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撲簌簌地刮過來, 她瞥到孔黎鳶手指間夾著的那根煙,燃得稍微紅一分, 等風輕了, 也很快又淡了下去。細長雪白, 濾嘴是淡紫色。她清楚記得,這應該是她在這裏的小超市買的那包十七塊八毛,老板沒有零錢,還找了她兩個口罩。“在劇組抽不了,一直放在口袋裏, 今天剛好摸出來了。”孔黎鳶穿的還是付汀梨那天給她找出來的羽絨服,但應該是有好好洗過,比那幾天顯得幹淨點。“也行, 別浪費,好歹也是十七塊八毛錢。”付汀梨說。然後踩了幾腳雪, 又低著聲音問, “你怎麽突然回來了?不是昨天剛走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回來有點事。”大雪地牽一匹白馬跋山涉水過來並不是一件易事, 以至於孔黎鳶把注意力都放在手裏的白馬上。隻這樣簡潔地說, 然後瞥她一眼,“你好端端的, 過節怎麽一個人躺在這裏?”“躺在這裏好玩。”付汀梨誠懇地說, “本來也打算走了。”“你室友回去了?”“她回去過年了,開工再回。”“那你怎麽不回去過年?”“反正回去也是一個人, 沒什麽好回的。你呢?不回嗎?”白馬在雪地裏踢開一腳雪。孔黎鳶又用了些力氣牽住,在一大段留白的環境音之後,才徐緩地回答,“沒什麽好回的,也不想回。”付汀梨在風聲裏點點頭,沒往下問“為什麽不想回”,隻踩著沙沙的雪走過去,盯著孔黎鳶手裏牽著的那匹白馬瞧。這會天是帶點灰調的冰藍,將這片雪地罩得像是神宮禁地,沒有第三個人能踏足。被孔黎鳶牽著的白馬顯得格外純淨,馬蹄牢牢紮在雪地裏,毛發順滑,肌肉緊實,裝飾著一抹鮮紅綢質絲帶,黑色眼睛很清很亮,用神采飛揚形容也不為過。像天外來客,牽馬的人也是。見付汀梨主動湊過來。孔黎鳶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後又很配合地把馬往她這邊牽了牽,馬頭湊過來,差點懟到付汀梨臉上。風裏瞬間便有了蒸騰的熱氣飄過來。付汀梨也不知道自己怎麽膽子那麽大,躲都沒躲一下,直接與精神抖擻的白馬對視。新鮮生命裏的鮮活氣在冰冷雪地散開。付汀梨被馬頭拱得彎眼笑一下,又緩慢伸出手,摸了摸白馬順滑的背,然後側過頭去望孔黎鳶,有些好奇地問,“這不會是劇組那匹馬吧?被你偷過來了?”“我在你心底,是什麽很神通廣大的形象嗎?”孔黎鳶也笑,笑聲被闊達的風吹過來,莫名有些肆意和張揚,“連上海的馬都能牽到北疆來啊?”“也是。”付汀梨也覺得自己的問題好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等笑完了,才問,“那這匹小馬是被你從哪裏牽過來的?”“中途遇到一個阿帕,她讓我幫忙牽一會。”孔黎鳶倒也沒糾正她對“高大白馬”的“小馬”稱呼。付汀梨覺得她在睜眼說瞎話,“哪裏會有這樣的阿帕?”“真的啊,阿帕去過節了,她讓我幫忙牽兩個小時馬。”孔黎鳶格外冷靜地說,仿佛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事,像一場格外溫暖卻稀奇古怪的際遇。付汀梨差點真信了。然後又聽見孔黎鳶不輕不重地笑一下,接著補一句,“隻要給她三十塊就夠了。”付汀梨被她逗得笑得眼睛都睜不開,氈帽上的耳罩被風吹得也快要飛起來,“哪有像孔老師這樣倒貼錢去給人幫忙的?”然後又歎一口氣,開玩笑似的說,“你又做賠本買賣了,孔黎鳶。”不過這次好歹沒有再以物換物,好像可以把自己身上的一切都丟棄。孔黎鳶盯著她笑,“多騎幾圈就劃算了,要不要?”“啊?”付汀梨倒是對這個提議並不意外,畢竟孔黎鳶已經牽馬來到了這裏。於是她在呼嘯大風裏環顧四周的環境,有些猶豫,“你不騎嗎?”“不騎了吧。”孔黎鳶吐出一口白煙,整張臉都隱在了白色煙霧裏,顯得有些恍惚,“年後就要開工,這時候萬一受傷,沒辦法和劇組交代。”“也是,那孔老師還是別亂來的好。”付汀梨一晚上已經喊了幾個“孔老師”。她望了望已經開始躍躍欲試踏著馬蹄的白馬,然後就又往四處望了望。“放心。”孔黎鳶的聲音倒是極為清晰,“我剛剛來這裏的時候看過了,周圍都是空的,不會撞到人。”說完,就把手裏的韁繩送到她手裏,很利落地退後一步,在遙遠而纏綿的風裏望住她,嘴邊的笑被風吹得又輕又薄,“既然都來北疆了,那就在馬上吹幾圈風吧,我在這裏等你。”她的給予不容分說,她的得到卻似一場萬劫不複的陷落。白馬身上的鮮紅綢帶被風吹得飄飄揚揚的,在她們中間,好似一簇朱紅色的焰。付汀梨再沒任何辦法拒絕。她望一眼孔黎鳶,覺著孔黎鳶眼底的漩渦快要把她吸住,像一場快要消弭的夢。