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湞正在房內核算賬簿,她嫁到段家來後,這偌大段府是一年一修整。碰見有什麽數目極難核定,她就咬著筆頭蹙一會兒眉,而後又鬆開,打兩下算盤記錄下來。


    他站在門邊看了許久,直到蘇湞收拾好東西朝門口看來,立刻綻開笑容,“你回來啦,怎麽站在那兒不吭聲?要吃飯了,快去換衣服吧。”


    段容時站著沒動,蘇湞繞過桌子靠近他,牽了牽他的手,“這麽大個人了,怎麽還要我幫忙更衣麽?常公身體如何了?”


    他和常歡喜的關係,段容時早在宋州時便對蘇湞和盤托出,回到京城後,蘇湞也隨同去常府拜見過幾次。


    段容時搖頭,“常公身體無礙,傷口已經在愈合了。”


    他伸手環住蘇湞,放鬆身體靠上去,將她整個人籠罩在自己懷裏。


    蘇湞聲音帶笑,也環住他的腰,“這是怎麽了,這麽粘人?”


    “你有什麽要問我麽?”


    蘇湞頓了一下,“沒有啊。”


    段容時懷抱收得更緊,“常公要走了。”


    “去哪兒?”蘇湞愣了一下,“常公身體雖然好了,但也得注意保養,不好隨便亂跑的。”


    “他不聽我的。”段容時有些委屈,又再確認一遍,“你沒有什麽要問我的麽?”


    “沒有。”蘇湞笑嘻嘻牽住他,臉上沒有一絲陰霾,“走吧,前頭擺好飯了,咱們快去換衣服。”


    許是聽說常公要離京的消息,段容時表現得很奇怪,話很少,總是耷拉著頭一副失落樣子。蘇湞想了想,將做了一半的寢衣拿出來掛在他身上,果然顯得不倫不類。


    “對了,前段日子事情多,許久沒給母親添燈。難得這幾日有空閑,我明日要去一趟西川寺。”


    段容時心頭一緊,沒顧著肩上半綴著的衣裳,“我明日無事,我……我陪你去吧。”


    蘇湞古怪地瞧他一眼,“你那算什麽無事,你的無事,便是將明日的事情都挪到後日、大後日去做,偷一天閑便得忙兩日,何必這樣辛苦。西川寺又不遠,我同飛絮去一趟就成。”


    段容時卻拉著她不放,桃花眼緊緊盯著她,“我陪你去吧。”


    蘇湞抿著唇笑,捏了捏他的臉,“別撒嬌,我自己去就成。大不了帶上青葉,還有你那個胡樓,我看他成天悠閑得很。”


    “好。”


    蘇湞倒有些意外,“你當真了?西川寺就那麽大點兒地,我帶個飛絮,再帶個青葉已是大陣仗,再帶上胡樓,不像是去燒經禮佛,倒像是……”


    像是什麽,蘇湞想了一會兒也沒想出來,轉身去整理明日燒經要用的東西。


    段容時坐在床上看她忙碌,“你還回來麽?”


    “什麽?”蘇湞沒聽清。


    “沒什麽。”段容時起身同她一起收拾,“要讓飛絮記得帶著傘,上回你們便是沒帶傘,居然躲到我屋裏來了。”


    -


    蘇湞心頭藏著事,她盡力遮掩,但也不知段容時看出多少。


    次日天剛蒙亮,蘇湞便帶著飛絮和青葉出了門。段家的馬車果然不同凡響,蘇湞分明還記得,之前她每次來西川寺,都得經曆過武僧環環盤查,可這次卻暢通無阻,她們隻用不到半個時辰便順利上了山。


    依舊是她供奉燈火的那間禪室,京城貴人多,這一間所供燈火也不僅雲氏一人。


    青葉和飛絮都守在外頭,蘇湞親力親為,拉過一個銅盆,點上火,將抄寫好的經文一張張燃去。


    母親,太子死了,恭王死了,皇帝苟延殘喘,女兒再也沒做過噩夢。


    母親,女兒嫁給了段容時,過得很好。


    母親……


    她沒說出口,心頭的一字一句都隨著青煙緩緩消散於空中。


    雲氏是蘇家宗婦,墓碑立在山西宗墓,牌位立在家中小祠堂裏。


    但蘇湞卻在西川寺為雲氏供上一盞海燈,每年不忘為她燒經,也隻在此時才悄悄同她說些話。


    段容時說她沒見過雲氏,卻年年為她燒經,是要憑借雲氏舊情向顧家尋求依靠。


    段容時說的是氣話,事後也道歉了,蘇湞沒有生過他的氣。


    因為他說的是實話。


    雲氏去世時蘇湞還沒到周歲,後來蘇湞知事明理了,也隻模模糊糊知道,徐氏不是她的親娘,公主娘娘也不是她的親娘。但說到母親二字,浮現在蘇湞腦海裏的,也隻有長公主和煦的麵容,和徐氏懷抱蘇沐時溫柔的臉。


