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一聲,一支箭擦著他的麵門飛過,射翻了門前的燈籠,燈油潑灑了一地,連著燈籠罩一起,呼啦啦燒了起來。齊雲縉跳下馬,抬手向鐵臂弓上又扣上四支箭,狹長的眼眸眯了眯:“崔十六,方才那支箭,某有意饒你一次,你看某這支箭,會不會射中你?”


    崔白橫劍在胸,劍眉一挑:“要打便打,廢話少說!”


    “不知死活!”齊雲縉臉色一沉,四支箭連珠發出。


    衛士紛紛上前,亂刀格開箭矢,崔白剛剛站定,齊雲縉早已縱馬衝到近前,金背刀居高臨下,向他當頭劈來,崔白急急躲閃,那刀中途卻忽地轉了方向,重重劈在緊閉的房門上。


    門扉應聲而開,齊雲縉一躍下馬,一腳踢開房門。


    ……


    沈青葙慢慢睜開了眼睛。


    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唯有頭頂上傳來綿長的呼吸聲,拂動她額前的碎發,沈青葙毛骨悚然,脫口叫道:“誰?”


    “我。”裴寂低低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沈青葙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他懷裏,他的手臂圈在她腰間,她的頭枕在他胸膛上,這姿勢如此親昵,沈青葙在意識到的一刹那,立刻驚出了一身冷汗。


    想要掙紮,渾身卻都是酸疼,骨頭像是被拆開折斷,又重新拚接起來似的,使不出一絲力氣,痛苦難堪中,一隻暖熱的手搭上了她的額頭,裴寂語聲低沉:“好了,總算發汗了。”


    他的動作如此自然,就好像篤定了,她不能拒絕,沈青葙在憤怒和無助中,眼裏含著淚,轉開了臉。


    身上一沉,裴寂探身彎腰,取出了對麵抽屜裏的水壺。


    手上微微用力,將她半扶半抱起來,又斟了一杯水,送在她唇邊。


    她並不肯服帖聽話,隻是抿著嘴唇左右躲閃,裴寂既不舍得用蠻力製住她,便將杯子放在邊上,低聲道:“算算路程,明日一早,就能趕到青州。”


    懷中人身子一顫,半晌,幹澀喑啞的聲音遲疑著響起:“這是,哪裏?”


    裴寂重又拿起杯子,道:“你先喝了水,我再跟你說。”


    微涼的瓷杯再次送過唇邊,沈青葙沒再拒絕,就著他的手,沉默地喝了下去。


    舌尖嚐到了淡淡的甜香味,卻是摻了蜂蜜的溫水,軟滑滑地順著喉嚨滑下,原本像是被烈火灼傷似的喉嚨舒服了許多,沈青葙模糊想到,若是半夜趕路的話,想喝一杯溫熱的蜜水,卻是不容易。


    他若不是如此強逼,對她也算是,盡心盡力。


    耳邊傳來裴寂低沉的聲音:“我們在雲州城外十裏,正趕往長安。”


    可她臨睡之前,分明還在雲州館驛中。沈青葙一念至此,身子突地一顫,抓住了裴寂的衣袖:“我哥哥呢?我阿耶阿娘呢?”


    雲州館驛中。


    齊雲縉一腳踢開房門,喝道:“出來,沈十一娘!”


    火把血紅的光從背後照進來,空蕩蕩的房間裏被冷香消,空無一人,案上放著的蠟燭燒得隻剩下短短一截,燭淚滴下來,聚成光滑的一團又一團。


    “齊雲縉,”崔白慢慢走進來,沉聲道,“看清楚了嗎?有沒有你要找的人?”


    齊雲縉陰鷙的目光慢慢掃視著四周,忽地抓起了床上的枕頭。


    送在鼻端一嗅,未幹的淚痕裏,夾雜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梨花香氣。


    幾次肌膚相觸時,他分明嗅到,那個女娘的身上,就是這般氣息。


    她方才分明就睡在這裏,眼下,必定是躲起來了。齊雲縉將枕頭重重摔下,沉著臉下令:“搜!”


    “我看誰敢!”崔白橫身擋在門前,神色肅然,“齊雲縉,你依仗強勢,阻礙官員辦案,辱及朝廷體麵,等回到長安,我一定向聖人參奏你!”


    齊雲縉橫眉叱道:“讓開!”


    卻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喊:“青妹!”