即便她已經上了馬背,風聲在耳邊變大變響,而坐穩的那一瞬間,連從未停歇過的心跳都在風裏隱身遁形。可雪地裏那一雙深邃的眼仍然這麽抓人,也仍舊讓她這麽覺得。然後沒等她再繼續往下想,身下的白馬就已經帶著她轉了個身。是站在雪地裏的孔黎鳶,很幹脆地牽住白馬的韁繩,將她和馬一起調轉了方向。已經抵到高處的視野變得敞亮,寬闊。付汀梨還來不及欣賞,就聽見身後傳來一個無足輕重的笑,“跑快一點吧。”是孔黎鳶含著笑意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在雪地裏格外空寂的脆響仿佛來自她六歲那年在北疆過的冬。六歲的她戴一頂毛茸茸的氈帽,巨大的風將氈帽耳罩吹得撲簌簌作響。頭埋得低低的,想伸手按住保暖的氈帽,可又擔心馱她的小馬不穩,於是拚盡全力抱緊小馬。巨大的風將氈帽掀掉,身下馬匹血肉滾燙,帶她在狂鼓一樣的風裏奔向自由國度。由驚魂未定逐漸轉為神清氣爽。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豁然開朗,隻剩下無窮無盡的天,和綿延不絕的地球表麵。而她那身被灰塵和落魄擠滿的骨,還有這個冬天以來所有的窘迫和孤獨,也在這一瞬間,被又高又大的風吹出澈亮的聲響。最後剩下敞亮和快意。有個人站在她身後笑。六歲那年,這個人是喬麗潘。二十四歲這年,她回頭,是孔黎鳶。她在馬背上回頭望,沒了氈帽,風將她的頭發吹得很亂很亂,在耳邊響徹得像是地球暴怒時的呼吸。而身後,那遼闊幽靜的深藍色雪地裏,是孤零零站在其中的一個人影,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恍惚。那個女人沉在灰暗的光影裏,漸漸縮成一小塊影子,身上唯一的豔色,就是指尖那一點微弱的紅光。四周都是像快要將人吞進去的風,但付汀梨就是能看到,她感覺孔黎鳶在朝她笑。應該是一個很暢快的笑。付汀梨這麽想,於是也在馬匹上暢快地呼吸,而後很熟練地控著韁繩,騎著馬。以這個有些模糊的笑,以將她送往當下曠野的這個女人,以及女人指尖唯一鮮紅的亮光為圓心。在敞開的雪地裏,如敲響戰鼓一般,用揚起雪碎的馬蹄,用碩大的風,畫著圓圈。現代人騎馬的機會少,以至於真正地坐在馬背上時,就會有些新鮮的、天馬行空的想法。有一瞬間,付汀梨覺得自己不是被北疆的大風削得越來越薄,而是逐漸變厚了。她變得越來越熱,越來越痛快。而繞的圈子變成了裹在她骨骼上的皮肉,迅速地在她身上貼緊,一圈又一圈地靠近圓中心的那個女人,一圈又一圈地將她的身軀壘壓成型。騎馬是一件多快樂的事情啊。付汀梨在馬背上顛著,被大風恢宏大度地吹著,覺得騎馬仿佛能將人體內所有好的不好的、亂七八糟的想法,在那一瞬間全都擠壓出去。於是馬背上那一個人,就隻是一個純粹的人。像在一場驚天動地的旖旎風光肆意流動,也像自己就變成了一抹自由自在的風。“好可惜,其實你也應該在這裏試試騎馬,不然這三十塊還能再值一些。”這是付汀梨停下來之後,微微喘著氣,對孔黎鳶說的第一句話。停在孔黎鳶麵前的時候,她還在馬背上,被吹亂的發絲還飄在空中,像一場難以平複的餘韻。有片雪絮落在她的鼻尖,瞬間便讓她渾身的熱氣察覺到一片涼。她呼出一口白氣,微微抬眼往上看,天邊飄著搖蕩的雪花,正在緩緩往下落。原來不知不覺又開始下雪。視線順著雪花往前望,白馬在孔黎鳶身前揚起一片雪絮,卻還是沒有將這個女人的臉模糊半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那根煙已經燃滅了,雪地裏火紅亮光已經消逝。孔黎鳶手裏著那頂被風掀到地上的氈帽,羽絨服上堆了薄薄的一層雪,眉眼微微上揚,朝她清晰地笑,“真這麽高興?”“高興啊。”付汀梨利落地從馬背上下來,踩到實實在在的雪地,那被風雪綁架的心跳也結實有力地跳動著。她卻已經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風吹得輕盈不少,生命裏的所有雜七雜八的東西都被這一場風清空。“我一直覺得騎馬是一件特讓人高興的事。”許是在馬匹上喊人需要大喊的關係,這會下了馬,付汀梨的語氣還興衝衝的,“小的時候,我媽還想買一匹馬給我來著,但我最後沒要。”“為什麽沒要?”孔黎鳶手裏還拿著她的氈帽,在風裏望著她笑。牽馬的人變成了付汀梨。她張開嘴想回答這個問題,大風吹過來,把她垂在臉側的發吹到嘴裏。她幹脆地“呸”一口,沒把頭發“呸”出來。反而聽見了孔黎鳶變得暢快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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