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人物,橫豎村子裏的人們市麵上沒有瞅見過,隻覺,隻覺該是戲文才有的。


    這樣的人若是被嚇傻嚇瘋了,豈不可惜?


    尤其,往日裏那沈媚兒大紅襖兒一穿,人雖美俏,卻時時拿下巴刺人,是驕縱傲慢到了極致,見了人也從不打招呼,便是連長輩也完全不放在眼裏,人雖美則美,卻並不討喜。


    可今兒個不知道是不是大病初愈的緣故,遠遠地隻見披著頭發,長發齊腰,小臉略白,又略有些憔悴,人脆弱了,有些病態,便莫名覺得有股楚楚可人,又處處勾人的意味,倒叫不少人瞧了又瞧,隻覺得怎麽這世上都是人,怎麽就偏有人能生的這樣好看呢?


    鄰裏鄰居都在詢問。


    小元氏夫婦二人和睦,雖比旁人富裕幾分,遭人妒忌,隻沈老二熱心,時常幫襯鄰裏鄰居一二,每每往來鎮上村子之間,給人捎帶過不少東西,小元氏一時溫溫柔柔,無甚攻擊性,還是與人接善的多。


    小元氏見大家夥關心,隻忙擠著笑,含糊道:“已大好了,方才···方才鬧著玩的,媚兒已經大好了,現下正吵鬧著要去村口接她爹爹了,這孩子,誰都不貼,就愛貼著她爹爹···一會兒沒見,便惦念得厲害···”


    小元氏含含糊糊擠笑回應著,一路順道跟鄉親們招呼著。


    沈媚兒卻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額頭上被磕傷了,這會兒還包紮著。


    會留個小疤,拇指蓋大小。


    前世,被愛美的沈媚兒嫌棄不已,她時常畫朵桃花或者臘梅做遮掩,是沈媚兒全身上下唯一的缺點了。


    方才,陳家那翠姐兒一直盯著她的額頭瞧著,神色似乎有些···避之不及。


    沈媚兒垂眼沉思了一陣,想了起來。


    十五歲時候的事情距離她重新醒來時,其實已經過去三年了,如今這情景,是她記憶中三年前的事情,許多事情實則記不太清了。


    她是個大大咧咧、愚昧驕縱的性子,是最不記事的,記憶中,上輩子或者上一回經曆過的這個時節中,其實,她對老虎橫行,或是被老虎驚嚇一事,印象並不深,更甚者,她甚至連老虎的模樣都未曾瞧見過。


    隻隱隱記得,那回她摔倒昏迷,醒來後便得知有老虎下山,將她嚇暈了,差點兒還將她給叼走了,可無論是上世還是今生,她都沒有瞧見過老虎的蹤影,她隱隱記得,她其實是被陳家那翠姐兒給推倒磕暈頭的。


    原因是,沈媚兒貌美,十分討男子喜歡,村子裏大小夥子打小便愛跟在她屁股後頭打轉,沈媚兒絲毫不顧及,還十分得意,時常故意釋放魅力,她最喜歡看到所有人全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不過,村子裏有一讀書人,是整個村子裏唯一的讀書人,喚作季白,自幼由寡母養大,因讀了書,又生得白淨,是整個村子裏沈媚兒唯一正眼瞧得上的人,不過,季家窮酸,沈媚兒又有些嫌棄,於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沒事便要去撩撥一二,有事便將對方拋在了九霄雲外。


    不想,那季家寡母卻反倒是瞧不上她,而瞧上了坡下能幹勤快的陳家翠姐兒,說是兩家近來走得極勤,怕是不日便要成事了。


    說那季家寡母指名道姓的指了沈媚兒愚昧,是個蠢人,便是一百個一千個沈媚兒也比不上半個翠姐兒。


    沈媚兒聽了這話頓時惱火上頭,氣急敗壞,轉頭便去勾搭了那季家白郎,還故意讓翠姐兒知曉,翠花往日裏一直避著她走,那日竟被沈媚兒氣得急紅了眼,竟當即衝上坡來尋她理論,吵不過便一把將她推倒了事。


    那個時候,沈媚兒日日叫嚷著不是老虎嚇的她,是坡下的翠花將她推倒摔暈的。


    隻翠姐兒太過得人心,沒人肯信她,沈媚兒氣得委屈的埋頭哭了一晚,後在翠花定親的日子,跑去她家大鬧一場,差點兒攪渾了這場親事。


    當然,這一切全都是後話了。


    這會兒,沈媚兒隻扭頭,盯著陳家的大門定定的瞅了一陣,心裏則在認真琢磨道:究竟什麽才是好人,什麽才是壞人呢?