    對蘇湞來說,母親先是一塊牌位,而後是一個麵容模糊的女子。蘇迢沒留下過雲氏的畫像,遠在西北的雲崢從未和蘇湞說過話,她也不知他有沒有留下憑記。


    蘇湞隻能從長公主和劉夫人的隻言片語中知道,自己同雲氏生得七分肖似,而一雙杏眼則和哥哥的一樣,是從雲氏那裏繼承來的。


    經文一張張燃燒,蘇湞放下最後一頁,終究忍不住在心頭說到。


    母親,關於您的事,我該不該問呢?


    蘇迢胡言亂語不可盡信,雲氏不可能同段伯言有私,否則長公主不可能容得下她和蘇英,甚至還讓段容時和她締結婚約。


    但雲氏的死,也必然和長公主府有關。否則她一介伯府孤女,怎能高攀當時前途似錦的段家公子,又怎會得長公主垂憐,於公主府中受教養六年。


    可是她真要問出口嗎?她真的想知道這個答案麽?


    蘇湞挑了挑盆裏的灰,最後一絲青煙飛起,盆中火焰熄盡,蘇湞又發了好一會兒呆。


    然後她突然發覺,自己一直盯著桌案上的一對木角。


    她伸手拿過來,這東西木質紅漆,形如彎月,蘇湞曾在祠堂中見過,名為杯筊。家中如果有大事不能商定,需要上請祖宗意思,便擲杯筊以溝通亡魂。一陰一陽為聖杯,意為可行;二陽為笑杯,主意未定,再請示;二陰為陰杯,凶多吉少,不可行。


    蘇湞摸著杯筊,佛教信奉全靠心中信定,多多念佛,自然會有神佛庇佑,不必往來溝通。她從前並未在寺廟中見過類似的東西,這一對杯筊,應當是其它香客遺落的。


    但雲氏也是亡魂,雖受她供養多年,尚未修成西方極樂也說不定。


    蘇湞突發奇想,先是勾唇笑了一下自己異想天開,接著卻抿起唇,眼中神采越盛。


    她心中念到:母親,求您為我解惑,我該不該問?


    擲下杯筊,二陽為笑杯,這是要她再請示。


    蘇湞笑開來,聽見“啪嗒”的聲響,地上多了一滴水。她摸了摸臉上,分明眉眼彎彎,卻已經熱淚盈眶。


    蘇湞再問道:母親,若我不再追尋此事,您……會怨怪我麽?


    又是一個笑杯。


    蘇湞愣住了,難道說這一切真是她異想天開?


    聖人雲:敬鬼神而遠之。因為神鬼之說虛無縹緲,不過是生者有憾,編排些若有似無的東西來安自己的心。


    可她還想再試試。


    蘇湞擦幹眼淚,跪直身體問道:母親,我做的那些警示之夢,是否是您庇護的結果?


    聖杯,是。


    蘇湞眨了眨眼,嚐試著又換了個問法:母親,您同意我不再追究此事麽?


    聖杯,是。


    母親,真的是您在與我對話麽?


    聖杯,是。


    蘇湞笑開來,一陣輕風吹拂過,窗外竹枝搖晃,竹葉穿擦。她閉上眼,正有一段清風繞過窗欞,撫過垂地的帳幔,撫過她的裙角。


    而後回旋而上,正如經文燃盡的青煙一樣,消散不見了。


    ---完結---


    第62章 番外一   願你平安長大,一世無憂。……


    “阿瑤, 你怎麽又跑樹上去了?”


    劉韋柔左手搭在眉骨上撐起個涼棚,眯著眼,逆著陽光看向樹杈上。那裏正坐著一個青衣身影, 晃來晃去, 搖搖欲墜, 看著嚇人得很。


    雲靜瑤在樹上晃蕩一會兒, 旋身跳下來,引起劉韋柔一陣驚呼, 她自己反而朗聲大笑,“都看過多少回了, 還是這麽不禁嚇。”


    樹影微斜, 滿地交錯的光斑,雲靜瑤笑意盈盈瞧著好友, 理不直氣也壯。


    劉韋柔蹙起眉, 看看左右沒有旁人,上前輕輕推了她一把,“都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還是這樣不著調。”


