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半掩半開,隱約能聽見花茵的聲音:“郭鍛方才是去那邊了嗎?”


    “沒,”花茵常帶著的一個婢女說道,“方才出去是回府裏辦事。”


    花茵半晌都沒言語,再開口時有?點意興闌珊:“你盯著點,要是郭鍛再出去,就快些來告訴我。”


    沈青葙安靜地?站在離花茵房間還有?一段距離的臘梅樹下聽著,手中攀著一枝臘梅樹枝,若是此時突然有?人進來,也?會以為她是要折花。


    在這個位置通常是聽不見屋裏人說話的,不過她耳力極佳,這對她來說不是難事。


    等新荷從廚房回來時,就見沈青葙站在院裏,正跟那個婢女說話:“……原來帕子掖在小襖的袖子裏了,怪不得方才你回去沒找到。”


    難道方才,她身邊沒人跟著嗎?新荷遲疑了一下,正想?細問,沈青葙已經看見了她,吩咐道:“吃過飯我就回光福坊過年,你待會兒?叫上花茵,一起幫我收拾下行李。”


    去光福坊和楊劍瓊一起過年的事是早就定下的,裴寂也?吩咐過到時候沈青葙過去,新荷便沒有?多說,隻道:“花茵姐姐前兒?已經收拾好了一個箱籠,在靠北那間放著呢。”


    “你帶我去看看,別漏了什麽東西。”沈青葙轉身往北屋走,漫不經心地?又問了句,“今兒?誰送我過去,郭鍛還是魏蟠?”


    “他們兩個都跟著。”新荷道。


    也?就是說,郭鍛今天不會再出去了。沈青葙點點頭,走去北屋隨意看了眼?收拾好的行裝,不多時花茵趕了過來,含笑問道:“娘子,可有?什麽遺漏的嗎?奴立刻去添上。”


    “該裝的都裝了,你辦得很好。”沈青葙抬步向外?走,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待會兒?郭鍛跟你一道去光福坊嗎?”


    餘光瞥見花茵的嘴角微不可見地?翹起一點,柔聲道:“是。”


    沈青葙笑了下,她隻提了郭鍛,並沒有?提魏蟠,花茵卻根本沒察覺到有?什麽不同。便又說道:“你家裏人都在裴府麽?要是你想?家的話,我跟郎君說一聲,讓你回府與家人一道過年。”


    花茵很快搖了搖頭:“多謝娘子體?恤,不過奴頭一件大事就是服侍好娘子,娘子去哪裏,奴就跟著去哪裏服侍。”


    “難為你了。”沈青葙笑著說道,“那麽今天晚上,就有?勞你和郭鍛,陪著我一道守歲了。”


    她說著話,留神看花茵的神色,就見她嘴唇又翹起一點,眼?中流露出朦朧的歡喜,沈青葙轉過了臉,看來,她沒有?猜錯。


    向晚之時,沈青葙坐著車,往光福坊楊宅駛去。


    因為過年的緣故,從除夕開始,接連幾天都沒有?宵禁,此刻各家各戶都在庭中燒起一大堆火,謂之庭燎,小孩子圍著火堆往裏麵丟竹竿,燒得劈啪作響,謂之爆竹,大人們將家中破舊不要的東西也?丟進火堆,燒掉一年的晦氣,還有?些愛熱鬧的人家更是圍著火堆,踏歌做樂,爆竹聲、歌舞聲、歡笑聲夾雜在一起,沈青葙一路走來一路聽著,隻覺得人間仙境,也?不外?如此。


    卻在這時,迎麵走來一大群驅儺的隊伍。


    這驅儺乃是天授朝的舊俗,在各個節慶尤其是除夕、元日、上元幾天,百姓們戴著儺麵,唱著驅儺詞,三五成群沿著城中各處歌舞走動?驅趕邪祟,沈青葙探頭一看,這隊儺戲足有?上百人,兩旁圍隨看熱鬧的又有?數十人,隊伍最前麵是一對戴著儺翁、儺母麵具跳躍舞蹈的男女,身後又跟著幾十個帶著各色孩童麵具和鬼怪麵具的人,樂隊鼓手跟在兩旁,歡聲笑語著往前走來。


