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頤書笑了笑,又閉上了眼睛。 這種不合作的態度叫梁煜有些吃力。此人胸中明明有溝壑萬千,心思玲瓏九竅,偏是不願沾染朝堂一點點兒。就連參加科舉都是被自己和先生逼得。這叫他日後怎麽把這個人留下來。 躊躇了好一番,梁煜才開口:“我需要林海徹底倒向我這邊,他的女兒確實是一個突破口。寧榮二府還是要有人進去看一看的。” 閉著眼睛的聞頤書終於睜開眼睛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各種紅樓同人的時候,發現各位作者似乎對賈家的認知有點錯誤。 寧國府和榮國府的爵位是超品,賈赦繼承榮國公爵位,但降級為一等將軍,那也有一品了。而賈珍再降,三等將軍也有二品或從二品。他們家還是牛逼的,沒有想的那麽差。看到有些文把榮國府寫成一個暴發戶,把林家抬得天高,還是蠻哭笑不得的。第9章 章九 兩淮巡鹽禦史林海的日子的確不是很好過。皇帝那一句“朕之肱骨之臣”簡直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肱骨之臣日後如果對皇帝的命令有一絲為難,那坐在龍椅上的那位怕是會馬上翻臉不認人,變著法子的折磨你。 林老爺想到自己前任的結局,忽然打了個冷戰。 他在禦史台待過,怎麽會忘記那件事情。 曾有同僚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消息,得知蘇州織造聞禮上供的禦造披青緞成色不佳,遇水掉色。對禦造之物如此不恭乃是大罪,於是這位同僚便在朝堂上狠狠參了聞禮一本。 皇帝宣來內侍省一問,竟果然如此,繼而大怒!立刻頒下嚴旨叫聞禮戴枷一年,以示懲戒。後來又不知怎麽,在朝中誇起聞禮如何忠心體國來。那戴枷一年的命令自然不了了之。 此事雖虎頭蛇尾,甚至沒頭沒腦。但禦史台裏誰不是滿心疑惑。那位同僚彈劾聞禮,分明是受了指示的。原本林海懷疑是聞禮的政敵,現在看來分明就是皇帝本人授意的。 聞頤書那句冷冰冰的話適逢其時得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林大人真是巡鹽禦史的好人選,身後無牽掛。不像我爹,想要抽身都還思前想後,怕連累了孤兒幼_女。” 這簡直就是在和他說:他林海也會和聞禮一樣不得善終。可是他聞家好歹還有一個男兒支撐門戶,他林家呢!人息凋亡,左右無親,剩下一個多病的小姑娘遠在長安孤苦伶仃。若他真有一個萬一,他的女兒怎麽辦! 林如海此時看著桌上的公務,簡直是心如刀絞。他自妻子去世後便一直疏於保養,現在心中一急,整個人便劇烈咳嗽起來,雙頰浮現出病態的酡紅色。 兩淮官場的黑暗實非一朝一夕。他接任巡鹽禦史初時,尚不知其中水有多深。就算做了些許準備,可還是被現實的殘酷嚇得不敢多說不敢多做。所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小心翼翼維持著鹽政上莫要虧空,與各方勢力打機鋒,已經耗盡了林如海的心血。 今年鹽稅能不拖泥帶水的交上去,已然是這位大人夜以繼日,焚膏繼晷的成果。若此時發生一點小小的變故,打破了兩淮官場的平靜。那些終日飽食的驚弓之鳥第一個要琢磨的,就是坐在鹽政上的自己。 想那位三殿下不過是擔了一個巡查的名號,這江南竟就有半年不得安寧。聞頤書與他說的那些話分明不是告知好歹,而是一道催命符! 聞頤書曾問過林海一個問題,為臣者,是為君還是為民? 林海彼時不解,這二者有何區別?那個長得簡直比海棠還美的少年微微一笑,說了一聲:“自然不一樣。” 如今他倒是懂了,若為君者站在了天下百姓對立麵時,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會無比艱難。朝中皇子爭鬥,聞頤書言語之中有拉攏林海站到昭王殿下身邊的意思。