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了吸自己被凍紅的鼻子,然後又狼狽窘迫地麵對著幾大箱道具和自己的行李。不經意抬眼。便瞥到稍微高一些的位置,有個房屋的透明玻璃窗裏,有個人影在那裏望她。是孔黎鳶。一隻手插兜,另一隻手拿著手機在打電話,穿一件嶄新的駝色大衣,戴黑色圍巾和黑色冷帽,膚色寡白冷清。看來是回來已經換過衣服,隻兩個多小時不見,又變成了那個大明星孔黎鳶。付汀梨覺得放心。哪怕她自己身上的大衣已經被車灰和雪泥蹭得像風塵仆仆的旅人。哪怕她自己匆忙挽好的發此刻正淩亂地散下來,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鬱沉又疲憊。她眯著眼,打量她的狀態是不是足夠好。而那個在玻璃窗內的人影,似乎也和她抱有同樣的想法。那短暫的幾秒。聖潔空曠的雪山好似都回蕩她們兩個的眼神,在這個片刻變得不清白。直到付汀梨被拍了一下肩,轉頭瞥見是來幫她接東西的副導。副導熱切地說她辛苦了,守著這些東西這麽久,又照顧了孔老師這麽久。她匆促收回眼神,攥緊手裏裝滿雪塊的瓶子,沒再往那扇玻璃窗上望。隻不那麽坦蕩地朝副導笑,然後說,這都是應該的。後來幾天她們再也沒像這一天,如共同逃亡出來的夥伴,光明正大地眺望過彼此。也沒有將衣服還給對方。也許是都覺得沒必要,也許是有一方忘記了。付汀梨找到個附近家裏有冰箱的阿帕,把那瓶已經化了大半的雪速凍了起來。回來的時候坐在窗前往下眺望,就望到孔黎鳶慢條斯理地在雪地裏踱步。接連幾天都是如此。不過付汀梨再沒見過孔黎鳶抽過那包煙。孔黎鳶在劇組從不抽煙。就這樣,臨近壬寅虎年。邊境幹燥寂寥的大風日夜不分地吹著,付汀梨又沒經驗,沒帶防風防燥的東西過來。吹了一陣,幹得像是快蛻一層皮過去。身上其他皮膚幹燥些都不是什麽大問題。最惹人惱的是她的唇,有時候早上起來一摸,就掉一層幹澀的皮,稍微吃點熱乎的,都痛得呲牙咧嘴。偏偏這裏又不在鎮中心,偏僻區域購物極其不方便,要買點東西都得開車往外走到鎮裏市集那邊去。本來說好跟著劇組采購隊去市集逛一通,但每次都沒趕上。待了一周左右,付汀梨仿佛成了脆薄的一片,風再吹大點就會開始掉渣。直到有天夜裏,她做夢,夢見自己又回到那條充滿閃光燈和審視目光的墓園路上。孔黎鳶仍在人群裏望她,黑色的水仍然晃晃蕩蕩,湧到她們的胸口。而這次,那些人不再看不到她,而是窮追不舍地追趕著她。有個人將她拽住,將她帶走。是孔黎鳶。夢裏洶湧的黑水張牙舞爪,舔舐到唇邊,浸潤她幹燥的唇,把她浸泡得又疼又澀,跟在鹽水泡傷口似的。可她迷迷糊糊地舔一舔嘴,卻又好像觸到了個軟軟涼涼的東西,還泛著點果香味。她睡得混混沌沌,主動湊上去。這下卻沒碰到了,安安分分地轉了個身,沉入昏天暗地的冬夜。過了一會,她突然覺得嘴巴癢,像是有濕潤油滑的東西,正在往自己唇上抹,把那些幹燥的皮一一撫平。還帶著體溫,溫熱柔軟,像是某個人的指腹,繾綣溫存地壓過她唇上的每一寸皮膚,將那些油脂緩緩按進她的皮膚。