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紛亂著,裴寂低眉垂眼,輕輕蘸水,為她潤著嘴唇。


    韋策走出雲州館驛的時候,外麵正刮起頭一場秋風,道旁槐樹的黃葉被風吹散,紛紛揚揚落在他肩上,憤激消褪殆盡,韋策站在樹下,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郎君!”牆角裏閃出個嬌小的身影,跟上了他,“怎麽樣了?”


    韋策定睛一看,卻是阿嬋,滿臉期冀地看著他,


    方才看見她時,邊上都是些男仆,並沒有侍婢……韋策停住步子,吩咐道:“阿嬋,青妹病了,身邊沒有方便的人照應,你去服侍她吧。”


    阿嬋怔了一下,道:“那麽郎君呢?”


    韋策轉過臉,道:“我回長安。”


    “郎君!”阿嬋撲通一聲跪下了,眼裏湧出了淚,“你要是走了,我家阿郎可怎麽辦?郎君,求你了,救救我家阿郎吧!”(1)


    韋策歎一口氣,雙手來扶她,低聲道:“舅父的案子是要押解進京,由聖人親自審問的,我進不去牢房,留在這裏也沒什麽用,不如先回京去,到時候再想辦法。”


    阿嬋隻是跪著不肯起來:“郎君,阿嬋聽說,牢房裏是要吃拷打的,阿郎他有了年紀,經不起打,郎君,求你想想法子,救救我家阿郎吧!”


    韋策歎著氣,又來扶她:“我回長安就是去想法子,你先起來再說。”


    “真的?”阿嬋跪在地上握著他的手,含淚問道。


    “真的。”韋策手上用力,將她拉了起來,“你放心,舅父那裏有我照應,你還是去服侍青妹吧,她身邊沒有用得趁手的侍婢,我不放心。”


    “可是郎君,”阿嬋看著他,淚光盈盈,“我,我並不是侍婢,我也是,也是阿郎的女兒啊……”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阿郎,唐時對家中男主人的稱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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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沈青葙醒來時,屋裏已經點了燈。


    燭火搖搖的,拖出裴寂的影子,他半扶半抱著她,正伸手去拿案上的藥碗。


    沈青葙像是被火燙到了一般,急急想要掙脫。


    可病中無力,任憑她極力掙紮,也隻是徒勞,手臂撞到了藥碗,藥汁潑出來,灑在裴寂的緋衣上。


    有苦澀的滋味在鼻端散開,裴寂沒有去擦,隻把藥碗往她唇邊又送了送,低聲道:“長安已經送了藥過來,等你吃完藥,我就帶去給你哥哥。”


    沈青葙一下子,便安靜下來。


    裴寂的拇指扣著藥碗上沿,剩餘四指托住碗底,輕輕一抬,苦澀的藥汁流出來,送進她口中。


    沈青葙沒有再躲,那藥的滋味苦澀極了,可她毫不猶豫地,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一碗藥很快見了底,兩個人靠得很近,裴寂能看見她眼角噙著的淚光,吞咽的時候,燒得通紅的臉頰會微微鼓起來,清豔中透出少女的嬌憨。


    那藥他方才嚐過一口,極是苦澀,他原有些擔心她吃不下,還放了一盞蜂蜜在邊上預備給她過口,可她喝的那樣快,好像根本嚐不出來似的。


    裴寂知道她是擔心沈白洛,她想趕緊喝完了藥,讓他去給沈白洛送藥,她好像總是這樣,為了她在意的人,全不把自己當回事。


    耳邊聽見她低啞的聲音:“我喝完了。”


    裴寂把空碗放回去,伸手擦掉她唇邊殘留的藥汁,輕聲道:“我得看著你發了汗才行。”


    她的嘴唇依舊幹澀,指腹擦過去,有些微微的刺手,可心裏的感覺是黏的,像是要粘住他,要他永遠停駐在她身邊。


    手中的人一下子嗔怒起來,憤憤地轉過了臉:“你言而無信!你說過的,我喝了藥你就去!”


