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樂人皺了皺眉,他忍不住為寧舟辯解:“假如不是你誤打誤撞發現了酒館裏偽裝成鎮民的惡魔,這起事件的後果更難以預料。早一點揭穿潛伏在鎮子裏的惡魔,其他還沒有被害的鎮民就可以活下來,教廷也不會因為惡魔的偷襲而釀成災禍。”


    寧舟自責道:“可就算沒有我,你也已經截獲了情報。我的發現無關緊要,反而連累了老師和同學們。”


    齊樂人噎住了。他沒法對寧舟解釋,在原本的曆史中沒有齊樂人這個人的存在,當然也不會有他提前截獲情報的事情。


    寧舟的無心之失,促成了一場悲劇,但是這個無心之失,事實上救了更多人。


    這樣的過失,是一種過錯嗎?


    對寧舟而言,這永遠是。


    無論他拯救了多少人,這永遠無法抵消有人因他而死的罪責。這不是教廷的戒律,世俗的法則,而是他內心的道德準則。


    “如果你很內疚,那就悔改吧。把你藏著的酒交給我,以後……至少在你成年之前,不要再喝了,好不好?”齊樂人問道。


    “好。”寧舟沒有絲毫的猶豫,“另外,我也想對教皇冕下坦白這件事。”


    齊樂人笑了:“他既然是你的監護人,你對他坦白也是應該的。”


    做好了決定,寧舟鬆了口氣,兩年來壓在他心頭的那塊石頭被撬開了,他終於可以自在地呼吸。


    他們走在回程的路上,長長的軍團隊伍穿過廣闊的雪鬆林,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隊伍的最後。


    一切都是寂靜的,恰如極北之地的空氣。極夜時分,這裏的白晝很短,黑夜卻很漫長,此時太陽環繞在地平線附近,照亮了他們回去的路。但是很快,天就要黑了。


    “我想變強。”寧舟突然說道。


    齊樂人並不驚訝,他笑眯眯地說道:“你當然會變強的。”


    “和你一樣強。”寧舟又說。


    齊樂人笑得更甜了:“還不夠,你的目標要更高更遠。把超過我定為第一個小目標吧,你可以做到的。”


    寧舟呆愣地看著他,他一時間難以想象。


    玫瑰教堂外滿地無頭惡魔的屍體給他留下了震撼的印象,齊樂人的實力已經到達了如今的他無法想象的境界,他依稀記得教皇冕下提起過,他在兩界邊境的戰役中晉升了半領域級。


    如果不是他身上有惡魔的血統,現在已經可以擔任某個教區樞機主教的職位了吧。


    寧舟不禁為齊樂人感到不平。可是齊樂人卻從來沒有抱怨過。


    他悄悄地打量著兩年未見的摯友,殊不知齊樂人也在偷偷打量他。


    兩年不見,他們都長大了。


    教廷有實無名的聖子繼承了父母的好樣貌,即將迎來十六歲生日的他比兩年前長開了,也長高了,少年的英氣讓他原本雌雄莫辯的臉龐有了棱角,不會再有人錯認他的性別。


    混血魅魔少年出落得風華美貌,舉手投足間魅力十足,讓人情不自禁地將視線停留在他的身上。


    混血魅魔少年對他眨了眨眼,寧舟飛快地扭過頭,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躲開他的視線。


    “回過頭來,看我看我。”齊樂人不滿地說道。


    寧舟這才回過頭,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齊樂人拉住了他的雙手,麵對他站立,微微抬起頭。他凝視著寧舟湛藍的眼睛,鄭重地對他說道:“低頭。”


    寧舟不解,卻聽話地低下了頭。


    “我知道你很愧疚,很自責,但這不是你的錯。這個世界上的不幸與痛苦是無窮無盡的,不要把所有的罪責都歸咎到自己身上。你想改變,很好,你想救更多人,很好,但是請你永遠記住……”


    齊樂人踮起腳,輕輕地在他的額頭上落下了一個吻,他說:


    “你要永遠愛自己,就像我永遠愛你。”


    落在額頭上的吻激活了少年人的心跳,他仿佛被神諭赦免,被仁慈寬恕。


    可他情不自禁地犯下了新的罪。


    他怦然心動。


    ………………


    “我懺悔,懺悔自己的怠惰、逃避與酗酒……”


    巍峨莊嚴的教堂中,寧舟對教皇懺悔。


    他無法說出口的,是深埋在心底的另一個罪。


    他隻能隱秘地懺悔:我愛上了一個不應該的人。


    教皇冕下的權杖抵在了他胸前的掛墜上,母親遺物中神聖而澎湃的力量湧現,與之一同出現的,是他母親的聖靈。


    擁有守護本源的瑪利亞,身為領域級的強者,死亡湮滅了她的軀體,卻沒有帶走她的靈。她意誌的一部分融入了守護的本源中,永遠地與世界同在。


    而她附著於項鏈上的那一縷意識,將她短暫地從時間長河中帶回,出現在寧舟的麵前。


    十五歲的寧舟試圖拉住母親的手,可是手指卻穿過了虛幻的影子,他恍然從思念的迷夢中驚醒,淚如雨下。


    瑪利亞在虛空中擁抱著她的孩子,遙遙地對站在遠處的齊樂人點了點頭。


    “好孩子,你也過來。”她輕聲說道,聲音空靈如夢。


    齊樂人走上前來,隻聽瑪利亞繼續說道:“把你的手給我。”


    齊樂人不明所以地伸出手,瑪利亞又看向寧舟:“握住他的手。”


    寧舟心頭一凜,有一種內心被看破的惶恐,他不敢想象身後的教皇此時的心情,隻覺得耳邊有隆隆的聲音,驚雷一般地響起,那是他的心跳聲。


    兩個少年的手交握在了一起,然後是瑪利亞的手。她的手虛虛地攏在他們的手上,溫柔慈憫的目光注視著兩人,她說道:“寧舟,齊樂人,你們要永遠做彼此的依靠。”


    齊樂人率先笑了起來:“當然!”


