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太貴,坐不起。”“那正好。”孔黎鳶給出一個無足輕重的笑,“我有車。”付汀梨一口氣被憋回去,剛想反駁,卻又聽到一聲極為細微的歎息。像空氣中快要爆炸的微塵全都在一瞬間被吸附,縮進一團漣漣積雨雲裏,然後被一場稀裏嘩啦的雨帶走。而孔黎鳶的聲音,卻是這場雨帶不走的雲層,“快上去吧,我看著你燈亮了就走。”她如果是雲,就是一團不講道理的雲,總是飄來飄去,一切都無關痛癢。付汀梨選擇背對這團雲。終於摸索出鑰匙開門,手指摸到鐵門的冰涼,好似已經觸到出租屋裏的冰涼。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孔老師,要不今天這頓漢堡就算兩清了吧。”“我不太會坑人,扔一還百太占便宜了,不太好。”她站在漆黑裏自言自語,背對著孔黎鳶,不知道孔黎鳶是什麽表情,也摸不準孔黎鳶的反應。孔黎鳶沒有說話。就在她以為孔黎鳶不會回答時,孔黎鳶卻回答了,“再說吧,耳罩明天還你。”模糊到難以分辨的語氣,錯亂的兩句話,被合在一句話裏。以至於付汀梨無法分清,這兩句話,到底哪句是給她的回答。但她爬上六樓,摸黑扯住門把手將門壓緊,用先反轉一圈才能順暢轉動的鑰匙,打開出租屋門後。第一件事還是把燈按開。出於對光線的敏感,她從小對房間燈光的要求就極高,受不了太暗的環境,會讓她覺得一切都死氣沉沉,但她偏要所有生活在她身邊的事物都活著。搬到出租屋後的第一件事,也是花了十三塊錢,用著自己用不太利索的網購軟件,買了一個三十瓦的燈泡。所以她的出租屋,雖然擁擠狹小,雖然寒冷空蕩,雖然牆板薄隔音差,雖然鄰居吵鬧,雖然設備老舊。但她慶幸,這會亮在她頭頂的,是一個三十瓦的燈泡。好像會讓這一切變得好受一些。盡管這光亮隻有二十平米,至少她也是站在這光亮下,去瞥樓下的光景。狹窄擁擠的小巷在夜裏顯得寂冷,她用凍僵的手扒開窗戶,搖晃晦暗的路燈將樓下女人的影子拖長。女人早已轉身,往巷口走。付汀梨在樓上往外看,樓下像是一個順著女人腳步、緩慢推進的長鏡頭。黃綠光影交織,長巷裏停放的是被搬出去的主人拋棄的老式摩托車,和風吹雨淋的、連鏈條都掉落的自行車。巷口,停放著的,是一輛純白配色的車,車內溫暖,車型流暢優雅,如同一團雲,駐足在這樣狹窄的巷口外。巷裏巷外,已經是一個悖論。連三十瓦燈泡都無法照亮的悖論。付汀梨寧願自己的視力並沒有這樣好。她關上窗,又瞥到對麵遙遠的繁華景象,給自己燒了盆熱水洗臉泡腳,熱水浸透雙腳,她又覺得好受一些。果然天氣冷暖最影響情緒。雙手往外套兜裏一掏,摸到了個被揉得皺皺巴巴的紙張,光麵材質。她知道這是什麽。剛熱乎的手指還有些僵硬,她有些費勁地掏出來,這是一張貼紙。孔黎鳶的半身像,孔黎鳶在滑雪。在孔黎鳶將她的漢堡套餐扔掉之前,她拆包裝沒拆好,不小心撕了一張貼紙下來,當時不想起身去扔,便隨手揣進兜裏,想著遇著垃圾桶才扔。可看到孔黎鳶與滿屏的貼紙對峙,看到垃圾桶裏滿屏的貼紙後。卻再也沒辦法扔掉她手裏這張。現在總該扔了吧?她想著,卻又發現垃圾桶被她放在窗口。還是在她夠不著的地方,因為在泡腳,挪不動道。於是又把皺皺巴巴的貼紙撫得平整,隨意地放在桌邊。然後發現,那裏還放著飛鳥雕塑、項鏈和手套。三十瓦的燈泡突然閃了一下,像是眯了一下眼,然後粗略給她估算:這個二十平米的空間裏,竟然有五十分之一的區域,不屬於她自己。而屬於巷外的世界。-劇組拍攝已然進入正軌,關於雕塑的部分也被安排進每天的拍攝日程。付汀梨每天守在現場,隨叫隨到。如同李維麗所說,這個活雖然不算純擺設,但也確實沒有圈內人能看得起。