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兩隻不通彼此語言的動物,在人類世界偶然遇見。直到一陣風刮開樓梯間的窗戶。風刮到付汀梨的頸下,吹散她的發,她沒忍住抖了一下,如夢初醒般地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往自己麵前的那節樓梯踏了一步。樓道裏的感應燈在那一瞬變得透亮。暖黃光影流淌,淌到靠坐在門前的女人身上,淌到女人頭上的那頂鴨舌帽上,又繼續往下淌落,淌到女人箍緊自己雙臂的蒼白手指上。最後,清晰而透徹地淌入付汀梨的耳膜,一滴一滴,往下落。莫名的,付汀梨將自己踏的這一步,聽成了一聲沙礫響。而孔黎鳶就隻是這樣坐在地上,腿邊放置著一個不大不小的蛋糕盒幹幹淨淨,沒有被淋濕,應該是被護得很好。在晦澀昏黃光影下,那雙被淋濕的深邃眉眼,從鴨舌帽簷下微微抬起。她望住她的表情,像是她們之間隔了幾億光年的距離。最後,孔黎鳶的目光落到她拎著蛋糕盒的手上,隻輕輕說了一句,“你瘦了。”於是沙漏被倒置,最後一粒沙劫數難逃,又化作了第一粒。第47章 「哀切飛鳥」原來一句那麽簡單的“好久不見”, 可以是這麽具象化的事。是孔黎鳶被淋濕的眉眼,身上那件單薄發皺的綠藍經典美式格子襯衫,淡去血色的唇, 寡白脖頸微微透出的青色血管, 身上風塵碌碌的雨水氣息, 酒精味,桂花香……還有那句普普通通的“你瘦了”。站在她麵前的這個人, 和那個總是掛在大街小巷裏的女明星, 區別好大。付汀梨原本以為, 她和孔黎鳶這麽久沒見過,會變得生疏。也許她會說一句“好久不見”,或者是“生日快樂”,這種很適合現在見麵時說的話。可話到嘴邊那一瞬間,她又無端不想說了。於是隻輕輕歎一口氣, 溫吞地踏上階梯,喊她的名字,“孔黎鳶。”孔黎鳶微微抬起下巴, 望著她一步一步往上踏,目光像被淋濕的一把傘, 裏麵有類似液體質感的東西在淌落。@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付汀梨停在最後三級階梯之外一個可以和倚坐在門前的孔黎鳶平視的位置,“你經紀公司不給你飯吃嗎?”某種程度上, 這句話也算作是“好久不見”。而在這句話之後, 孔黎鳶終於笑出今天晚上的第一聲。仍舊像以往那樣又輕又薄,像一片快要飄走的雲。“那你會給我飯吃嗎?”“飯沒有, 蛋糕倒是有兩個。”付汀梨笑一下, 拎起自己手上的兩個蛋糕示意,然後又指了指孔黎鳶帶來的那一個,“你這還有一個呢?”她和她好像異常熟悉,交談的語氣像是在相隔兩個世紀之後見麵,也依然會篤定對方手裏的蛋糕,隻會是送給自己的。“吃得下,不是有兩個人嗎。”孔黎鳶從地上撐坐起來,動作有些緩慢,似乎還有些站不住,直起身子那一秒往門邊到了到,被撞到的鐵門發出一聲極大脆響。而撞門的人卻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用手撐著門,勉強直起身子,臉龐全被帽簷下的陰影遮住,敞開的鎖骨處皮膚白得像張脆弱的紙,仿佛一戳就能斷。付汀梨也連忙踏上最後幾級階梯,下意識伸手去扶,卻又發現自己兩隻手都被蛋糕占滿。孔黎鳶這時候也站穩了,側頭望見她伸過來的兩手蛋糕,隱在舊黃光影裏的臉上揚起一個不痛不癢的笑,“我沒事,還站得穩。”“真沒事?”付汀梨有些懷疑,這會她已經離得近,能嗅到孔黎鳶身上變濃的酒精氣息,微微皺了皺鼻尖,“不是剛剛還在生日會直播嗎?你這是喝了多少啊?”這句話說完,她去看孔黎鳶。樓道裏的光影搖晃得像一張正在燃燒的膠片底片,而孔黎鳶就在繚繞白焰裏朝她模糊地笑。@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你看了我的生日會直播?”被抓住的重點怎麽是這個?付汀梨對話題的轉移有些不滿意,卻還是說了真話,“我在便利店兼職的一個同事,特喜歡你,晚上她在店裏看直播,我跟著瞄了兩眼。”“對了。”她提起自己左手的那塊小蛋糕,微微彎了一下眼,“這還是她送給我的,可愛吧。”“她喜歡你?”孔黎鳶醉得分不清主語了,但還是那樣盯著她。“她喜歡的當然是你啊,人家是你很久的影迷呢,然後碰巧知道我和你一塊生日,她覺得是緣分,就送了塊蛋糕給我。”付汀梨耐著性子解釋。“那是挺巧的。”孔黎鳶說,然後又反複地問,“她喜歡你嗎?”“喜歡吧。”付汀梨不和醉鬼爭執,隻是很隨意地應付。而後抬頭,又看到孔黎鳶注視著她,將她抓得牢牢的視線。她莫名笑出聲,好聲好氣地補了一句,“我們同事之間關係很好的,不然她怎麽會送我小蛋糕?”“她喜歡你?”這是孔黎鳶第三遍問了。“不喜歡。”付汀梨很隨意地答了一句,孔黎鳶終於不再問了。然後付汀梨就把自己左手裏的小蛋糕塞給孔黎鳶,自己從包裏掏鑰匙準備開門,“去裏麵坐吧。在外麵聊天容易吵著別人,我這兒隔音不好。”