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洛背起了寧舟,這個倔強的少年沒一會兒就在他的背上昏睡了過去。


    疼痛與疲憊中,他被帶往了又一場噩夢裏。


    他夢見他帶著軍團的戰士們趕到了燃燒的教堂,但一切已經太晚太晚了……他不顧戰士們的攔阻衝進了火海,於是他看見了他餘生都不會忘記的一幕——


    他見到了黃昏之鄉與永無鄉之外,真實的人間。


    沒有歡笑與溫情,沒有悲憫與仁愛,隻有最直白最殘酷的死亡,毀滅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跪倒在血與火中,像是初生的嬰孩一樣痛哭。


    為他洗禮的不是新生,而是死亡。


    弱小是有罪的,罪在無法保護他人。


    他有罪。


    夢裏,他叫不出那些同學的名字,但後來他可以了。


    他在他們死後才認識了他的同窗們。


    他走訪了每一位同學的家庭,向他們的親人懺悔,從他們泣不成聲的敘述中一點點拚湊出了這群少年的模樣,他們的名字、個性、家庭、生平與夢想,他終於記住了,永遠記住了。


    他忍不住悔恨,假如他能鼓起勇氣,早一點認識他們該有多好。


    在老教堂的墓地前,他逐一為他們送上鮮花。


    他試著從記憶中搜尋著那些本不被他重視的點滴。他依稀看見他們在林間做著幼稚的遊戲,他們的歡聲笑語在見到他的一瞬間停了下來,他們畏懼地看著他,而他隻是冷漠地走開。


    現在,他們一起走遠了,隻有他一個人站在原地,將最後一束花放在特蕾莎老師的墓前。


    他無法忘記特蕾莎老師最後看他的那一眼,那眼神中期待著奇跡。


    可最後他沒有為他們帶來奇跡。


    他辜負了所有人。


    臨走前他去看了他的小企鵝,墓碑上的木十字架是他做的,兩年過去已經老舊了許多,而小企鵝在他手心裏的畫麵卻恍若昨日。


    他沒有養活那條小小的生命,也沒有保護他的老師與同學,他沒能拯救任何人。


    離開老教堂的時候,他想跟那位聾啞的老教士打個招呼,為自己當年偷了地窖裏的酒道歉。教堂的大門緊鎖,他翻窗進入,最後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裏見到了躺在床上的老教士。


    他年老衰弱,已經死去多時了。


    無人發現,無人在意,無人收殮,隻有蛆蟲平靜地啃食著腐爛的屍骨。


    原來,這就是人間。


    ………………


    寧舟醒來時,臉上全是凍結的淚痕,他是被軍醫弄醒的。


    塞洛問道:“好點了嗎?你要是撐不住,我派人把你送回軍團駐地。”


    寧舟從喉嚨裏發出了沙啞的聲音:“我沒事。”


    “別再讓他睡著了。”軍醫提醒道,“現在的氣溫太低,昏睡過去很容易醒不過來。我這裏有點酒,讓他喝一口。”


    “不!我不喝酒!”寧舟仿佛被驚醒,驚恐地拒絕了。


    昨夜的遭遇至今是鯁在他心頭的一根刺。如果他昨晚沒有溜去酒館,就不會發現那群惡魔,也就不會連累他的老師同學……


    他的一己私欲,帶來了難以想象的後果。


    塞洛說道:“他還沒成年呢,不能喝烈酒。”


    軍醫笑了笑:“好吧,遵守戒律是件好事。”


