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縣令一個激靈。他抬頭看了看天頂耀眼的白日,定是這日頭將他曬糊塗了。不過聽裴玉喊那人師父,想必也是錦衣衛的頭領。錦衣衛那可是陛下麵前的大紅人,且不說如日中天的陸都督陸指揮使,隨便一個同知僉事,也比同級官員高不少。不知這位是鎮撫使還是僉事,若是指揮同知,那……駱縣令仿佛已經看到自己高升的通途了。“大人。”正做著美夢,駱縣令聽到捕頭喊他,忍著曬人的日頭朝那邊茅屋走去。“查完了?”“查完了。”捕頭神情肅重,道,“大人,此案甚大,須得上報州府。”駱縣令嚇了一跳:“上報州府?不急不急,你與我仔細說說。”他所轄地域出這麽大的命案,那他能有好果子吃?捕頭道:“卑職剛剛去問過仵作,仵作說死者有被重器擊殺的,有被劍刺死的,還有一人脖頸被細線勒斷,尤其是那個被挖心的小孩,這些都不似普通山匪所為。”駱縣令道:“那也不能確定不是山匪,許是這批山匪各有神通。”捕頭道:“卑職盤問過村民,他們有不少人親眼見過凶手,凶手長得……都奇形怪狀的。”奇形怪狀?住在村頭第二戶人家的邱五是他家唯一的幸存者,那夥惡人來得十分突然。他家地勢高,那天他剛好在院子裏剝苞米,便見到四個人闖進了譚二虎家,其中有一個人大瘤子,幾乎蓋住了整個額頭;一個虯髯大漢,猿臂蜂腰,臉膛紫紅,拎一把虎環刀;一個人一隻手是正常的,另一隻手卻黑漆漆的,跟鷹一樣長著爪子;最後一位卻是個女子,這女子原本沒甚稀奇,但她轉過臉來,卻嚇了邱五一大跳。她半張臉爬滿了醜陋的疤痕。那時是中午,剛吃過午飯,譚二虎成親好幾年,孩子都五六歲,和媳婦還是如膠似漆。兩人一塊在廚房收拾說笑,他聽到聲音便出來看。迎麵撞見張須的虯髯大漢,那大漢露出獰笑,隻一揮刀,譚二虎連哼都沒哼一聲便死了。他媳婦若有所感,也從廚房衝了出來,當即悲叫一聲,叫大瘤子一錘砸爛了腦袋,紅的白的流了一地。接連死了兩個人,邱五才反應過來,他眼淚流了滿臉,叫都叫不出來,衝進屋使勁推在涼席睡覺的阿爺阿娘。“殺、殺人了。”“阿爺、阿娘……快醒醒……”他咬著自己的手,渾身發抖,既怕太小聲他們聽不見,又怕太大聲引來惡人,隻是發了狠勁地推兩位老人。邱家老兩口一共生了五個孩子,前四個都夭折了,隻有邱五活了下來。他兩個老邁,腿腳不便,醒了也跑不動,隻急喊邱五快走。邱五滿眼熱淚翻窗出去,鑽進了屋後的竹林裏,才逃過一劫。他不要命地往山上跑,一路哭著喊著報信,讓大家快逃。之後便是毫無預兆的屠村。住的近的、跑得慢的,都難逃毒手。剩下的村民逃進了山裏,他們世代生活在山中,十分熟悉,慢慢地匯集到了隱蔽的山洞裏,直到派老何頭出來,遇到陸如琢二人。駱縣令捋了捋頷下短須,沉吟道:“手段這樣凶殘,本官怎麽瞧著像江洋大盜的手筆?”捕頭額角抽了抽,低聲道:“大人,卑職以為,江洋大盜殺人多半為了劫財,鄉野村民,滿村都湊不出碎銀幾兩。再者,他們多半都是在江河湖泊搶劫行凶,為何會到這深山裏來?”駱縣令嘶了一聲,道:“那你覺得呢?”捕頭與他共事幾年,深知駱縣令的秉性。橫豎凶手不能是他轄內的人,不能是他一縣管不了的,但可以是他完全管不了的。捕頭道:“卑職認為,定是一夥窮凶極惡的匪徒流竄到我縣,喪心病狂,才對百姓痛下殺手。”“本官應該如何做?”“縣尊應及時上報州府,讓州尊府尊下令張貼海捕文書,重金懸賞,以慰亡者在天之靈。”“如此甚好。”