    她沈媚兒雖為人驕縱惡毒,害人害己,傷了父母,傷了弟弟,負了打鐵匠,卻也沒有害過他人,她甚至連一隻雞都沒殺過,連一隻螞蟻都沒踩過,卻最終被人折磨慘死。


    翠花勤快、老實、善良,是所有人眼中的好人,卻也會推人罵人,還在那季白那裏告她的黑狀,令他從對她從深深著迷,變成了最終的厭惡至極,就連後來的打鐵匠都為了她誤會她,氣得她扔掉了頭上的鳳釵負氣拋棄他而去!


    翠花是沈媚兒心裏的壞人。


    可她沈媚兒卻是所有人心裏的壞人。


    她這一回,也想學著當個不壞的人。


    第11章 決心起。


    村口。


    小元氏隻領著一雙兒女立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遠遠的翹首以盼著。


    遠遠的,隻瞧見一輛騾子車顛顛而來。


    騾子車上的沈老二全神貫注的駕著騾子車,待走近些了後似乎留意到了村口的身影,沈老二定睛一看後,頓時將雙眼一眯,隨即,拉起騾繩,顛顛加速而來。


    “瑤瑤怎麽起來了?”


    “頭還燒麽?”


    “吃飯了麽?”


    沈老二一貫是個寡言少語之人,這會兒放下騾子繩,跳下騾車,便立馬朝著妻女而來。


    見女兒羸弱了幾分,隻一臉關切的看著她,卻是轉頭朝著小元氏連連發問著。


    女兒精細,嬌弱,不喜歡旁人觸碰靠近。


    沈老二一貫習慣遠遠的看著。


    眼裏的關心卻絲毫不少。


    沈老二話音一落,隻見小元氏雙眼微微一紅,飛快的看了沈媚兒一眼,少頃,又極快的隱藏掉了自己的擔憂,連連扯著笑,道:“已```已大好些了,還```還未曾用飯,不知你何時回,媚兒一直念叨著你,想等著你一道回來吃呢,這會兒總算是回來了,走,咱們家去,我這就去做飯!”


    小元氏擠著笑說著。


    她話音一落,沈老二立馬聽到了端倪。


    妻子一貫賢惠,自打女兒出生後,十指不沾春陽水的妻子為了女兒開始學著做飯下廚,雖有些勞累,但她甘之若素。


    今兒個早起便早早叮囑他將圈養的那隻野雞宰了,她一貫猜測得到他什麽時候回來,一準提前將飯菜做好,提前等著他回來開飯。


    這會兒,話裏話外透著支支吾吾。


    妻子不會說謊,一說謊便結巴不自在。


    是生了什麽事麽?


    莫不是女兒——


    沈老二轉頭便立馬瞅向了女兒。


    卻見此時女兒忽而飛快的上前兩步,忽而一把抓著他的胳膊,微微撒著嬌道:“爹爹,媚兒的八寶榛子雞呢,還有蜜漿,你記沒記得帶,媚兒許久沒吃榛子雞了,想得嘴都饞了,你若不記得,媚兒便不理爹爹了。”


    隻見媚兒兩隻手半摟半抱著沈老二的胳膊,微微搖晃著。


    也微微仰著小臉,有些嬌嗔得看著他。


    沈老二見狀愣了愣後,身子微微一僵。


    要知道,女兒小時候一貫是愛纏著他膩著他的,小時候最愛騎在他的脖子上騎大馬,也愛騎在他的背上,讓他當作大馬當作老虎當作騾子馱著她走,每每他一走,她便高興得直“咯咯”大笑,那銀鈴般的輕笑聲,聽得沈老二心都發軟發膩了,隻覺得胸腔裏暢快得厲害。


    可是,自打女兒長大後,便不在與他親近了,非但如此,還離他離得遠遠的。


    沈老二深知女兒長大了,也有意對女兒避及幾分,他也是頭一回當父母,以為天底下所有的父親都是這般的,隻午夜夢回,心裏時時忍不住湧現一股失落感。


    長此以往,竟也慢慢習慣了。


    不想,今兒個的女兒,又跟回到了小時候,又跟回到了四五歲時,那般黏著他,纏著他,與他親昵。


    大概是對方的舉動來得太突然了,以至於,沈老二愣了愣後,竟久久沒有晃過神來,還是小元氏推了他一把,亦是有些驚喜歡喜道:“女兒問你話了。”


