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您現在就去臥室睡一會兒,生病需要多休息,我來做點吃的,等您睡醒了就吃。”安娜說道,她已經盤算起了帶來的食材可以做些什麽。


    麵有倦容的齊先生輕聲說道:“我睡不著。”


    安娜深吸了一口氣——她現在明白為什麽司凜先生要讓她大聲訓斥了,在一個不聽話的病人麵前,嚴厲是有必要的。


    雖然她從來沒有嚐試過這樣大聲說話,但是她必須試一試。


    “去躺著,現在就去!”安娜站了起來,提高了音量。


    齊先生呆住了,一直輕聲細語的安娜忽然對他大聲了起來,這突然的變化讓他露出了迷茫的眼神。生病讓他比平時更遲鈍,他好像想不明白為什麽會被訓,表情甚至有點委屈。


    安娜的手在輕微地顫抖,她演不下去了,就在她猶豫要不要道歉的時候,齊先生忽然“哦”了一聲,默默地站了起來,走出幾步之後,他又折了回來,把那瓶插好的玫瑰花抱在懷裏,像是抱著什麽珍貴的寶物。


    安娜跟在他身後,看著他走進了臥室,把花放在床頭的櫃子上,一聲不吭地鑽進了被子裏。


    他真的聽話了,安娜不可思議地心想。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利了,安娜給房間通了風,又給他量了體溫——驚人的四十度,嚇得她立刻去冰箱裏找了一些冰塊給他冷敷,讓他趕緊睡一會兒。


    這次齊先生沒有再說什麽睡不著的話,他乖乖地躺著,閉上了眼睛,終於有了點病人的樣子。


    安娜欣慰地鬆了口氣,幫他掩上了門去廚房熬粥了。可她並沒有欣慰太久,等到她帶著熬好的粥回到齊先生的臥室時,她立刻聞到了房間裏煙味。


    齊先生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毛巾好好地蓋在他的額頭上,好像剛才他真的聽話地睡覺了。


    安娜給他換了一條冷毛巾,然後輕聲問道:“您抽煙了嗎?”


    齊先生沒說話,他在裝睡。


    安娜再次深呼吸,她聞到的煙味是騙不了人的。


    於是她假裝生氣地大聲說道:“請把煙給我,現在,馬上!”


    齊先生的睫毛動了動,被子也動了動,一包煙從被子的縫隙裏推了出來。


    安娜收走了煙:“隻有一包嗎?”


    齊先生依舊閉著眼睛,又一包煙從被子和床單之間的縫隙裏鑽了出來。


    安娜又收走了煙:“這是最後一包嗎?”


    齊先生沒吱聲,他的手伸到了枕頭下麵撥了撥,又一包煙冒了出來。


    手握三包煙的安娜繼續問道:“真的沒有了嗎?”


    她簡直想把這個不好好休養的病人拎起來抖一抖,看看能不能抖出更多存貨來。


    這一次齊先生終於不裝睡了,他睜開了眼睛,溫柔的褐色眼睛裏充斥著無奈的委屈:“真的沒有了。”


    安娜端莊地微笑了起來:“好的,那您請把打火機也給我吧。”


    齊先生:“……”


    最後,安娜拿著三包煙、五個打火機、兩盒火柴和用過了的餐盤回到了廚房,她很欣慰,齊先生沒有說他不想吃的話——逃過了一頓訓——他配合地吃了飯,放下勺子的時候還感謝了她,比野貓禮貌多了。


    他斷斷續續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有時候嘟噥地說著夢話,聽不清在說什麽。入夜之後,司凜和幻術師來看望他,為了要不要送他去永無鄉醫治差點打起來,最後司凜物理說服了幻術師再等一晚。臨走前司凜告訴她,前往永無鄉的飛行器已經隨時待命了,如果明早還不退燒,他們會被秘密送往教廷,請求教皇冕下的幫助。


    身為虔誠的信徒,安娜很想去永無鄉朝聖,但是她不希望自己是因為這樣的機會前去永無鄉,她希望齊先生快點好起來。


    夜深了,安娜在廚房裏煮了一大壺黑咖啡,拿回齊先生的臥室裏慢慢地喝著,她定時起來給昏睡的病人換毛巾,其餘時間裏,她坐在角落的木椅上看起了隨身帶來的書。


    外鄉人的到來,帶來了一些從前沒有的東西,她喜歡這樣的變化。前幾個月有個外鄉人帶來了儲存在手機裏的海量資料,裏麵有無數電子書籍,審判所將其中一些印刷了出來,開始在黃昏之鄉的書店裏販賣。


    安娜是在審判所的圖書館裏借到的,是一本普通的愛情故事,但她喜歡裏麵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上,唯有愛情和咳嗽無法掩飾。”


    齊先生咳嗽了起來,安娜趕緊放下書,來到床邊查看他的狀況。他燒得厲害,也咳得厲害,蓋在他額頭上的毛巾掉了下來,他一邊咳嗽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夢話。