    “娘子請回避,免得被衝撞到了。”郭鍛急急上前說道。


    沈青葙點點頭,退回了車中。


    郭鍛指揮著,命所有?人都圍住沈青葙的車子,又驅車退避到道邊,又看街角上有?幾個孩童正在燒爆竹,連忙也?去趕走,這才快走幾步回來,向魏蟠說道:“這驅儺的隊伍出來得太?早了,有?點古怪,你們都警惕些,別讓人趁亂生?事。”


    今天護送沈青葙回去,所有?人都是如臨大敵,既要防著她逃,又要提防齊雲縉,亦且郭鍛今天回裴府時,裴寂也?曾交代?過,就是應長樂那邊也?不能掉以輕心,免得她突然插手,橫生?枝節,因此出門?前郭鍛就把手底下的人全?部調動?起來,魏蟠在前開路,劉鏡在後護衛,他居中策應,二十多個好手圍隨在車子周圍,另有?一些人喬裝改扮,隻在街邊的人叢中哨探動?靜,隻是這會子街上人太?多太?雜,讓他覺得有?些不對。


    魏蟠點頭道:“你也?小心。”


    郭鍛又走到後麵吩咐了劉鏡,回到車邊時,花茵看他一眼?,低聲道:“這幾天事情多,你還是別出去亂走了。”


    “怕什麽,”郭鍛曾與齊雲縉的手下幾次交手,知道那些人都不是對手,就有?些不太?放在眼?裏,“正是許久不曾動?手了,真要是風平浪靜的,某還要手癢了。”


    花茵道:“總之你小心些,真要是出了岔子,郎君麵前我也?不好替你說話。”


    郭鍛覺得她今天有?些古怪,瞥她一眼?,道:“但凡出去,我都稟告過郎君。”


    “郎君又不知道你是……”花茵欲言又止,到最後隻悶悶說道,“罷了,我也?是白替你操心。”


    郭鍛又瞥她一眼?,皺了眉:“我怎麽聽著你話裏有?話?”


    花茵看著他,許久,轉過了頭:“你去忙吧,這幾天加倍留神,千萬別出岔子。”


    遠處小樓上,齊雲縉從窗戶裏看著,冷笑一聲:“郭鍛這個賊囚漢還真是警惕,這驅儺隊伍也?沒能把他們衝散。”


    他手下頭一個得力的隨從刁俊奇忙道:“我帶了四十多個人,要麽趁這時候上去?”


    齊雲縉眼?看著幾隊巡街的武侯匆匆忙忙走過來,臉色越發難看:“郭鍛魏蟠都在,你那些人手不夠看的,再說萬年縣如今正是裴三管著,各處武侯和不良人他都打過招呼,今天巡街的人這麽多,隻怕也?是防著我,眼?下隻看那邊能不能得手……”


    齊雲縉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看向邊上斟酒的碧玉,跟著揪住領口一把扯進了懷裏。


    他下手太?猛,碧玉猝不及防,酒壺脫手,酒液潑了一地?,碧玉裙角淋濕了,不由得橫他一眼?,嬌嗔道:“郎君,這是做什麽?”


    齊雲縉摟著她,指著下麵的魏蟠,眯了眯眼?睛:“前頭阿團跑了的時候,聽說你跟那個魏蟠見過麵?”


    碧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道:“喲,他就是魏蟠?”


    她抿嘴一笑,道:“那天你不在家,我一個人待著怪悶的,就想?去蝦蟆陵逛逛,誰知道在坊門?口被這個莽漢子撞了下,灑了我一身的雨水。”


    她又向魏蟠看了看,搖頭歎道:“是裴寂的人麽?那就怪不得了,肯定是去別院哨探的。”


    齊雲縉虎口一合,重重捏住她的臉,冷冷說道:“他撞你一下,隔了幾個月你還能認出他?”


    碧玉吃疼,掙紮著推他,笑道:“他八尺多高的漢子,又生?得那樣精壯,我自然記得他,你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齊雲縉死?死?盯著她,見她始終神色如常,便冷哼一聲推開了:“再惦記著外?頭的男人,我挖了你眼?珠子出來!”


    碧玉被他堆得跌倒在地?,也?不在意,起身整理?了衣裙,望著樓下沈青葙的車子,問道:“我聽說裴寂特別寵愛這個小娘子,是不是真的?”