    “隻要你答應我幾件事,”裴寂扶著她,慢慢在床上躺好,又把絲被齊著她的脖頸掖得嚴實了,輕聲道,“我現在就送藥過去。”


    她濕漉漉的眸子轉過來看他,猶豫著,點了點頭。


    “第一件,好好躺著不要動,出汗會有些不好受,你忍耐些,把汗出透了。”裴寂道。


    沈青葙很快點了頭。


    “第二件,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裴寂道,“隻要你能做到這兩件,我立刻就去送藥。”


    話音未落,她便已經閉上了眼睛。


    裴寂拿起燭台,深深看她一眼,這才把燭台遠遠放在門邊書案上,免得燭光太亮,照得她沒法子安睡。披風掛在床邊的架子上,他走去取下,卻見她忽地睜開了眼睛,帶著幾分不安問他:“你怎麽還不走?”


    裴寂無端有些想笑,低頭彎腰,輕聲道:“你再不睡,我就不走了。”


    她立刻把眼睛閉得緊緊的,再沒敢睜開。


    裴寂披上披風,推門出去,笑意慢慢浮上了唇邊。


    他好像總有許多法子來對付她,也許是前世太熟悉了,也許,是他畢竟大她將近十歲,她在他眼中,就像小孩子一般。


    “三郎君,”黃綽迎上來,低聲道,“韋策出門時,沈娘子那個丫鬟叫阿嬋的,跟他說自己也是沈長史的女兒。”


    裴寂眉心一動,立刻吩咐道:“速速去查阿嬋的身世!”


    他有種預感,查清楚了阿嬋,也許,就能知道齊雲縉用來威脅沈潛的那個阿團,到底是什麽人了。


    三更之時,裴寂披著一身月色,匆匆回到館驛。


    崔白與他並肩同行,笑道:“你那兩樣藥還真是靈驗,看起來沈白洛的性命應該能保住了,最妙的是齊雲縉今天也消停了不少,我總算能回來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覺了。”


    “齊雲縉那邊不能掉以輕心,”裴寂道,“今夜你在館驛歇息,待會兒我過去盯著。”


    崔白有些疑惑,問道:“既然你還要過去,那又回來這趟做什麽?”


    他想他白日裏都在館驛,大可以梳洗後再去牢房,又何必多走這一趟?


    裴寂停頓片刻,才道:“有些事情。”


    眼前就是他的房間,裴寂推門進去,跟著關上了門。


    崔白雖然覺得他有些古怪,但也沒有多想,徑自回房去洗浴。


    裴寂聽著他的腳步聲走遠了,這才端起燭台,又用手虛虛籠著,遮住大半光亮,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


    沈青葙睡得很沉,眉頭緊緊皺著,被子齊著脖子底下嚴嚴實實蓋好,跟他臨走之前幾乎一模一樣。


    她果然很乖,答應了他要好好睡一覺發汗,便真的沒動。


    裴寂小心把手搭上她的額頭去試,依舊是火燙,還有些微微的濕意,大約是已經開始發汗,但這發汗的程度,顯然還不夠。


    若還是這樣一直燒著不能出汗降溫,隻怕這症候越發要重了。


    裴寂想起發燒的人容易口渴,便把燭台放在床腳下,拿來水壺斟一杯水,伸手一摸,那水早冷透了,便又放下,正要叫人去燒水,忽地聽見沈青葙急急叫了聲:“哥哥!”


    裴寂忙湊到近前,就見她閉著眼睛,一行淚從眼角滑下,落進枕頭的蓮花紋飾裏,很快看不見了。


    卻原來,是在做夢。


    裴寂伸手擦去她臉上殘留的淚痕,不由想到,她會夢見什麽,夢裏,有沒有他?


    想來是沒有的吧,也隻有他,反反複複惦記著前世那些糾葛。


    “三郎君!”門外有低低的聲音叫他。


    裴寂心底一喜,連忙開了門,魏蟠一頂笠帽齊眉壓著,風塵仆仆:“人到了!”


    “好。”裴寂轉回去,彎腰伸臂,將沈青葙連著絲被一同抱起在懷中,低聲道,“走!”