    這一次,安娜聽清了他的話。


    他在懇求著他愛的人不要走。


    所有的“不要走”“等等我”和“我愛你”裏,有一個她聽說過的名字。


    一個死去的聖徒的名字。


    教會學校裏,甚至為他舉行過哀悼儀式。


    安娜忽然明白了齊先生那位在黃昏戰役裏死去的“妻子”是誰。從小與教典一起長大的她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這是不可觸碰的禁忌,這是不被允許的愛情。


    這一瞬間,她的腦中浮現出教典中所有嚴厲的申飭,這悖逆的愛注定不會得到神的祝福。


    可是,當安娜看向在病中掙紮著要挽留愛人的齊先生的時候,她的好記性忽然失去了作用,她再也記不得那些話語了。


    她隻記得:


    愛是永不止息。


    第39章 漫長的思念(四)


    “幸運的是,到最後齊先生也沒有去永無鄉,因為第二天一早他退燒了。我是在餐桌前找到他的,清晨穿過了餐廳玻璃窗的陽光,正好落在餐桌的白玫瑰花上,大病初愈麵色蒼白的齊先生靜靜地看著那些白玫瑰花。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看向我,說他做好了早餐,感謝我的照顧。他問我是否願意調到異端審判庭來擔任他的秘書。我本該思考一下的,至少應該先請示司凜先生。但是那一刻,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下來。”


    “在那之後的年月裏,我在不知不覺中發現了更多的秘密——請允許我暫時保密,以後你一定會知道。身在這個崗位上,你很難不去瞧見那些沉默不語的禮物背後不屑掩藏的愛意,但我要為龍蟻女王澄清,這一切與她並無瓜葛。我看過了奇跡般夢幻的沙丘行宮,品嚐過了赫裏斯瓦托白咖啡,翻閱了無數魔界的資料,眼看著齊先生那間空曠冷清的辦公室裏增添了各種各樣的裝飾品。他開始漸漸地好了起來,有了更多的笑容,也變得比過去從容,更多人來到了他的身邊:造物師來了,偲偲來了,許許多多的人來了,他們都在好奇那枚藍寶石戒指背後的故事,我假裝和他們一樣好奇。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懷著隱晦的趣味,看著他們為齊先生已故的妻子是誰爭論不休,並堅稱我也一無所知。”


    “最後,我想對你說的是,不要太悲傷,無論是為我,還是為齊先生。我堅信,總有一天,勇敢的人會改變世界,相愛的人會再相見。”


    “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全部。誠摯地祝願你,一切安好。”


    信在這裏寫下了最後一個句號,小小沉默地放下信紙,看向辦公桌上已經枯萎了的插花,又看向偲偲桌上那瓶同樣枯萎了的插花,她忽然明白為什麽偲偲讓她不要丟掉花。


    她惆悵且感傷,可是悲傷過後,她感受到了那份波瀾過後的平靜溫柔。


    她沒有用讀心術,這也無法對死去的人使用,可是在這薄薄的信紙間,一字一句閱讀的她洞察到了一個陌生人的內心世界,就像當初她看著報紙上飛行員的故事時那樣。


    這種洞察,不是人類觀察螞蟻時居高臨下的好奇審視,也不是衝動的好奇心和膨脹的窺探欲望,而是一種人性中與生俱來的感知和共情。


    靈魂深處的某個地方,她豁然開朗。


    也許,這種溫柔的力量才是洞察本源真正需要的東西。


    她想,她會永遠記得這些素昧平生的朋友們。


    ………………


    開會時間,在辦公殿堂頂層的小會議室中,除了齊樂人、司凜和幻術師,還多了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幹練女性,正是因為上司叛逃身亡喜獲升職的妙麗。


    作為資深的審判所人員,妙麗終於坐到了情報司第一負責人的職位上,她顯然很滿意,最近一周全麵主持審判所內部大清洗的她兢兢業業,日日加班到天明。


    這就給齊樂人帶來了很大的痛苦,因為這次內部清洗行動是由他負責的,他不得不直麵工作狂妙麗一天三次的匯報,每一次匯報都意味著有一堆新的協調工作需要他去統籌。


    現在他知道,他隻是個虛假的工作狂,真正的工作狂還得看妙麗。


    今天已經是12月29日了,算起來是他的結婚三周年紀念日,他那個結婚當天就在物理意義上人間蒸發——去了魔界——的新婚對象,照例會送來一艙禮物。


    正因為如此,齊樂人有些心不在焉。


    煉晶廠險些爆炸的那晚,寧舟在他們兩人的午夜約會中失聯了一晚,雖然在那之後他們又再度恢複聯絡,赫裏斯瓦托白咖啡的香味中,寧舟看起來一切安好,但是齊樂人卻越發擔心了。


    齊樂人在等待回信。在投遞信件和禮物上總是效率驚人的龍蟻女王阿婭,一定已經把他寄出的信送到了寧舟的手中,假設全程飛行器除了起飛降落和添加燃料之外沒有停航過的話,今天回信應該可以送到他的手中了。


    齊樂人在意的是,寧舟會給他送來哪種凝聚化身的主材料?阿婭又會如何解釋這三年來他們對他善意的隱瞞呢?