    齊雲縉瞧著車子出了坊門?,道:“那日在終南山上,你不是看見了嗎?為了她連公主都敢頂撞。”


    “那樣喜愛她,為什麽不娶她?養在外?麵不上不下的,多可憐。”碧玉斟滿一杯,送到齊雲縉唇邊。


    “冼馬裴什麽人家,能讓他弄一個先奸後娶的女人進門??”齊雲縉抿了一口,冷冷一笑,“這陣子為了這事,又在吃他阿耶的家法。”


    他站起身來,橫了碧玉一眼?:“你給某放老實些,再在某眼?底下弄鬼,某就把你丟去做軍妓!”


    碧玉笑著挽住了他:“你舍得麽?”


    “真是風騷!”齊雲縉嘴上罵著,胳膊一伸,到底又摟住了。


    入夜之時,家宴擺好,沈青葙斟滿暖酒,雙手奉給楊劍瓊,含笑說道:“兒?祝阿娘身體?康健,平安喜樂。”


    “好孩子,”楊劍瓊接過來一飲而盡,意味深長地?說道,“阿娘祝你心想?事成,平安喜樂。”


    門?外?,郭鍛同著魏蟠一邊一個守著,魏蟠壓低聲音問道:“你這幾天不外?出吧?”


    郭鍛皺皺眉,有?些不耐煩:“怎麽一個二個都來問?”


    “沒什麽,就是覺得心裏不踏實。”魏蟠沒再多說,隻道,“娘子要住到明天才走,就怕今天夜裏不太?平。”


    “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郭鍛瞧著黑沉沉的夜色,道,“閑了多時,某正是無聊得緊。”


    屋裏的說話聲突然近了,沈青葙扶著楊劍瓊出了門?,看見他們時含笑說道:“你兩個也?去吃酒吧,大過年的。”


    郭鍛叉手答道:“是!”


    西廂單開了幾桌席麵,此刻他手下的人都在那裏吃酒,郭鍛過去換了劉鏡來守門?,一回頭時,就見沈青葙拿了一根竹子往火堆裏丟,聽著劈啪一聲,趕緊捂了耳朵,仿佛害怕似的,但緊跟著又丟了一根進去。


    郭鍛不由得想?到,女人可真是奇怪,既然害怕,做什麽又要再丟一根?又想?到那人此時,不會也?在燒爆竹玩吧?


    直到三更以後,各處的熱鬧聲響才停住,沈青葙與楊劍瓊並頭睡著,忽地?說道:“阿娘,裴寂想?要娶我。”


    楊劍瓊吃了一驚,黑夜裏看不清她的麵容,但能感覺到她異常平靜,不由得問道:“你怎麽想??”


    半晌沒聽見回應,楊劍瓊心裏七上八下,也?知道這個抉擇委實是難做,便隻是摟著女兒?,輕輕拍撫安慰,許久,才聽見沈青葙極低聲地?說道:“我不嫁他。”


    楊劍瓊鬆一口氣,眼?睛一下子濕了,喃喃說道:“好孩子。”


    跟著卻又一陣心疼,沉吟著說道:“若是他今後能敬你愛你,其實嫁他也?不是不行,至少你不必像現在這麽辛苦。”


    “我不嫁他。”沈青葙縮在她懷裏,嗅著她身上溫暖的氣息,心頭平靜熨帖,“我不想?再任由他擺布。”


    “好孩子,”楊劍瓊像小時候哄她睡覺一樣輕輕拍著她,低聲道,“不管你怎麽選,阿娘都支持你。”


    她把女兒?摟得更緊些,在她耳邊小聲說道:“你放心,那邊我已經搭上了話,隻等一個合適的機會。”


    院中,郭鍛已經睡了一個更次,此時出來與劉鏡換班,剛剛躍上屋頂坐著,就見門?簾一動?,花茵手裏捧著個東西,悄悄地?走了出來。


    就見她低著頭,四下打量著似乎是要往外?走,郭鍛捏緊一塊雪,輕輕向她丟下來,問道:“喂,去哪兒?呢?”


    雪團正打在花茵手裏的東西上,花茵吃了一驚,抬頭一看是他,不由得嗔道:“你真是!”


    郭鍛這才看清楚她手裏捧著的是一麵小鏡子,越發覺得古怪,跳下來湊到近前,低聲問道:“這是做什麽?”


    花茵嗅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不由得心頭一跳,匆匆忙忙把鏡子放到袖中,嗔道:“不跟你說了,都怪你!”