    沈老二一怔,立馬緩過神來,卻是雙臂微微發抖,隻覺得胸腔裏有什麽要噴薄而出似的,隻一下一下跳動得厲害。


    心裏是立馬想要回複的,可嗓子眼仿佛被卡住了似的,竟陣陣發緊,隻如何都發不出話來,最終,一貫寡淡老成的臉上隻微微顫動著,隻有些激動的看了女兒一眼後,忽然便悶頭轉身大步,連走帶跑的返回朝著騾子車方向撞了去。


    隻見他有些手忙腳亂的在騾子車裏翻找著什麽,慌忙的翻找了一陣後,立馬拎著兩個油紙包大步返了回來,隻舉著倉皇朝著沈媚兒跟前一遞送,梗著脖子道:“買```買了,是```是和記的,最後一隻了,所幸搶到了。”


    說著,又著急忙慌得舉起另外一隻手,忙道:“這```這是蜜漿,也買到了。”


    沈老二有些激動又強壓著這股激動定定的瞅著沈媚兒。


    兩股完全相反的神情浮現在同一張臉上,呈現出一絲扭曲變形的樣子。


    沈媚兒看著年近四旬的沈老二,忽而就想起她執意拋棄打鐵匠要嫁入官家府中做妾那一年,沈老二被她不知廉恥的做派氣得當場朝著沈媚兒舉起了手,他雙目赤紅、五官氣得扭曲變形,額頭上的青筋直接繃了出來,他氣得暴跳如雷的看著她,卻隻高高舉著巴掌,久久沒有打下來。


    放下巴掌的那一刻,沈老二一瞬間仿佛蒼老了十歲。


    當年那個蒼老的父親與如今局促又欣喜的父親,兩張臉漸漸融合到了一起,逐漸成為了一體,清晰又模糊的浮現在了沈媚兒眼中。


    沈媚兒眼圈漸漸一點一點紅了。


    良久,她用力攥緊了十根手指頭,卻是極力的擠出了一模甜膩膩的笑容,衝著沈老二道:“哇,磊哥兒,快瞧,今兒個有榛子雞吃了,我就知道爹爹定然不會忘記的!”


    **


    沈老二被女兒的突然親昵這股欣喜之色衝昏了頭,一路上都是暈頭轉向走回來的,一直到,回到沈家,被整個沈家這一室淩亂給衝刷醒了。


    往坡上一踏,沈老二便猜測到家裏遭事了。


    這般雞飛狗跳的,許是老宅那邊來人了。


    每月都得鬧上這麽一兩回,已是見怪不怪了。


    隻是,往日裏雖也如蝗蟲過境般,卻遠不如今日這般——


    沈老二見著屋裏屋外一時大亂,鍋碗瓢盆全都歪歪倒倒的跌落在了地上,往廚房一踏,更是猶如被人打劫了一番似的,摔的摔,碎的碎,整個廚房盡毀。


    沈老二踏入廚房的步子頓時定在了原地。


    一扭頭,隻見小元氏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揪住沈老二胸口的衣裳,紅著眼道:“咱們媚兒```咱們媚兒時好時壞的,是不是當真被那惡獸嚇昏了頭了!”


    若是以往,沈媚兒忽變得懂事了,小元氏怕要高興都原地蹦躂了起來。


    可這會兒,卻是心裏一上一下的,隻擔憂著她磕傷了腦袋,嚇破了魂,不然,怎麽一會兒跟發了瘋似的,要喊打喊殺,一會兒又跟回到了小時候似的,甜膩膩的,乖巧得不成樣子。


    小元氏將方才沈媚兒在沈家的情形做派一五一十、如數描繪給了沈老二聽。


    沈老二聽了後,原本有些激動的心情終於慢慢平複了下來,直至臉上的神色越繃越緊,直至變得嚴厲深沉。


    他抬著目光,一寸一寸打量著整個廚房,最終,將視線落到了窗戶處木製碗櫃的刀痕上,定定的看了許久,忽而握起了小元氏的胳膊,冷不丁道:“咱們```咱們一家人搬去鎮上罷!”


    這麽簡短的一句話,幾個字,沈老二仿佛下了極大的勇氣。


    他的話音一落後,隻見小元氏嗖地一下抬眼看他。


    似乎有些難以置信。


    要知道,打從小元氏嫁到沈家村不久後,兄長元朗便贈予了沈家一處私宅,宅子不大,卻足夠他們一家四口住的。


    可沈老二是個愚孝之人,村子裏父母俱在,兄弟俱在,他不可能撂下一大家子自個偷偷跑去鎮上享福的。


    再加上,他堂堂八尺男兒,怎能無功不受祿,無緣無故的接受妻兄所贈宅院?


    無論於情於理,沈老二這木疙瘩都不會同意的。


    非但如此,就連元家的果園、店鋪產業,沈老二都時時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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