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嘈雜喧鬧,幾個人歡呼地擊掌,什麽東西突兀地炸開,然後有漫天飄灑的白絮落下來。她的思緒跳躍,望遠處三個人揮灑著手裏噴罐的模糊身影。栽在女人頸間,微微平複呼吸。然後又伸出手去,抓住那些濕漉漉的白絮,語序顛倒地說,“好像雪啊,好看。”“你不是最討厭冬天嗎?”噴灑的氣罐聲中,女人的聲音也有些模糊,又或者是因為被她咬重了,這時候說話還有些含糊。“是啊。”付汀梨遲緩地說,“可是,我還是挺喜歡雪的。”“小時候去過一次北疆,那裏很冷,雪也很多。”“北疆哪兒?”“喀納斯那塊。”女人沒說話了,隻輕輕撫摸著她的發。停頓一會,才說,“我沒去過,好看嗎?”“那太可惜了,那裏的雪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樣,特好看。”一來一去的對話戛然而止,沒人再接著往下說,也沒人再往下問。縱使付汀梨這時候有些酒勁,這時候也問不出那句“要去看看嗎?”或者再在這句話裏,加上“一起”兩個字。這不符合旅途規則。“什麽北疆!”而這時候,祝木子卻跑過來,拿著噴雪罐往她們周圍噴,興衝衝地問,“你們要去北疆看雪嗎!”付汀梨聽到這話,晃了晃腦袋,掙紮著從女人頸間抬起頭,“沒有,就是提起那裏的雪好看而已。”“我們不去。”她強調,卻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誰聽。周圍白絮鋪天蓋地地往下落,又被風吹著,緩緩飄在她們周圍。付汀梨暈頭轉向地伸手去抓,抓到了就眉開眼笑,沒抓到也彎著笑。祝木子歎一口氣,“好吧,我還以為你們也去呢。”“你們要去?”回應她這句話的,是之前從來沒和她說過話的女人。“打算去。”祝木子搭著另外兩個人,大大咧咧地說,“還想著你們要是去我們可以順路一起。”“不過也沒關係。相逢即是緣,隻要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就開心了。”這人年紀輕輕,說話卻老派。付汀梨聽了一句,在心裏偷偷地想,而且她們可不算什麽有情人。結果後退的時候一腳踩空,東倒西歪地往後倒,卻被一雙手穩穩撈住。帶了回去,又栽倒在熟悉的柔軟處。她眯了一下眼,覺得這世界實在天旋地轉,像個萬花筒似的在麵前轉悠著,索性就安然地窩著,再不出去胡作非為。女人拿起付汀梨剛剛喝了一半的酒,和祝木子輕輕碰了一下,而後又說了幾句付汀梨聽不清的話。在嘈雜喧鬧的聲響裏,付汀梨睜開眼,恍惚地望飄散的白色雪絮。冷不丁被嗆得咳嗽,連著咳嗽幾下,嘴裏的血腥氣和酒精同時在彌漫。她想起剛剛咬女人時的力道,心想血都散到她嘴裏了。這個女人怎麽還若無其事的。甚至還能大口灌酒沁進傷口,這人是真不怕痛,好像也不怕死。而下一秒,她看到女人下巴微抬,又灌了一大口酒進去,一點一點把那些為非作歹的酒精吞下去。然後似是沒忍住痛意,不露痕跡地皺了皺眉。付汀梨伸出手指,撫了撫女人的唇,語氣肯定,“你是故意惹我咬你的。”女人頭發飄在遠處燈火裏,微微垂眼,朝她不痛不癢地笑,“那你會記住嗎?”付汀梨後來才知道,酒精並非她的特異功能,她沒辦法僅僅靠靠酒精去印刻一段記憶。因為那時她已經記不得,自己當時是怎麽回答的的,好像是說“不一定”,因為她並不是被咬的那一個,不怎麽痛;又好像是說“可能吧”。她隻記得,在她的回答之後發生了一件事。是amanda喝高了,突然衝到她們身後的車上站著,麵對著呼嘯而過的輕軌列車,特別努力地用中文,大聲喊了一句,“祝木子!”呼喊聲被灌進風裏,都已經快要聽不見,可amanda還是微微曲腰,竭盡全力地將那句話喊完,“我愛你!”於是她和女人同時抬頭去望。她還頭暈著,仰頭的動作有些費力。隻看到本來在她們旁邊靠著的祝木子,立馬衝到車上去。撲進amanda懷裏,然後喘著氣。又對著那快走到末尾的輕軌,對著那一大片穿梭的亮光,對著亮光裏的陌生人,大聲呼喊,“祝曼達!祝木子也愛你!”付汀梨愣愣望著,鬼使神差地去望自己旁邊的女人。