原因有兩個。一是這就不算是“指導”的活,隻是盯著,有什麽問題就提出,有什麽活就幹,沒什麽問題就下班。工資的確不高,一天一百五,在上海隻能算杯水車薪。二是劇組的女主演的確專業,對雕塑技法的掌握基本沒什麽問題,電影要求的大量手部特寫方麵也是親身上陣,沒讓她這個替補“手替”上場。遇到的都是一些細節問題。例如在拍攝泥塑部分時,用的泥不能太軟也不能太硬,剛開始道具組加水加太多,導致拍攝出來的鏡頭顯得泥很軟,達不到想要的效果。她才上手把泥調好。然後粘著一手泥,去看鏡頭裏的孔黎鳶。演員似乎從來都是一個神奇的物種。無論私下是什麽樣,到了鏡頭裏,她就是角色,就可以是一個與自己完全相反的人。孔黎鳶就是如此。劇情拍攝完畢,孔黎鳶瞬間收回在鏡頭裏倔強倨傲的表情,並朝搭戲的演員笑,表情柔和。說,“辛苦了。”這時候的孔黎鳶,一點也沒有那種模糊遙遠的表情。她寬容大度,待人真誠善良。遇到劇組的任何一個人都尊稱為老師,會因為天冷買咖啡給場務,會說自己聞不慣煙味然後禮貌地轉移陣地。付汀梨已經通過其他人得知她們認識的孔黎鳶總是平和禮貌,沒什麽脾氣,但的確是不抽煙也聞不慣任何煙味。可孔黎鳶分明會抽煙。在加州時,會惡劣地朝她臉上吐出長而肆意的白霧,還會隨性地穿著大兩碼的馬丁靴,在公路上拖來拖去,會在敞開的車裏伸出雙手大笑,更會輕輕掐握住她脆弱的脖頸,然後在她受不住大喘著氣時,撐著手肘笑著看她,然後同她接吻,直到她的眼眶變得濕潤,才寬容大方地渡氣給她。在上海時,也會唯獨把她手裏的漢堡扔掉,靠在車邊,抽著一支廉價的紅酒爆珠煙,在煙霧裏朝她笑,然後和她說,“你頭發亂了。”這個女人像個矛盾而瘋狂的多麵體,始終是朦朧遙遠的。讓人無法分辨,到底她的哪一麵是真實的,哪一麵又是虛假的。付汀梨收回視線。轉身就走,洗完手回來,她忙著在手機上記錄今天的拍攝情況,雖然聞英秀沒有做出這樣的要求。但畢竟是工作,她還是將每天關於雕塑方麵的拍攝情況,整理成文檔發給對方審核。片場人多路雜,許是低頭走路整理文檔,便沒注意迎麵走來一個人,也沒聽到那人的腳步聲就停在她麵前。於是低著的頭撞到那人的胸口。她頭沒撞著,還沒來得及抬頭。頭頂女人卻是發出一聲悶哼。她慌亂抬頭,頭頂的太陽有些刺眼。視線隻能懸在女人的下半張臉。那裏有不厚不薄,線條流暢,卻特別引人注目的唇。而唇的主人將她扶穩。然後低頭望她,是一聲近在咫尺、卻又模糊不清的歎息,“你在夢遊嗎付老師。”像光圈下暈開的慢鏡頭,唇的主人輕輕把耳罩戴到了她耳朵上。掠過耳邊的手指,似有若無地撫過她的頭發,“走路小心點。”這時,嘈雜聲裏有人喊一句“孔老師導演喊你”。付汀梨終於反應過來,謹慎地退後一步,笑著說,“謝謝孔老師。”孔黎鳶盯她一會,應下那邊的呼喊,慢條斯理地笑一下,轉身往導演那邊走去。付汀梨緩一口氣,一陣風刮過,隨意挽在腦後的發有幾縷散落下來,飄在耳廓,那處皮膚似乎還遺留著女人指尖的體溫,惹得人發癢、發熱。像加州隨心所欲的風,偏偏在這一秒掠過上海。讓三十瓦燈泡亮光下,五十分之一的區域突然戳破密封世界的薄膜,讓什麽灼燙強烈的東西漲了出來。湧到她們之間,衝撞著她極為敏感的神經末梢。以至於,當付汀梨抬頭,再望到那個笑得含情而溫和的女人時。她突然很想問:孔黎鳶,曾經在你腰間停留過的那隻紅色飛鳥,現在還會在那裏嗎?第12章 「元旦快樂」付汀梨發現自己走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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