    韋策飛跑著衝進來,急急越過眾人,衝進了屋裏:“青……”


    話沒說完,早已看清在場的人中並沒有沈青葙,硬生生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下一息,長鞭卷住了他的脖頸,齊雲縉回手一拽,將他扯到近前:“早上客棧裏那個女娘,是不是沈十一娘?”


    “不是,”韋策一張臉漲得通紅,極力伸手去扯鞭子,“齊雲縉,休得無禮,放開我!”


    “郎君!”一個齊家健仆急急奔進來,“裴中允帶著軍士闖進牢房,把所有人犯都押走了!”


    “什麽?”齊雲縉甩開韋策,怒道,“周必正怎麽不攔住?”


    “裴中允帶著聖人的信物,周禦史攔不住,隻能跟著一起走了!”


    齊雲縉霎時間想清楚了前因後果,裴寂是故意讓他的人聽見了沈十一娘的身份,目的是調虎離山,引他到館驛抓人,然後趁機去牢房帶走所有人犯。


    好個裴三!果然是東宮第一謀臣,利用一個小小的女娘,就將他玩弄於股掌之間。齊雲縉陰戾的目光緩緩掠過氣定神閑的崔白,掠過捂著脖子在邊上咳嗽的韋策,最後落在被他摔在角落的枕頭上,嘴角扯了扯,邁步向外:“點齊人馬,追!”


    一群人像退潮一般,轉眼間走了個幹淨,韋策顧不得別的,急急上前對崔白叉手一禮:“不敢動問閣下,舍表妹如今人在哪裏?”


    “取道潼關,連夜趕往長安,”崔白看他一眼,道,“閣下若是也要回長安,最好改走別的路徑,否則一旦路上與齊雲縉交手,隻怕我們無法顧及閣下的安危。”


    回長安去了。韋策心頭先是一喜,跟著卻是一陣空落落的,中間又夾雜著刺心的疼。他一聽見沈家出事便火急火燎趕來,原是想借助韋家的力量幫沈潛脫罪,照應好沈青葙,可如今一事無成,就連她,也被別人奪了去。


    可他怨不得別人,尤其怨不得她,若不是他無能,她也就不必走到這一步。


    韋策心灰意冷,許久,才一步一拖,懶懶地出了館驛。


    “郎君,”阿嬋在門外等著,“小娘子怎麽樣了?”


    “她沒事了。”韋策低聲道,“走吧,我們也回長安去。”


    ……


    車馬轔轔,沿著官道快速向前,偶爾有馬匹打個響鼻,驚起了道旁樹上棲息的飛鳥,鳴叫著飛起來,又在不遠處重新落下。


    耳朵裏是紛紛亂亂的各種聲響,車輪壓過黃土地,發出沉悶的碌碌聲,馬蹄踩在砂石上,發出清脆的得得聲,趕車人一振鞭,撕破風聲,落在馬背上啪一聲響。沈青葙茫然地想到,原來黑夜之中,各種聲音竟與白天裏如此不同,若不是親身走這一遭,卻是不知道這深夜行路,竟是如此冷清又熱鬧的一番滋味。


    裴寂又斟了一杯水,送在她唇邊,沈青葙一歪頭躲過,低聲道:“我哥哥和我爺娘呢?”


    “在前麵車上,由周禦史押送,你哥哥正在慢慢退熱。”裴寂輕輕扳過她的臉,聲音低了下來,“再喝些。”


    他暖熱的手貼在她的臉頰上,他拿捏的力度剛剛好,並不會弄痛她,卻能將牢牢握在手中,動彈不得。屈辱的感覺從心底升起,沈青葙死死咬著嘴唇,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她不能拒絕。


    他答應她的,已經做到了大半,哥哥保住了性命,爺娘也即將進京,他既做到了,她也必須,兌現她的承諾。


    她在黑暗中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眸,因為太黑,隻能模糊分辨出大概輪廓,但她能感覺到,他也正看著她,目光深沉,誌在必得。


    沈青葙很快安靜下來,就著他的手,慢慢地飲完了第二杯。


    車外一聲啼叫,想來是棲鳥又被驚起,盤旋徘徊。


    裴寂放下水杯,慢慢將她擁進懷裏,摟緊了。


    絲被隔在中間,他的擁抱有些落不到實處,但她無聲的順從讓他心底驀地跳蕩起來,曾經在腦中看過的畫麵重又浮現在眼前,她倚在他懷裏,他低下頭,咬起一絲她沾在唇上的亂發。


    裴寂低下頭,手指摸索著,拈起了她耳邊的散發:“青娘。”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事耽擱了,現在補上~