    寧舟恢複了一點力氣,能夠獨立行走了。治愈術幫他減輕了傷勢,而他自己的恢複力也讓軍醫嘖嘖稱奇,他覺得這是某種罕見的天賦。


    “不過相應的,治愈術對你的效果並不如對其他人那麽好。”軍醫提醒道。


    寧舟沉默地點了點頭,這件事他早就知道。


    “塞洛,那你陪他聊聊天吧,注意別讓他再睡過去了。”軍醫最後說道。


    軍醫離開之後,寧舟努力跟上了其他人的腳步,塞洛走在他的身邊,跟他說起了自己兩年來的軍旅生涯。


    “去年我去了兩界邊境服役。你沒有去過邊境吧,那裏遍地都是死人。每天有成千上萬人在死,軍團的戰士,騎士團的騎士,邊境的人民,有被惡魔殺害的,有饑寒交迫而死的,甚至有被同類傷害掠奪的……沒有見過那些,你想象不到生命是如此輕賤,他們死得沒有姓名。”


    “越是靠近邊境,就越是荒涼。有時候我們整個小隊行軍數日,途徑若幹個村莊,裏麵沒有一丁點的聲音。都死了,一個活著的人都沒有……”


    寧舟愣愣地聽著。他聽說過這樣的事,但卻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人認真地對他講這些。也許再過幾年,等到他畢業入職之後,他會親眼目睹,但此時的他仍然隻是一個被保護得很好的十五歲少年。


    塞洛看著他說道:“從前我很羨慕你。你活在天上而不是人間,主偏愛你,所有人都偏愛你,你沒有見過人間的苦,所以我羨慕你,甚至嫉妒你。”


    “兩年前的劍術比賽裏,我輸給了你,你卻丟下冠軍跑了!那時候我想,憑什麽我珍重的榮譽在你眼中不值一提?可偏偏你比我更有天賦,為什麽會這樣?你不需要懂得凡人的痛苦,就可以擁有別人沒有的力量,這不公平!”


    “現在我卻想,要是你永遠不懂就好了……因為人間痛苦的事情,太多太多,這些痛苦會一生折磨你。可如果你沒有經曆過,沒有悔恨過,你又怎麽會有不惜一切代價的決心?寧舟,現在你有決心了嗎?告訴我,你的決心來自哪裏?”


    寧舟痛苦地顫聲道:“有很多人為我而死。”


    塞洛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你要為他們而活。”


    為他人而活,而不是為自己。


    不要做寧舟,做眾人心目中的寧舟。


    他被期盼著成為照耀人間的太陽,無所求地付出,奉獻與犧牲是他必須做到的事,這是他被人期待,被人所愛的代價。


    這個世間沒有無所求的愛,他得到的一切,都應該用餘生的所有去償還。十五歲的寧舟明白了這個道理。


    他接受了這個道理。


    ………………


    “就是這裏嗎?”隊長震驚地看著雪鬆林外滿地惡魔的屍體,“這些惡魔是怎麽回事?”


    這些屍體的死狀讓所有人震撼,它們看起來是在同一時間死去的,每一具屍體死狀一致,全都沒有了頭顱。


    “這是怎麽做到的?”塞洛驚訝地問道。


    隊長見多識廣,看到這一幕心中陡然有了一種預感:“也許,是有高手經過了這裏。這種瞬間殺死這些惡魔的力量……至少是半領域級。可是這一帶沒有樞機主教駐守,也沒有接到通報哪位樞機主教來到這裏。”


    “會不會是那些外鄉人?他們中有不少還挺厲害的。”有人問道。


    那群來曆怪異擁有各種神奇能力的外鄉人,他們中的大多數定居在黃昏之鄉,但也有一些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在北大陸的各地遊曆。


    軍團的戰士們偶爾也會見到他們,他們的外貌更接近於遠東大陸的人,很容易從外形上分辨出來。


    眼前意想不到的情形讓寧舟心生一線希望,他衝向了大門緊閉的教堂,用力敲響了大門。


    “特蕾莎老師!你們在嗎?老師?蘭斯?”他大聲問道,心如鼓擂。


    他本已接受現實殘忍,現在他心懷那億萬分之一的希望,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期盼一個奇跡。


    主啊,我虔誠地向您乞求,請賜予我一個奇跡。


    不要像那場噩夢裏一樣,留下我一個人。


    大門緩緩開啟,開門的人抬起頭,露出少年人明豔到妖異的臉龐。


    這一瞬間,軍團的人瞪大了眼睛:這是人類,還是魅魔?如果是人類,他分明散發著超脫理性令人沉醉的魅力,這是魅魔的氣息。可如果他是魅魔,他衣著端莊,也沒有尾巴,與尋常魅魔大相徑庭……啊,軍團中似乎的確有一個人符合這些特征,可他不是在邊境嗎?


