小慈連忙站住,解釋道:“翠翎姐姐,這是?我家夫人。”


    翠翎這才知道是?楊劍瓊。因著?沈青葙昨夜看起來精神十分不好,所以宋飛瓊連夜打發人下山去請楊劍瓊過來作伴,想來也是?連夜趕路,才能來得這麽早,翠翎站定了?頷首致意,道:“楊夫人先在院裏安置吧,我方才去看過,沈娘子還沒起。”


    楊劍瓊向?她行了?一禮,神色凝重:“小女多蒙公主照應,我想當麵向?公主道謝,煩請翠娘子通稟一聲。”


    翠翎略一思?忖,道:“楊夫人請隨我來。”


    她在前麵領路,穿過繁盛的花木,走進應長?樂的寢殿,應長?樂為?著?等消息一夜不曾合眼,聽了?回話時微閉著?雙眼,懶洋洋向?宋飛瓊說道:“隻怕不是?來道謝,是?來討說法的,我不耐煩見她,你去吧。”


    宋飛瓊答應著?起身?,又聽她低聲補了?一句:“裴寂的事,知會她一聲。”


    宋飛瓊來到?偏殿,未開口時,先打量一番,但見楊劍瓊身?量纖長?,眉眼與沈青葙十分相似,一看就知是?母女,不過沈青葙偏於嬌柔,楊劍瓊是?端麗中帶著?英氣,宋飛瓊含笑上前,溫聲道:“久聞楊夫人令名,今日得見,果然不同凡響。”


    楊劍瓊看她的年紀氣派,就猜到?是?女兒時常提起的宋飛瓊,連忙行了?一禮,誠懇說道:“總聽葙兒提起宋女官,說宋女官慈愛寬仁,待她如親女一般,我早想當麵致謝,隻是?一直不曾有機會,今日得見,請宋女官受我一拜!”


    她深深行禮,宋飛瓊連忙還禮,又雙手扶起她,笑道:“楊夫人不必客氣,十一娘溫柔懂事,我很喜愛她,楊夫人也知道我膝下無兒無女,有十一娘時常相伴,對?我來說,實在是?樂事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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