睡沉的時候硬逼著自己睜開眼,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那天晚上,付汀梨沒能完全清醒過來,即便自覺用了極大的力氣,眼皮也隻掀開一小條縫,隻看到床邊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好像是蹲著,好像又是站著。她怎麽也睜不開眼睛,卻也沒覺得可怖,而是在黑影的注視下,安心地閉上了眼。第二天就是臘月二十八,她醒來後下意識舔了下唇,好像是沒睡覺之前那麽幹。難道夢是真的?真的有人昨天晚上來過,還仔仔細細地給她塗了唇膏?她心神恍惚地想,結果一抬眼,便看到自己和同事兩張床中間的床頭櫃。上麵靜靜擺放著一支唇膏,而床邊已經擺著一盆隻剩下一小半的水。和她同房間的同事已經不在,留下一張空蕩蕩的床,還有兩條發到她微信的消息:【汀梨,昨天回來收拾東西太晚,沒和你打招呼了,我回去過年了哈,然後給你買了隻唇膏,擱床邊了,這幾天記得用】【然後你記得每天在房間裏放一盆水,別我一走就擺爛,好好照顧自己!新年快樂】原來是同事給她買來唇膏。難道一整個晚上她都在做夢?這麽想著,付汀梨拿起唇膏,很隨意地往嘴巴上塗了兩下,的確不太像是她昨天晚上不小心舔到的味道。她愣坐在床邊,盯著旁邊空蕩蕩的床,好一會,才慢慢吞吞地起身,疊被子,拉開窗簾,一眼望過去,便又是那座像是鍍了金箔的白色雪山。她趴在窗口,將那頂繡著小鳥的氈帽戴上,往偌大的雪地有些茫然地望。明天就是除夕夜,劇組昨天晚上開始放假,整片雪地瞬間空了許多,少了一睜眼就架在外麵的數十台機器,還有那麽一小撮人。雖說放長假不太現實,可據說是劇組整合了各個演員的行程,決定從二十八日開始放假,到大年初三再正式開工。得了這麽四天假的人,哪怕從喀納斯飛往全國的行程長短不一,但隻要是有家的,戀家的,沒一個不願意回,就算機票價格比平時貴數倍,風裏雨裏也得趕一趟春假。隻有付汀梨不回。加州那邊一團亂,如果回去不知道算是團聚還是添亂。上海那也算不上是她的家,隻是一個寒冷破舊的出租屋,沒有喬麗潘沒有其他任何人,回去了也隻有她自己。那還花十幾個小時路程趕回去又趕回來做什麽呢?她甚至覺得,比起上海那處出租屋,禾瓦圖薩利哈家,還更有家味一點。盡管她隻是在那裏住了幾天,卻也在那幾天裏,說了好幾次“我們回家吧”。和孔黎鳶說。她又想到孔黎鳶了。付汀梨眯一下眼,正好看到有遷徙飛鳥飛過雪山,飛鳥悄無聲息地留下一句那孔黎鳶呢?於是她也悄無聲息地想,孔黎鳶似乎也不回去。消息來源是愛八卦的美術組小群據她們說,孔黎鳶的年末行程被安排得十分緊湊,北京上海深圳到處飛,好不容易勻出來的四天假期,也得被耗費在年末晚會和商務活動上。於是這個年,整個劇組留守下來的人,好像隻剩下付汀梨一個。當然事實並非如此。隻是對她來說,無論這裏還是那裏,都隻有她自己。大年三十這天,付汀梨故意起得晚,給自己泡一杯濃濃的奶茶,是同事怕她一個人留守在這裏過年太可憐,特意留下給她的袋裝衝泡奶茶。已經是下午,她在房間給自己煮了碗麵吃。吃完了,趴在窗口,一邊喝有些過分清淡的奶茶,一邊打電話給喬麗潘。