這叫林海心中存疑,他何來保證這位昭王殿下就會時刻站在百姓這一邊。 思及此,曾經的探花郎不免自嘲書生意氣,官場浸淫多年,竟還想著為天下孤苦百姓博一個樂業安居。 滌蕩兩淮官場黑暗,林海不敢多想。但還是抱著一些清風來許的意思。所以他將揚州鹽商與當地官員勾結,在外許放印子錢,抽收利息的一部分印書交給了聞頤書,請他代為轉交。至於轉交給誰,卻沒有說明。 聞頤書知道這件事似乎沒有什麽意外。但當他拿到印書時,饒是他早有猜測可還是被上麵的信息驚住了。眼中的笑淡下去,他問林海:“林大人何時找到這印書的。” “正是我上任時不久,那是揚州知府特意來同我攀交情,說是要告知在下一些門路。我裝作好奇細細聆聽,又表示恭順。講到這利錢時,他見我態度恭和便以為是自己人,告知了門店。我叫家裏管家化名去借,左右得來幾張,藏到現在。” “林大人果真有膽識,”聽完這等敘述,聞頤書讚了一句。 聽得此言,林海鬆了一口氣,想著給了這些東西,也算是給昭王殿下賣了一個好。隻求他日後莫要在有什麽禮賢下士的意思。 不過,世事不如意。他坐在這樣一個緊要的位置上,總有些人要來逼一逼他。那一句朕之肱骨的讚揚之後沒多久,林海的府衙上就迎來一位使者。他自稱趙喬澤,是東宮一位正當寵的側妃趙氏的弟弟。此次奉太子之命特來問候巡鹽禦史辛苦的。 隻是他一路舟車勞頓,北上回都又無銀資。空手回去自然不好見太子殿下。於是就想請林老爺資助一些。這位趙長吏還帶來了太子的親筆書信,上頭特意拜托林大人照顧好他這個不懂事的妻弟。 林大人看著麵前笑得頗是倨傲的趙喬澤,背後的洇出一片冷汗。聞頤書那雙仿佛看透他打算的眼睛又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這是林大人給我的東西,隻盼來日林大人運氣夠好,不要收到別人什麽來信。那一收,可就是開了龍門閘,沒日沒夜地往外送東西了。” 少年將拿到的證據收好,留下一句:“不知林大人可還有在禦史台的膽量,一本奏章上達天聽,痛斥陳弊。” 林海閉了閉眼睛,衝趙喬澤溫言而道:“趙長吏好不容易來趟江南確實不易。寒舍簡陋,必是要虧待趙長吏……” 他的話還沒說完,姓趙的眼睛一瞪,便是冷笑:“大人這是要拒了我了?” “長吏大人說的哪裏話,”林海也是不慌,語氣仍舊溫慢,“若是怠慢了大人,若叫太子知道了,必是要怪罪下臣。這揚州城內比下官府內得趣的地方海了去,還請大人在驛站稍待。下臣去著人預備一番,晚間給大人接風洗塵。” 趙喬澤聽他依舊恭敬,心裏信了一半,嘴上刺道:“大人莫不是在哄我?” 林海忙半作揖,“怎敢怎敢,怎敢欺瞞太子妻弟。” 聽林海如此畏懼太子權威,又把他抬得最夠高,趙喬澤總算是信了,自去驛站歇腳不提。 到了晚間,林海叫來揚州城內幾個大鹽商,在揚州城內最好的摘月樓裏宴請這位太子妻弟。因林海特意強調,這些商人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各式珍貴禮品不過明麵,難得的是盒子下頭另藏玄機。 又有人瞧見這位長吏的眼睛一直往那舞姬身上瞄,立刻又叫家裏人送來兩個調_教得極為出色的姑娘。這趙喬澤果然連推辭也不說就收下了。 他一個連個小官職都沒撈到的白身,頭一回見這般多的寶貝,簡直樂瘋了。恨不得日夜都抱著這些個銀子睡覺。 此人乃是頭一回來給太子辦這樣的差事,被此處繁華迷了眼睛,又被在座之人山捧海吹給說得飄飄然,拿好處拿到手軟,自然便忘了太子交待的最重要那一句:要盯著林如海是不是老老實實給了孝敬。 這些個鹽商眼神毒辣,一眼就把這打秋風的從裏到外瞅了個幹淨,一通哄勸把人給乖乖哄了回去。陪坐的林海見趙喬澤歡得找不著北,一口憋在嗓子眼兒的氣終於吐了出來。 一時又陷入苦悶,隻覺往後的日子當真被那聞頤書言中,會變得無比難過。可除了投靠昭王殿下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脫困的法子了麽? · 聞頤書到了京城之後熱鬧玩耍了大半個月,終於被天上的太陽給嚇回了屋子,整日呆坐喊熱喊無聊。