又恍惚著去望那一對在弋風裏抱得很緊很緊的人。她們的頭發被吹得好亂好亂,她們的身上好亮,像是在發光似的。腦子裏冒出無數個飄渺鮮活的愛情故事,瞬間有什麽東西在心底橫衝直撞,像一把瘋魔的槍,劈天蓋地,一擊即中,擊穿她過往的所有認知。她從未體會過那樣濃烈的愛。當下隻是稀裏糊塗地說,“原來這就是有情人啊。”而女人也在風裏望她一眼,然後去望祝木子她們,然後又照顧著也跟著抬頭也笑得暢快的nicole。好像沒說什麽。卻又好像在付汀梨快要睡過去之時,輕輕按了按她的後腦勺。她還記得,那時風從四麵八方吹過來,人造雪絮緩緩下落,頭頂輕軌呼嘯而過,隻留下一陣餘韻難消的尾音。她又沒忍住咳嗽一聲,似又有不屬於她的血腥氣溢上來。而女人輕輕地說,“那就祝有情人,終成眷屬吧。”後來再回上海,付汀梨總在飄搖的雪裏,一次又一次地咳嗽,五髒六腑都跟著痛,像一次遲來的答複:不是會記住,而是到死也忘不掉。第27章 「愛與悖論」火車聲來勢洶洶, 撕扯變幻莫測的時間隧道,飛馳而過,將空蕩公路瞬間顛倒為密閉走廊。付汀梨仰靠在牆邊, 伸直的腿上搭著孔黎鳶的腿。孔黎鳶攥著她的手腕, 指腹抵住她右手無名指指關節上的疤。她用她看不懂的眼神望住她。光線晦暗, 付汀梨莫名咳嗽一聲,再抬眼, 透過孔黎鳶直盯著她的眼, 看到衣帽間鏡子裏的自己。麵色蒼白, 眼睫沒有氣力地耷拉著,黑發散亂擠在頸下,一副破敗落魄的景象,沒有任何過往可言。以至於她有些恍惚,在孔黎鳶剛剛問出那個問題之後反複回想:在加州的時候愛不愛?再次回想起加州, 她隻覺得那句“有情人終成眷屬”太過理想化,不太適合這平庸忙碌、存著身份差距的世俗。更何況,她和孔黎鳶, 又什麽時候算有情人了?隻不過才三天三夜的時間,就算她回過頭來說那個時候她好像真的是愛, 都不是那麽合適。可她依稀記得, 那次加利福尼亞的夏天, 好像隻有三天。那時的她, 和孔黎鳶看過加利福尼亞三十六度的日落,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過同一個漢堡。在敞開的那輛白色老車裏, 她一伸手就能碰到她的發, 一個眼神她們就會不要命地接吻。但讓她銘記於心的,絕對不是加利福尼亞的夏天。這算愛嗎?她記得, 第一次說“我愛你”,是在喬麗潘和付問根離婚之後,她牽著喬麗潘的手,摸了摸上麵的繭子,有些費力地仰頭,對喬麗潘說“我愛你媽媽”。她不知道,為什麽隻是這樣一句話,就讓一向強勢的喬麗潘一下紅了眼眶,抱著小小的她蹲在馬路上嚎啕大哭,像個瘋子似的。但她想,如果媽媽是瘋子,那她大不了也當個小瘋子,她永遠和媽媽站在一邊。後來她走丟,喬麗潘在冰天雪地裏找到她,熱切又暖烘烘地抱著她,流著滾燙的眼淚說“寶貝媽媽愛你”;再後來一段時間,喬麗潘會在她每天出門前親她一口,她懵懂地摸摸濕漉漉的額頭,喬麗潘會把她抱得緊緊的說“媽媽愛你”;甚至再後來,因為她一過冬天就全身難受,感冒發燒變成常態,於是喬麗潘狠心,將所有業務都移到沒有寒冷冬天的加州;最後,喬麗潘破產負債,一聲不吭地將她送回國,給她留好退路……付汀梨逐漸在這些事情中明白一個道理我愛你,一直就是那麽好那麽純粹的一件事。再次回想加州那三天,她覺得那是好的,是純粹的,她們牽手逃亡接過無數個轟轟烈烈的吻,不問姓名不通身份,在陌生國度橫衝直撞地度過三天。那是最好最純粹的三天。可回到上海,她們被鮮明地劃分在兩個世界,再來談她在那個時候愛不愛她,就有些不切實際,連那三天都不能算數了。四年前的付汀梨當然可以說愛就愛,也可以自信、毫不吝嗇地愛上一個在公路上偶遇的女人。但對現在的付汀梨而言,愛不愛,要不要愛,願不願意愛……都已經不是她做事的首要標準。她被困於雜亂出租屋的三十瓦燈泡下,被困於要命的自尊感中。隻知道世間萬物都有期限。她不再轟轟烈烈、不再崇尚新鮮感、不再義無反顧去追逐故事的過程而不問結局。就連愛,也變成了最沒有價值的東西。但好像無論如何,二十四歲的付汀梨都沒辦法殺死二十歲的付汀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