    寧舟的神情複雜,母親知道他內心的惶恐與不安嗎?不,她一定不知道。因為橫亙在他心頭的,是一個禁忌的秘密。


    齊樂人知道嗎?他當然也不知道。他把他當做最好的朋友,真摯而坦誠,他怎麽可能想到“摯友”的心中已經生出了褻瀆的妄念。


    他在心中默念著教典中的一段話:不可與男人苟合,像與女人一樣,這本是可憎惡的;人若與男人苟合,像與女人一樣,他們二人行了可憎惡的事,總要將他們治死,罪要歸於他們身上。若是一味地順從逆性的情欲,就會受永火的刑罰。


    可是他的腦中卻不由地想起玫瑰教堂的大門打開,齊樂人笑著撲到他懷裏的那一刻。他恍然覺得,即便是永火的刑法,他也甘之如飴。


    不,這是錯誤的。


    寧舟垂下了濕潤的眼簾,再抬起時已經是一片陰霾的藍。


    他的視線穿過了母親的靈,看向她身後巍峨聳立的十字架,也看向十字架的腳下,似幻似真的屍體,浩浩如海,累累如山。更遠更虛無的地方,他仿佛看見無數人並肩站立,沉默而期盼地看著他。


    【請你救贖我。】


    他們期盼的,是一個正直、勇毅、堅韌、虔誠的寧舟,而不是一個對摯友心生悖德罪念的寧舟。


    “我永遠是齊樂人的依靠,也是所有人的依靠。”於是,他這樣回答。


    十五歲的少年無聲地藏好了他的秘密,也許是一輩子的秘密。


    瑪利亞的聖靈消散了,他們的手卻仍然緊握在一起。教皇看著寧舟,又看向齊樂人,心中陡然有一種預感,轉瞬就消失在了他的腦海中。


    這是一隻混血的魅魔,他們不應該太靠近。但是瑪利亞為什麽……難道是因為寧舟也是混血的關係?假使有一天,寧舟走上了和他的父親一樣的道路,或許隻有這個虔誠的孩子可以指引他回頭。


    想到這裏,教皇語重心長地對兩人說道:“寧舟,雖然你的母親不在你的身邊,你沒有親人的陪伴。但是教廷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兄弟姐妹,特別是齊樂人。”


    突然被點名的齊樂人:?


    “你要像對待兄弟一樣對待他。齊樂人,你也是,你也要像對待親生的兄弟一樣對待寧舟,因為你們以教廷為母,受洗而信奉主,你們在主的麵前成為了一家人。所以就像瑪利亞說的,你們要永遠做彼此的依靠。”


    寧舟握著齊樂人的手緊了緊:“是。”


    齊樂人努力控製住了自己欲言又止的表情:“哦。”


    教皇滿意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的決心。寧舟,你想去前線的申請我不會批複,現在的你還太年輕了。你有變強的決心,我是支持的,但是這注定是一條不好走的道路。”


    寧舟:“我明白。請您指引我。”


    教皇:“那就苦修吧。用教廷隱修會門徒的試煉辦法。他們都是強大、堅定、篤信的修士。是苦行與試煉,鍛造了他們的靈魂,讓他們擁有了強大的力量與堅定的意誌,即使赤著腳從燃燒的荊棘中踏過,他們的信仰之心也不會動搖。你願意嚐試嗎?”


    十五歲的寧舟從握著他的手的人身上汲取著勇氣,那是痛苦與罪惡的甜蜜。


    他說:“我願意。”


    作者有話要說:


    教皇:祝天下有情人終成兄弟。


    齊樂人:達咩!


    寧舟還是會去隱修會的,升級路線打開了~


    第141章 諾亞方舟(三十九)


    回家的路上,齊樂人還在剛才那種“被強行兄弟”的淩亂感中。


    瑪利亞似乎什麽都知道,齊樂人並不奇怪這一點。當年他在聖城七日複活時,瑪利亞也是一副什麽都知道的樣子,也許這就是回歸本源的強者的全知視角吧。


    但是教皇冕下就……


    齊樂人心中充滿了吐槽的欲望,可是這些話又不能對十五歲的寧舟說。


    十五歲的寧舟還是個單純的寶寶呢!他不允許任何人玷汙純情少年的世界觀,哪怕是他自己!


    能夠進入寧舟少年時的回憶為他彌補遺憾,齊樂人已經很滿足了。他沒打算為少年寧舟打開新世界的大門,在回憶裏掰彎教廷小聖子。


    不是不想,是不忍心。


    他不忍心寧舟再承受一次在信仰與愛情之間二選一的痛苦。


    少年時的寧舟過得太苦了,已經有那麽多的痛苦需要他去麵對,何必再為他製造一份不幸的掙紮呢?


    所以他寧可克製自己,做他的朋友與兄弟,給寧舟一份沒有痛苦負擔的感情。


    如果不曾愛上他,會讓寧舟更幸福,那也很好。


    比起他個人的私欲,他更希望寧舟幸福。


    然而此時的齊樂人卻萬萬沒想到,筆直的好孩子已經悄悄地長歪了。


    不但長歪,還掩飾得很好。齊樂人以為是他剛剛經曆了差點失去老師同學們的慘劇,所以心神不寧,沒想到寧舟是另有心事。


    “我想去一下老教堂。”回家的路上,寧舟突然說道。


    齊樂人困惑地眨了眨眼:“為什麽突然想去那裏?”


    寧舟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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