駱縣令看了看他,點頭道,“你辦事很好,以後多跟著我。”“卑職遵命。”……駱縣令定下了應對之策,回去找陸如琢稟報,裴玉剛好也在,兩人似乎和好如初了。床頭吵架那個床尾……啊呸。駱縣令在心裏輕輕拍了自己一巴掌。“這麽說,這夥惡人已經流竄到別處了?”裴玉坐在欄杆上,一條腿打直,兩手抱著劍,神色清冷。駱縣令一點都不想跟她打交道,奈何陸如琢就喜歡站她身後,他又不能越過她去。婦唱婦隨……呸呸呸。駱縣令回神:“是的,下官認為他們早就走了,這種惡匪向來都不會在一地久留。”話是對的,就是不知是不是他推卸責任之詞。裴玉放下長腿,道:“那煩請縣令立即上報州府,根據目擊者的供詞畫出凶手畫像,張貼海捕文書,越快越好。”“下官分內之事。”駱縣令道。裴玉看著他。駱縣令:“?”裴玉冷道:“還不快去?”“是,是,下官這就去。”駱縣令領命下去,背過身的那一刻幾乎要哭出來。他是哪裏得罪了這位千戶大人,對他沒一個好臉色。可憐他剛緩了一會兒的屁股,又要被快馬顛成四瓣兒了。駱縣令叫了捕頭去牽馬,捕頭牽了兩匹馬過來。兩人出了村子,行至山腳,駱縣令忽然心生一計,反正都是報信,讓捕頭帶邱五快馬加鞭進城,自己在後頭慢行即可。天都要黑了,趕夜路不安全。那兩位京官又沒有千裏眼,又怎知自己躲懶?就這樣辦。捕頭揚鞭快馬,一騎獨行,奔向城門的方向。駱縣令慢悠悠跟在後頭,從懷裏掏出一張油紙包著的肉餡烙餅,剛要張口,馬兒不知為何受驚,前蹄高高揚起,落地猛地向前衝去。駱縣令慣性後仰,接著挺身伏下兩手緊緊抱住馬脖子。“救命啊救命啊”“錢捕頭救我”飛出去的肉餡烙餅被一隻伸出來的手從空中接住,她灑然一笑,正是昨日去九湯縣衙報案的暗衛。“加餐咯。”那女子躍上了樹,將手裏的肉餅掰成兩半,遞給另一位女子。“咦,你在寫什麽?”她湊近看對方手裏的折子。“都督讓我給禦史台寫折子,告發九湯縣令駱詣修,貪汙受賄、違抗聖令、懈怠公務。”另一人咬著光禿禿的筆杆道。“可你這折子上也沒字啊?”“我這不是在想嗎?都督之前沒說做護衛還要寫這些文縐縐的東西啊。哎,你會嗎?”“……我睡了。”“……喂!”第026章 駱縣令的身影離開了柴門,裴玉收回眯細了的眼睛,冷哼一聲。冷不防雙唇被二指捏住。裴玉看著麵前放大的精致的臉。陸如琢鬆開手。“師父。”裴玉朝她撒嬌,“你老是作弄我。”陸如琢心說我可不是作弄你。女人目光從她飽滿紅唇上移開,道:“我怎麽不知你這樣情緒外露?駱縣令都快被你嚇哭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就算你是上官,難道不怕他算計你?”裴玉性情直,卻並非不懂虛與委蛇,隱瞞真實情緒,可她厭惡駱縣令幾乎寫在了臉上。有嗎?裴玉回憶了一下,道:“因為姑姑與我在一起。”“我與你在一起,如何?”陸如琢指尖挑起她白衣前一縷秀發,柔聲追問道。“很有安全感。”“還有呢?”“很舒服很開心。”“還有呢?”裴玉仰起頭看了她一眼,兩人靜靜地對視了幾秒鍾。裴玉垂下眼簾,手指搭在劍柄和劍格交接之處輕輕摩挲。她低聲道:“我喜歡姑姑,想和姑姑永遠在一起。”陸如琢伸手揉了揉她的長發。“我也是。”落在她發絲的手指動作分外輕柔,裴玉鼓足了勇氣,抬起頭道:“姑姑和陛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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