幾個湖幾個山都拿這位爺沒辦法,冷碗也端上了,屋裏降溫的冰,扇子也用上了,偏他還是不舒坦。勸幾句心靜自然涼,被聞頤書一瞪眼,言說胸口不跳了才真的涼了。 梁煜過來見他這幅懶散樣子,便勸著溫書學習,莫忘了還有秋闈。聞頤書要麽裝聽不見,要麽就貼著梁煜胡鬧。湊到他耳朵邊兒吹氣,眼底藏著一汪幽幽的水。勾得梁煜神魂顛倒,一下把該說的話全忘了。 幸好,聞頤書的無法無天還是有人治的——梁溪崖丘書院那邊送來一封季麟先生的信。然後聞頤書就老老實實地坐家裏讀書了,哪兒都不去了,也不撩著梁煜廝混了。 眼見季夏已過,遙遙八月竟就在眼前。 秋闈在即,聞頤書一日塞一日煩躁,指著梁煜道:“讀書人真可憐,畢生才學賣給你們家。結果連個好地兒寫字都不給。不安排吃食,不給遮風擋雨,那凳子連腿都伸不直,甚至還有毒蟲毒蛇。連考九天不給活動,坐牢也不過如此了!讀書人欠你們錢了,你們要這麽對讀書人!” 梁煜被他指著鼻子一通好罵,先是懵了。隨即反應過來聞頤書是在嫌棄貢院的環境不好。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爭辯了一句:“天下學子皆是如此……” “所以你們根本就沒打算改唄,”聞頤書一聲冷哼,一些話已經湧到嘴邊可最後還是憋回去了沒說,又露出那等叫梁煜心慌的失望神色,“算了,沒意思的緊。哪朝哪代不是這樣……全都一路貨色。” 梁煜忙道:“以後一定會改的,你之前說的那些,我都記著呢,一定改!” 聞頤書定定地看著他,心想能改成什麽樣子呢?你能把這個世間改變成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嗎?最起碼人不是誰的奴隸,不是連命都可以糟踐的奴才。 他這麽想著,又在心裏嘲笑自己:何必做這等懷念。在這裏生活了十七年,權貴的特權和高高在上已經養到了他的體內。如此懷念莫不是因為自己被更大的特權打敗,一朝跌落而不甘心、怨恨罷了。 發泄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邪火,聞頤書倍覺沒勁,對梁煜擺了擺手說自己看書去了。梁煜因下午還有事,不能留在這裏,安撫了聞頤書幾句也告辭離開。 聞頤書送他出去,回到書房的時候聽到裏頭西湖在和天池洞庭說話。她說:“你們有沒有覺著,昭王殿下看著黑了一些。” 天池笑道:“這樣的天氣,日日在外頭行走,誰都黑了。” 洞庭接話說:“也不是誰都像我們爺似的,白得像個姑娘一樣養著。” 西湖平日裏都不愛說話的,如今她都說梁煜曬黑了,那就是真的曬黑了。她猶豫了一下,說:“我原先也沒覺得,隻是與大爺站在一處,比的越發顯眼了。” “你愁什麽,”天池愈發笑了,“男人曬黑一些又無妨,當三爺是外頭那些草包公子哥,說話娘兮兮的,還塗脂抹粉呢。” 西湖道了一聲也是,三人便說起別的來。 在門口將這段閑話聽了完全的聞頤書不由自主摸了摸臉,回想了一下梁煜那張俊偉的臉,覺得似乎真的黑了一點。 莫名他有些心疼,還有些心虛。心道之後還是莫讓梁煜這般兩邊來回跑吧。 此時莫愁拎了個花灑來,看到聞頤書站在門口怔怔發呆,一臉奇怪,“爺,這樣熱,你怎麽站在門口?” 聞頤書回過神,掩飾地搖了搖頭,推門進去坐到了書桌前。又想到梁煜曾與他說的那些承諾,一時難以心靜,擱下筆摸著書卷歎息不提。 作者有話要說: 皇子向官員敲詐這事兒不稀奇,曹家就被胤礽勒索過很多次~第10章 章十 關於秋闈,聞頤書有自己的打算。每日倦倦讀書,其實有一半的時間在走神。跟著侍候的人看他書卷在手,便以為是在用功了,皆不敢敲門打擾。於是便叫聞頤書這麽混過去了。 而那日他衝著梁煜發作的那一段兒,叫心細的昭王殿下給聽進去了。其他或許不能行,但是遮陰的氈布,驅趕毒蛇毒蟲之事臨時還是能調配的。 隻不過這些由他來做,自然是有招攬學子的嫌疑。