    房裏,家僮一邊給崔白倒水洗頭,一邊低聲道:“郎君,沈娘子病了,住在裴郎君屋裏。”


    “什麽?”崔白披著濕頭發坐了起來,“這是從何說起!”


    府衙中。


    “郎君,”從長安打探消息回來的家仆急急向齊雲縉回稟道,“韋策跟沈潛的女兒定了親,所以一聽見沈家出事就急著趕過來了!”


    “郎君,”潛入館驛打探消息的家仆應聲說道,“今天在館驛裏,我聽見裴寂的家僮管那個女娘叫沈娘子!”


    姓沈,又跟韋策混在一起,果然就是,沈潛那個逃跑了的女兒十一娘,虧她還裝神弄鬼,自稱是韋氏女,齊雲縉冷笑一聲,道:“好個沈十一娘!”


    他站起身來,取下牆上掛著的鐵臂弓:“走,隨我拿人去!”


    客棧中。


    韋策驚疑不定,向阿嬋問道:“你是說,你娘跟舅父的私情,外祖父、外祖母都知道?”


    “郎君,我阿娘並不是私情!”阿嬋急急分辯道,“她是阿耶的貼身侍婢,後麵是阿婆做主,把她指給了阿耶,原本是想等夫人過門後,由夫人給我阿娘一個名分,可夫人出身高貴,性子也厲害,根本不許阿耶納妾,阿耶沒了法子,隻好把我阿娘放在外麵宅子裏,再後麵就有了我……”(1)


    韋策心裏便有些不以為然,半晌才道:“我怎麽記得,當初是舅父為了求娶舅母,自己允諾不納妾的……況且天底下,哪有把親生女兒當成侍婢的道理?”


    阿嬋聽出了他的不滿,臉一下子白了,抽泣著說道:“不是阿耶,是阿婆見我一天大似一天,一直躲在外頭怪可憐的,這才做主把我送到青娘子身邊服侍,一來讓我能時常跟阿耶見麵,二來青娘子人好性子好,從不把我當下人,無論讀書識字還是針黹女紅都帶著我一起,我跟在青娘子身邊,好歹也能學點眉高眼低,不至於糊裏糊塗一輩子。”


    韋策聽她說起沈青葙的好處,心裏半是安慰半是難過,許久才道:“青妹她,的確是很好。”


    “郎君,”阿嬋眼淚汪汪,“我不是不想去服侍青娘子,可是我,我太擔心阿耶了,他有了年紀,牢裏的苦楚,可怎麽受得了!青娘子身邊雖然沒有侍婢,可她如今有裴郎君照顧……”


    話沒說完,韋策已經厲聲打斷了她:“住口!”


    他額頭上青筋暴跳,抑製不住地攥緊了拳頭:“休要在我麵前提起那人!”


    “郎君!”仆從急急扣門,“齊將軍帶著人馬包圍了館驛,說要緝拿沈娘子歸案!”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阿翁阿婆,唐時祖父、祖母的俗稱。


    ————————————


    感謝讀者“阿奕”,灌溉營養液+12021-02-26 16:22:18


    第13章


    雲州館驛前,點燃的火把燒得半邊天都是通紅,齊雲縉一馬當先,潑喇喇拍馬直衝到裴寂房前,高聲喝道:“沈十一娘,出來!”


    “齊將軍!”崔白帶著衛士和部曲攔在門前,神色肅然,“深夜帶刀帶槍私闖官員住地,是何道理?”


    “崔十六,”齊雲縉坐在馬背上,輕蔑一笑,“沈十一娘就藏在裴三屋裏吧?她是欽命要犯,你們私自窩藏她,莫不是跟她有了奸情,想要包庇她?”


    “齊雲縉,你休得血口噴人!”崔白怒道,“速速離開,否則我一定上本參奏!”


    “某不跟你廢話,”齊雲縉一伸手,取過了鐵臂弓,“眾人聽令,隨某進屋捉拿沈十一娘!”


    齊家健仆發一聲喊,四麵八方地衝了上來,崔白嚓一聲抽出腰間長劍,沉聲道:“眾人聽令,隨我迎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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