哈族的春節不在這一天,但她自小在上海長大,已經過慣漢族的除夕和春節,後來到了加州,也沒將這個習慣遺棄。她和喬麗潘,第一次沒有一起過除夕。但喬麗潘不可能在焦頭爛額的情況下趕回來,隻為了和她一塊過節。眼下值得喬麗潘擔心周旋的事有太多,要是貿然出境惹來債主,她擔心付汀梨以後在上海的日子也不好過。付汀梨對此表示理解。她在視頻電話裏安撫喬麗潘,喬麗潘便從那一小塊屏幕盯著她瞧,不放心地盯她因為上火冒出的那顆痘,讓她多喝點熱水,多補點水,然後又囑咐她那邊幹燥就不要老舔嘴,老老實實塗點唇膏,不然會得羊胡子病。她顯擺同事給自己買來的唇膏,嘴上說自己又不是小孩,哪裏還會得這個病,卻也聽話地給喬麗潘看,說讓喬麗潘在外麵也好好過節,至少別讓那個妹妹過不好這個年。掛電話前,喬麗潘有些意外地問,“頭發長長這麽多了?”付汀梨低下頭,幾個月沒修剪過的發,這會差不多垂到肋骨處,被風一吹飄飄悠悠的,發梢帶著點幹燥的卷兒,顏色是劣質染發膏洗褪色之後有點發紅的黑,不太好看。“回上海再剪吧。”她撚了撚自己有些毛躁的頭發,歎一口氣,突然有些懷念自己之前的金色頭發。電話打完,速溶奶茶還剩下一大半。付汀梨伸一個懶腰,瞥到有一架飛機劃過燦白的天,留下一道綣長的白影。在逐漸變散逐漸消逝的白影下,她開始沒由來地想,孔黎鳶現在會在哪個城市。但還沒等她想到自己為什麽又在想孔黎鳶,然後強製讓自己不要想的地步。有輛車緩緩從雪地裏開過,壓下清晰的車轍印。她把沒喝完的奶茶一扔,急匆匆地戴上氈帽,穿好羽絨服,噔噔噔地跑下去。跟車上的當地大哥搭車。大哥熱情地問她去哪。她揣著自己空蕩蕩的兜,踩著沙沙的雪,猶豫著說:我想去禾瓦圖看一看。比起喀納斯這個偏僻的角落,禾瓦圖的當地人更多。原以為這裏的人不過除夕,但好像也有幾家幾戶漢族,喜氣洋洋地貼春聯、掛燈籠,門前門後都是紅彤彤的,還有主人家端著熱氣騰騰的年糕,熱水汽往外冒,蒸得臉也紅彤彤的。看起來就有年味兒。付汀梨慢吞吞地走到了薩利哈家門口,然後看到薩利哈走了出來,頭發帶點卷兒,好像是燙了個喜氣洋洋的新發型,手裏還挽著一個和她很相像的女人。原來是薩利哈的大女兒回來了。付汀梨衷心地覺得高興,但沒想過在人一家人團聚的時候上去打擾。剛想離開,結果狼狽地踩一腳雪,鞋裏沁了一些雪泥進去,冰得她驚呼出聲。就這樣戲劇化地被薩利哈發現,對方驚喜地喊住她,邀她進屋,給她舀一碗泛著牛乳香氣的奶茶。她喝一口,被這碗奶茶暖到了胃。薩利哈揉著她凍得有些僵硬的手,笑著問她,“怎麽沒和鳶一塊來?”付汀梨端碗的手指有些發燙,她又慢吞吞地灌一口。原來在薩利哈這裏,她們還是鳶和梨,隻是鳶和梨。轉眼又看到大女兒有些好奇的眼神,於是笑了一下,說,“她去外麵工作,隔好遠好遠呢,不過她托我給您送我們過節的新年祝福,希望您幸福安康。”她想孔黎鳶這麽好一個人,要是和她一塊來見薩利哈,也一定會真摯地希望薩利哈幸福安康。這根本不算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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