“你願意讓我進去了?”“那總不能讓你大老遠跑過來,又在門口和我聊這幾句,然後醉醺醺地趕回去吧?”付汀梨把這話說得極其坦蕩,仿佛讓孔黎鳶踏足她的二十平米區域,是一件從來都不讓她覺得窘迫的事情。但好像又不是這樣。她隻是覺得,如果今天晚上不讓孔黎鳶進去,那孔黎鳶能去哪裏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甚至對孔黎鳶在這個特殊的夜晚出現在她家門前這件事一點也不意外。隻知道,比起讓孔黎鳶今天回到那個空蕩蕩沒有分毫生活氣息、連家具都遮蓋白布的房子裏,她寧願向她敞開自己擁擠逼仄的二十平米。盡管這也有可能是她的自以為是。但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覺得自己可以自以為是一回。打開那張門鎖卡澀的破舊鐵門後,付汀梨第一時間按開那盞三十瓦的大燈泡。已經是夏天,出租屋不再像冬天那般寒涼陰冷,而是泛著點蒸騰的雨水氣息,溽熱明朗。撲麵而來的,是屬於付汀梨自己的生活氣息。一台比餐桌高不了多少的小冰箱,上麵搭著房東的白蕾絲罩布,靠在牆邊的瘦窄全身鏡,因為外麵下雨的關係蒙上了一層白霧,晾在飄窗外的帶有威露士洗衣液香味的舊衣物,一張靠在巨大窗戶邊還擺放著一些雕刻工具和小雕塑的木桌。木桌側邊的白牆上掛著一個照片架,上麵掛一些打印出來的四寸照片,一眼瞄過去,大多都是風景照,北疆、加州、上海、重慶……她去過的地方都有,但都不是著名的景點,而是一些專屬於這座城市的街道風味這還是便利店裏搬來一台宣傳用的自助打印機時,她為了試驗打印機的好壞,而打出來的一些照片。不知為何,將手裏兩個蛋糕放置在玻璃餐桌上,聽到身後的關門聲響,以及孔黎鳶的鞋底踏到瓷磚地麵上的聲音時,付汀梨心裏冒出的第一個詞語是終於。她終於還是讓孔黎鳶看到了這幅景象,屬於她現在生活邊角料的景象。“這裏難道不好嗎?為什麽之前不讓我進來?”孔黎鳶的聲音從身後飄過來,帶著點淡淡的酒精氣息。然後是放置在餐桌上的鴨舌帽,還有孔黎鳶一直提在手裏的那個蛋糕盒,原來比付汀梨花三百多買的那個還要小,看起來隻有四寸,是兩個人分享著吃便剛剛好的大小。“兩個人吃,就吃我這個剛剛好。”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孔黎鳶主動說。“那我把這兩個先放冰箱裏,明天再說。”付汀梨利落地說。結果一打開冰箱,發現自己買來的這個六寸蛋糕塞不進去。她不信邪,又把裏麵放的罐頭水果拿出來了一些,結果發現還是塞不進去,隻把那一小塊放了進去。她歎一口氣,心疼的語氣,“好浪費啊。”怎麽她們的生日偏偏就在夏天呢?兩個蛋糕吃不完,一過夜就壞了。孔黎鳶倚靠在牆邊,在旁邊有些懨懨地笑,“是你浪費,既然是自己一個人吃,還買六寸的做什麽?”付汀梨剛想反駁。瞥一眼孔黎鳶,結果又看到這個女人濡濕的發,便抿住唇,先把蛋糕放下,而後拿起在飄窗角落杵著的晾衣叉杆,高高舉起來,將晾在飄窗裏的毛巾取下來,遞給孔黎鳶,“擦擦頭發吧,洗過的。”孔黎鳶很隨意地接過,一邊擦頭發,一邊望住她,看付汀梨把晾毛巾的衣架重新掛到晾衣杆上,然後把晾衣叉杆放回原位,再利落地把飄窗和窗簾都一塊關上。她看一個曾經開敞篷跑車跑過加州一號公路的年輕女人,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如今在窄小出租屋的生活。是接受,而不是忍受。二十歲的付汀梨,會在自己的敞篷跑車副駕駛放上一束橙紅花菱草,會載上一個裝作受傷騙她同路的壞女人;二十五歲的付汀梨,也會在自己逼仄擁擠的出租屋裏,騰出一張木桌的空間製作雕塑,放置一塊承載寬闊地球的照片架。這個年輕女人從未改變,她生命裏那種旺盛的、鬆軟的野性,從不會輕易被折斷。“好了,現在快來吃蛋糕,不然我們的生日都要過去了。”比過往鬱沉一些的嗓音,卻又多了幾分韌性,飄過來打斷孔黎鳶的混沌思緒。孔黎鳶再望過去。發現付汀梨已經站在了餐桌前,洗得有些泛舊的t恤,被雨濡濕了一些,腰背和領口處的部分薄薄地貼住皮膚。散濕黑發垂落,泛出一圈淺金色光影,將她如過往一般的飽滿骨骼,描摹得從容又溫和,像一幀恍惚的夏日舊夢畫麵。她正在竭力將兩塊蛋糕都從蛋糕盒裏挪出來,並且試圖讓兩塊蛋糕都維持完完整整的形狀,於是表情微微皺起。“兩塊都一起吃?”孔黎鳶邁過去的步子有些不穩,意識混沌讓她的視野有些恍惚。盡管已經竭力控製,可她今晚的狀態的確不算穩定,思維也有些過度跳躍。十幾年來,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在夏至前去加州的療養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