    她紅著臉,急急忙忙又回了房中,她平時都是一副四平八穩的端莊模樣,此時突然流露出小兒?女嬌羞的一麵,郭鍛覺得有?趣,摸著下巴道:“這是做什麽?”


    屋後繞出一個值夜的人,笑道:“花茵姐姐怕不是在弄鏡聽?”


    “什麽鏡聽?”郭鍛從沒聽過,有?些好奇。


    “說是新年頭一天,抱著鏡子出門?,聽見的頭一句話就是這一年的運勢。”那人笑道,“郭兄方才說了什麽?”


    郭鍛想?了想?,他方才好像問她去哪兒?,這算是吉還是凶?


    四更過後,宅中點起了燈,廚房開始蒸煮牢丸,做五辛盤,暖屠蘇酒,郭鍛聞著酒香從屋頂跳下來時,頗有?點遺憾,今夜竟這麽輕輕鬆鬆就過去了,連個蚊子都不曾飛進來過,真是讓人白等了一場。


    卻在這時,就見正屋門?開了,沈青葙披著一領雪白厚密的貂裘獨自往院門?外?走,郭鍛下意識地?向來換班的魏蟠說道:“娘子身邊怎麽沒人跟著?”


    不遠處,沈青葙聽見了這句話,握著手裏的鏡子,百思不得其解:身邊沒人跟著,這算是什麽兆頭?


    將近午時,元日大朝會終於散去,裴適之出了皇城後,破天荒地?沒有?騎馬,而是坐車回府。


    實在是累,除夕當天下午他就隨著其他幾位相公入宮伴駕,賞歌舞領禦宴,又守歲熬到大半夜,還沒來得及合眼?,就又開始上朝,含元殿的龍尾道數百級階梯,走得他滿頭是汗,踏進殿內時,心跳就足足半刻鍾才能平複。


    隻不過,他眼?下更擔心的,卻是裴寂。


    裴衡也?跟他一樣擔心,到近前低聲央求:“大人,三弟身上有?傷,怕是不好騎馬,讓他也?坐車吧?”


    裴適之冷哼一聲,道:“那個逆子,你還護著他!”


    裴衡見他臉色雖然難看,卻又並沒有?阻止,連忙讓仆從扶著裴寂坐進車裏,就見裴寂抬步往車裏去時,像是牽動?身上的傷,眉頭突地?一皺,卻又一句話也?不曾說,裴衡不由得歎道:“你真是,何苦來哉!”


    “阿兄,”裴寂在車裏說道,“你也?進來坐吧。”


    裴衡猜著他是有?話說,便也?上了車,又怕擠到他,隻在側麵一小塊木板上胡亂坐下,見裴寂緊緊皺著眉頭,似乎是在忍疼,裴衡由不得湊到近前,小心解開他公服的衣帶,順著領口向下看時,背上行家法的傷痕累累猶在,有?幾處打破了皮,剛開始結痂,剩下幾處都是紫黑色的淤青,裴衡覺得眼?睛有?點熱,忍不住道:“大人下手太?狠了!”


    “阿兄,要麽你幫我在大人麵前稍稍緩頰?”裴寂低聲道。


    “少來,我不敢惹大人生?氣!”裴衡道。


    那天裴寂突然說要娶沈青葙,裴適之大怒之下動?了家法,不管王氏和他怎麽求,裴適之都沒停手,厚厚的板子足足打了四五十下,到最後裴適之累了,這才罷手。


    雖然裴適之是文臣,手勁不算大,但挨了這麽多下,裴寂背上這傷,怕是沒有?個把月也?好不了。


    怕又見他兩邊膝蓋都是腫著,他膚色冷白,黑紫的 越發覺得觸目驚心,裴衡不由得心疼起來 :“回去趕緊向大人認錯,少吃些苦頭吧!”


    “阿兄,我要娶她。”裴寂低聲道。


    裴衡一口氣堵在嗓子裏,半晌沒做聲。


    雖然挨了家法,裴寂卻根本不打算罷休,這些日子每天一散衙就跪在裴適之門?外?求懇,裴適之氣怒之下隻是不理?睬,他便日日都去跪著,算下來這兩條腿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都腫成這樣了,還是不知道退讓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屋囚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第一隻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第一隻喵並收藏金屋囚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