    雲靜瑤是西北雲家的女兒,劉韋柔出身彭城劉氏, 一個是將門虎女,一個是世家貴女,本是八竿子都打不著, 路上碰見也得相互避開的關係,卻因緣際會成了至交好友。


    十年前雲靜瑤隨父回京述職,正巧撞上春獵,一並隨駕去了行宮,劉韋柔也在隨行之列。劉韋柔在獵場上馬匹受驚, 被剛好路過的雲靜瑤救下,兩人便從此結識。


    被雲靜瑤救人英姿打動的不止劉韋柔一人,當時在場的還有十來個貴女公子,其中樣貌最好的姓蘇名迢,是誠意伯爵府家的庶三子,會寫些酸詩,字不錯,還很會說話。


    蘇迢看上了雲靜瑤,雲靜瑤也被蘇迢的甜言蜜語糊住了腦袋,不顧父親雲崢的極力反對,說什麽也要留在京城。


    皇帝聽說此事覺得有趣,下旨賜婚蘇迢和雲靜瑤。雲靜瑤如願留在京城,雲崢卻沒妥協,而是幹脆利落地和女兒斬斷關係,隻身返回西境。


    十年一晃而過,雲靜瑤給蘇迢生下一對兒女,劉韋柔也嫁給英國公世子,生下三子一女,成為規規矩矩的世家婦,言行端正謹慎,尋不出一絲差錯。


    “說吧,來找我什麽事?”雲靜瑤警惕地瞧了劉韋柔一眼,“阿英又把你家鬆柏給打了?”


    蘇英是雲靜瑤的大兒子,天生下來一個混不吝,雲靜瑤教不聽,蘇迢不願教,夫婦倆便將人扔到英國公府去,和世子的三個兒子一同學武。


    結果這倒好,英國公府三個小子合起來也打不過蘇英,雲靜瑤每每瞧見好友幼子鼻青臉腫的模樣,都心頭訕訕。


    劉韋柔沒真把這當回事。英國公府以武立家,手底下見真章,小子們打不過人家便隻能更加用功,她這個當母親的雖然心疼,卻也暗暗慶幸有蘇英來做這個磨刀石。


    “是,但我來找你不是為這個。”劉韋柔極不體麵地翻了個白眼,“明日錦陽長公主在曲水畔設宴,托我問你去不去。”


    錦陽長公主是皇帝幼妹,自小便是冰肌玉骨花容月貌,待到長成時容貌生得越發驚豔,逐漸有了大周第一美人之名,才子們作詩文頌揚她的美貌,傳遍各地,雲靜瑤在西北時都有所耳聞。


    長公主盛名如此,出降大將軍段容時,可謂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設的一對,這也讓將軍府和公主府門庭若市。長公主每每設宴,京中各家貴婦貴女都爭著搶著要去,偏雲靜瑤是請也不願去。


    “我知道你不耐這些繁文縟節,長公主也是如此,若咱們再不去,她是一個能說真心話的人也沒有。”劉韋柔拉拉她的衣角,“好阿瑤,我可是在錦陽麵前立了軍令狀,務必要將你帶過去的,你就當是去賞美景賞美人,好不好?”


    雲靜瑤撇撇嘴,終究耐不住她反複哀求,“好吧,我可是看在長公主的麵子上才答應去,同你劉大娘子可沒什麽幹係。”


    劉韋柔輕哼一聲,並不同她計較,鬧著要去看雲靜瑤的女兒。


    小蘇湞生得白白嫩嫩,見人就笑,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直盯著人瞧,盯得劉韋柔心都化了。


    “哎呀,你說咱們湞兒怎麽就這麽能招人疼呢?”


    雲靜瑤卻搖搖頭,“這丫頭可能鬧騰,也是奇了怪了,在外人麵前特別能裝相。”


    “我若有個剛出月子便爬樹的娘,隻怕比她還能鬧騰些。”劉韋柔又瞪她一眼,扶著搖籃哄道,“小湞兒,不聽你阿娘瞎說話。湞兒喜不喜歡姨姨,姨姨家有三個哥哥,湞兒跟我回家做媳婦好不好?”


    “去去去,別在這兒見縫插針哄騙我閨女。”雲靜瑤笑罵一陣,毫不留情地戳了戳女兒軟嫩的臉頰,引得小姑娘紅著眼睛瞪過來,她哈哈大笑,“她要嫁誰,得等千挑萬選,選個最喜歡的才好,我才不幫你欺負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生後對奸臣未婚夫真香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仲未飲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仲未飲茶並收藏重生後對奸臣未婚夫真香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