    感謝讀者“阿奕”,灌溉營養液+22021-02-28 21:54:51


    第14章


    沈青葙有片刻的怔忪。


    這不是他頭一回這麽叫她。除了他,也沒有人這麽叫她。


    哥哥總是叫她小妹,有時也跟著爺娘一起叫她葙兒,姊妹們之間多是叫她的排行十一娘,阿嬋叫她青娘子,但也跟他的叫法不一樣。


    況且他叫的太自然太熟稔,總讓她生出一種錯覺,覺得仿佛很久之前,他便已經認識她,便這麽叫著她似的。


    沈青葙在恍惚中低低地應了一聲,他似乎得到了鼓勵,很快低下頭,暖熱的呼吸拂在她在臉上,激起一陣不由自主的顫栗。


    沈青葙忍不住掙紮了一下。


    裴寂被這突然的掙紮驚動,嘴唇擦著她的發絲,終是一掠而過。他撫著她的發,心知這不是前世,她不會像夢裏那樣偎在他懷裏叫她三郎,況且即便是前世,她最終也是,拋棄了他。


    一念及此,滿心裏翻湧的情愫像是驟然凝固的冰淩,裴寂坐直了身子,把懷中人稍稍扶起些,讓她枕著他的肩膀躺得穩當了,這才問道:“你可知道一個叫阿團的人?”


    沈青葙能感覺到他突然冷淡的情緒,但這冷淡讓她覺得安全,他不再那麽咄咄逼人,她便在沉吟中搖搖頭,低聲道:“不曾聽說過。”


    裴寂停頓片刻,又問道:“你阿耶可曾與什麽女人來往密切?”


    沈青葙怔住了,疑慮油然而生,半晌,啞著聲音問道:“你,說什麽?”


    “沒什麽。”裴寂從她的態度中猜到了答案,很快答道。


    他心裏明白,若那個阿團真是個女人,一個能用來威脅沈潛的女人,那麽沈潛是決計不會讓自己的女兒知道這種隱情的,再問她也是無益,轉而又道:“服侍你的阿嬋,你知道她的身世麽?”


    沈青葙從這兩個看起來毫不相幹的問題裏,捕捉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關聯,心緒越來越亂:“阿嬋是我八歲那年,阿婆送給我的婢子,裴……郎君,是出了什麽事麽?”


    他的回答卻全不相幹:“我在家中行三。”


    沈青葙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沒有明說的意圖,他大約是不喜歡她叫他裴郎君,他要她叫他,三郎。


    一時間連耳尖都漲得通紅,囁嚅著,許久不能喊出口。


    沉默之中,隻聽見窸窸窣窣不知名的聲音,很快,額上一暖,裴寂拿著一方沾濕了的帕子,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汗。


    帕子經過之處,黏濕的汗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絲清涼,可那方帕子很快到了脖頸處,沿著下頜擦過時,沈青葙一個激靈,按住了他的手。


    “我自己來。”她聲音喑啞著,窘迫不堪。


    裴寂拿開了她的手,沒有說話,那方帕子繼續向下,沈青葙急急去抓,帶出了哭音:“別!”


    帕子並沒有停,沈青葙知道他在等什麽,哽咽著叫了聲:“三郎……”


    這兩個字一旦出口,就像是心裏最後一道防線被無情地撕開,沈青葙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牙齒打著戰,咯咯直響,恐懼中摻雜著憤激,又有對自己的失望,她以為已經想清楚了,可其實她依舊,並沒有準備好。


    耳邊傳來極低極低、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語聲,裴寂似在歎息:“便有那麽不情願麽?”


    他伸手攬過她的肩,一下又一下輕輕拍著她,低聲道:“青娘。”


    他一遍又一遍,耐心地重複著,沈青葙在他沉穩的語調中漸漸平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激烈情緒過後深深的疲憊。


    她想這是多麽奇怪的感覺啊,讓她恐懼抗拒的是他,讓她安靜下來的,也是他。


    “青娘啊青娘,”他低低叫著她的名字,似是在自言自語,“便有那麽不情願麽。”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沈青葙窩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她睡得那樣沉,全不知道那懷抱著她的人,心緒翻覆,徹夜未眠。


    窗戶裏透進來第一縷光時,裴寂看向懷中的沈青葙。


    她額上已經沒有了灼燒的感覺,軟軟地蜷縮成一團,在他懷中睡得安穩。裴寂向車壁上靠了靠,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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