    隨著齊樂人的走神,妙麗已經匯報完了這一周的情況總結,幻術師又問了幾句《黃昏日報》內部人員的甄別工作進展,特別是荀記者的情況。


    在得知荀記者並沒有惡魔信仰之後,審判所的三巨頭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太可惜了,竟然不能把他合法處決,想想還有點小遺憾呢。


    妙麗推了推眼鏡,決定為三位大佬排憂解難:“如果需要的話……”


    “打住,就到這裏為止。”齊樂人打斷了妙麗的話,情報司的第一負責人有充足的想象力和行動力給已經人在監獄裏的嫌疑犯安上恰當的罪名,最後交由異端審判庭處決,整個過程程序合規、證據充足,保證連嫌疑人聽完庭審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惡魔信仰。


    但是,那就意味著黃昏之鄉正在沉入黃昏海中,成為另一個被權力本源支配的理想國。


    齊樂人深深地看了妙麗一眼:“依照處罰條例執行吧。”


    妙麗低下了頭:“是,明白。”


    司凜喝了一口冰水:“其他沒什麽問題了,你先回去吧。”


    妙麗抱著筆記本,對三人行了一禮,輕手輕腳地走出了會議室。


    妙麗走後,三人的坐姿不約而同地發生了一點變化,坐著的幻術師將椅子往後一推,把腳擱到了小圓桌上,司凜翹著二郎腿,並且換了隻腳,至於齊樂人,他往椅背上一靠,打了個哈欠。


    “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司凜對齊樂人說道,“之前你說的羽蛇的羽毛找到了。”


    這是個大好消息,意味著齊樂人所需的主材料終於有找落了。


    但是,齊樂人的表情卻不是那麽回事。


    “這可真巧。”他輕聲道。


    “是很湊巧。交易所正要把羽蛇羽毛掛到物資清單上等待玩家提供線索,結果在清理倉庫的時候發現了幾年前購入的一批化石裏恰好有一塊羽毛化石,年代相當古老,鑒定出來正是羽蛇的羽毛。”司凜說著,把那塊化石放在了桌上。


    齊樂人拿起化石,石塊上有清晰的羽毛紋理,這種紋理很特別,不是純粹的羽毛,而是一種細鱗構成的長翎羽,是典型的羽蛇的特征。


    即使已經在地層中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化石上仍然殘留著羽蛇的力量,完全可以作為主材料。它是化石,而不是剛從羽蛇巢穴裏找到的殘片,這增加了它的可靠感,讓人相信它的的確確是在噩夢世界的古老年代裏形成的。


    如果,它的出現真的是一個幸運的巧合的話。


    齊樂人把化石翻了過來,在背後的標簽裏看到了它的購入年份是在兩年前。


    他對司凜搖了搖頭:“我決定換材料。”


    “為什麽?”幻術師驚訝地問道。


    “因為這一切太湊巧了,湊巧得讓我不得不懷疑,這背後有人在默默推動。”齊樂人看著羽蛇羽毛的化石,突然露出了一個苦笑,“這個主材料很好,很合適,一切都是剛剛好的樣子。但你們知道,對我來說,如果一件事情非常順利,多半意味著有問題。這是經驗之談。”


    幻術師:“噗——”


    齊樂人幽幽地看著他,語帶威脅:“很好笑嗎?”


    幻術師連忙搖頭,假裝自己剛才對幸運e發出的嘲諷隻是一個小小的意外。


    對於欺詐魔王投影的現身和占卜師的叛逃,齊樂人花了很長時間去複盤。這件事真正的開端不是在建立日前一天的劫機案,而是從三年前就開始布局的一個漫長曲折的陰謀。


    “從蘇和的角度來看待問題,我們假定,他的目標是金魚。那麽他所做的一切都會圍繞這個核心——包括黎明之鄉的舊案。他為什麽一定要冒著巨大風險來到先知身邊,因為黎明之鄉是他最終目標裏的關鍵一環。而另一環,是我。或者說,我帶入這個世界裏的手提電腦。”


    齊樂人看著司凜和幻術師,從頭開始梳理始末。


    “首先,我們要明確一點:蘇和是基於不斷增加的情報信息而調整對我的策略。最初,在我的新手村裏,蘇和循著手提電腦的信號而來,但當時的他並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他隻是猜測新手村中的某個人與金魚有某種聯係,至於究竟是誰,和金魚是什麽聯係,他沒有線索。為了鎖定和金魚有聯係的人,他在離開新手村後和我、呂醫生以及薛盈盈建立了長期的聯係。在古堡副本中,他再一次感應到了信號,這一次,現場隻有我和呂醫生,我在和他的談話中暴露了。”齊樂人回顧著那段黎明之鄉中的談話,他從一開始的戒備,到後來的信任,即使他沒有說出手提電腦這個關鍵詞,但是蘇和已經確定了——和金魚有聯係的人是他。


    “當時他沒有追根究底,甚至讓我不要說下去,這裏有兩種可能:他在進一步博取我的信任,為了之後更大的秘密;另一種可能,當時他也在受到某種限製。如果是前者,他不應該在聖城的時候選擇幹脆利落地殺了我;如果是後者,我猜,要麽是因為金魚,要麽是因為權力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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