梁煜便叫心腹透露給了禮部侍郎,由禮部出麵奏請主持。給自己增添賢名的事情,永嘉帝自然是樂意的,高興之餘當是答應了。又尋了城內的幾名大夫在場外候著,考場內又增添了巡查隨時觀察考生是否有不對來。 朝野上下皆稱讚陛下慈愛,永嘉帝高興之餘便覺要太子也要沾沾光,點了要由梁燁來主辦。這種跑腿的事情其實隻要手下去做就好,可太子覺得父皇竟給他派下這等蠅雜小事,吃力但好處太少,實在是無趣,私底下不免抱怨一兩句。 京城這邊秋闈樂意給學子改善考場環境的事情傳揚開,各地也紛紛效仿。叫日後參加考試的,那些十年寒窗苦讀的學子們不至於在這樣熱的天氣裏活活遭一場罪。 隻是梁煜依舊不怎麽滿意,他自去了趟貢院後恨不得將貢院推倒了重建一番。叫聞頤書窩在這等地方蹲九天,便叫這位皇子皺眉不展。 “這等地方,倒似個牢籠一般。” 這句話叫跟隨著昭王殿下的禮部官員冷汗漣漣,心道皇子果然精貴,哪個考生不是這種地方熬過來的。 梁煜轉頭道:“你們也是辛苦了。” 這一句立刻叫他們心舒不已,頓覺得這位殿下是真心關懷學子們的,忙道不辛苦。 那位禮部侍郎實在是一位妙人,瞧見昭王殿下憂心忡忡的站在貢院門口,便覺這位殿下是個有自己打算的。於是便在永嘉帝麵前好好讚許了一番昭王殿下。 “如此好的機會,這孩子竟然說都不說一聲。”臣屬走了以後,永嘉帝如此道。想到前日太子來含涼殿,問起貢院整改之事時一問三不知的樣子,又叫這位人主恨聲長歎。 “燁兒怎麽就不能學學他三弟呢,一日日眼高於頂,總想做些大事!” 比做太子更大的事兒還有什麽呢。張保壽耷拉著眼皮不搭腔,皇帝訓兒,他一個閹人湊甚,他又沒兒子。 可惜永嘉帝不放過他,瞪了一眼,“你怎麽不說話。” 張公公覺得自己略冤,賠笑道:“兩位爺做什麽,都是為陛下排憂解難呢,各有各的好。” 永嘉帝不說話了,他的確是想自己這些兒子都乖乖替他排憂解難的,但前提是不要生出其他心思。想老六梁機心高氣傲,與他母妃一個脾氣。剛成年誌得意滿地入朝曆練。不過是被太子打壓了幾回便心生不甘,把太子在江南貪汙的事兒給捅出來了。 這叫永嘉帝又氣又急,氣太子貪心手長,氣六兒子沒有眼色;急官場汙穢至此,急那些他授意出去的事情,最後銀子沒有入到自己的私庫裏。紫宸殿裏炸了鍋,皇帝的寢宮裏不知摔碎了多少瓷器茶杯。 他本道天下都是他梁家的,下頭有人樂意孝敬,乃是做下人的孝心。隻是永嘉帝沒想到,這些人竟然不知孝敬了他一個。這是怎的?料準了梁燁便是繼承大統的無二人選了? 於是,怒而廢太子。 可惜,終歸是脾氣性格與他最像,從小一手帶大的兒子,瞧他不是太子爺後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永嘉帝便不忍了。若這孩子真有什麽錯,那都是東宮裏那些沒眼色的人教唆的! 太子複立之後,皇帝又接著別的事情敲打了六兒子一番,暗示他莫要在這件事上做文章了。此時六兒子失魂落魄的樣子,永嘉帝倒是看不見了。 隻不過,江南那起子汙水永嘉帝依舊是有些不放心的。聞禮一向是為了自己前仆後繼的,但實際上真的如他表現出來得那樣惶恐嗎?還是說早就已經帶著一顆忠心投了太子門下呢? 是了,聞家幫自己賣人參,第一回賺回來的的確叫人滿意。可第二回賣出的價格卻不如第一回,甚至還有打了折扣也沒賣出去。莫非實際上是把他的銀子拿去孝敬別人了吧! 那段時間的永嘉帝輾轉反側,左思右想都覺得曾經的忠臣好奴背叛了自己。忍了半晌,把自己的三兒子叫來,讓他下一趟江南去找一找聞禮是否又早就投靠太子,隱瞞主上的行為。 然而,梁煜從江南帶回來的東西,並不是聞禮如何欺上瞞下背叛主上,而是太子一係如何在江南隻手遮天。這叫永嘉帝心驚肉跳,但心中卻依舊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吏治已經腐敗如斯,毫無拯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