    寧舟在看到來人的一瞬間,腦中一片空白。


    混血魅魔的眼睛明亮,笑容燦爛,他一頭撲進了寧舟的懷裏:“寧舟,我回來了!”


    特蕾莎老師與同學們從門後走了出來,打消了軍團戰士們最後的戒備:“我們沒事,是齊樂人救了我們!”


    “我得到了戍北教區有惡魔秘密滲透的情報,趕到時剛好遇到了大家被困在教堂裏。好險,當時結界看起來快崩潰了……”齊樂人說著,腦中浮現出的卻是三年前黃昏之鄉戰役中的那一幕……


    寧舟緊緊地抱著他,傷口崩裂卻感覺不到疼痛。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他失聲痛哭。


    你救了我,再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


    寧舟注定要成為照耀所有人的太陽。但是他有樂妹,無所求地愛他,所以他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天上發光。


    第140章 諾亞方舟(三十八)


    這就是寧舟的遺憾嗎?


    回教廷的路上,齊樂人從寧舟口中得知了前因後果。冰天雪地中,他的背後都是冷汗。


    他不敢想象,假如那一刻他沒有選擇去小鎮看看,而是直接回了永無鄉,教堂裏的那群師生會怎麽樣呢?


    等一等,原本的曆史中沒有他的存在,這場悲劇真的不可挽回地發生了。


    齊樂人像是吞下了一塊冰,冷得他胃痙攣,他看著寧舟劫後餘生的神情,心中的難過無法言喻。


    這就是十五歲的寧舟的人生嗎?


    他好像明白為什麽多年後,他第一次見到寧舟時他會如此成熟穩重,與十三歲時的他判若兩人。


    二十一歲的寧舟,已經不再為自己而活。


    但是,這樣的遺憾真的可以被彌補嗎?齊樂人不禁懷疑,哪怕他救下了他的老師和同學,但是真正的曆史中他們還是死去了啊!


    曆史已經無法改變,寧舟注定要背負著這份沉重的自責與歉疚活著,除非……


    刹那間,齊樂人想到了不久前那個從封印中脫身的寧舟,他失去了記憶,不記得過去,隻認得他、信賴他,而現在,他正在為寧舟創造新的記憶……


    這兩者之間,是不是有某種關係?


    否則為什麽這個副本的機製會如此古怪,每個周目攻略失敗,都會進入到寧舟的記憶中獲取重啟的機會?


    如果瘋了的寧舟能夠獲得一段幸福的記憶,他的情況能穩定一些嗎?


    在混沌的瘋狂中,突然亮起了幸福的回憶。有一個人出現在了他不幸的十三歲裏,那個人不能改變他人生中最根源的痛苦——天賦——卻努力為他創造一段更溫柔的過去。


    他現在就像一個蹩腳的醫生,在努力醫治一個快要崩潰的精神病人,用盡了各種手段,甚至是善意的謊言,他想要寧舟放過他自己。


    寧舟會好一點嗎?哪怕隻是一點點呢?


    齊樂人沉思著,他決定等三周目開啟之後再探尋這個問題的答案。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安撫寧舟。


    十五歲的寧舟還沉浸在不久前驚心動魄的災劫中,他對齊樂人懺悔:“我不該喝酒。這幾年,我一直在違反戒律,所以才會釀成今天的災禍,這是主對我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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