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了。”明樓略微側過頭,在黑暗中和他對視,“你去睡吧,不要仗著年輕熬壞了身體。”明誠沒有動,明樓拍拍他的手,這是在責怪他不聽話了。  明誠給他掖好被角再起身:“等你起了,我們去醫院。”  明樓倒下去的時候聽到瓷杯碎裂的聲音。明誠甩了手裏的杯子衝過來扶他,但是沒有扶住。明樓重得多,意識不清,身體完全失去控製,明誠被他的力量帶著往前傾,額頭撞在他肩上。他聽到明誠喊“大哥你怎麽了!”,聲音因為驚嚇都變了調。  腦子裏像是有粗鋼針在紮,一針一針都刺在薄弱的神經上,最細微的聲音都像炸雷在耳邊爆鳴。他擺手示意明誠不要出聲,緊緊咬住牙忍耐針紮捶打的痛楚。  傍晚風雪鋪天蓋地,明誠一回來就貓在壁爐前搓手。明樓笑他不經凍,明誠也不生氣,和他拌了幾句,兩個人都笑起來。爐火躍動,青年人的側臉線條鮮明挺拔,開懷笑起來又帶上了俊朗的少年意氣,是很好看的。心有旁騖,書上的句子就顯得艱澀不通,明樓捏了捏酸麻的手指,起身時還帶著笑意,邁出一步眼前突然落下黑幕。  他失去意識僅僅幾秒足以讓明誠天翻地覆。明誠扶了他在沙發上躺下,指尖貼著他的額角和太陽穴輕按慢揉。一片混沌中,繃緊的神經漸漸鬆散,明樓長長地吐氣,再讓他按了一會才睜開眼睛。明誠近在咫尺,睫毛一閃,黑亮的眼睛朝他看過來。  太近了。  他們對視片刻,都被對方的眼神迫著屏住呼吸。  明樓不動聲色地往後仰:“舒服多了,謝謝。”  明誠仍是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去醫院看一下吧。”  明樓擺手,說是老毛病了,歇一會就好,明誠卻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有了頭痛的毛病。  家裏沒有止痛片,夜裏藥店也關門了。明樓臉色煞白,虛弱得直冒冷汗,這是明誠從未見過的明樓,他別無他法,隻能用熱毛巾暫時舒緩他的疼痛。  “明天我陪大哥去醫院,配些止疼片吃也好。這樣熬著是不行的。”  明誠湊近了說話,手無意識地按在明樓的腿上。明樓想了想,答應了。  對於明樓古怪的頭痛病,醫生也束手無策。各項檢查列了一串,結果都是正常,詢問家族病史也沒有發現緣由。法國醫生為難地嘟噥,最後開了兩瓶阿司匹林。  “神經痛。”醫生反複念著自己也不十分確定的名詞,“現在的醫術沒有辦法徹底根治,頭痛發作的時候吃一粒這個藥,不可以同時飲酒。”  明誠捏著小藥瓶子,仔細讀一張密密麻麻的說明書,有很多法文詞不認識,得回家查字典。明樓坐在走廊椅子上歇息的當兒突然問他:“你禮拜二上午不是有課?”  明誠心裏一凜,嘴上仍未放棄掙紮:“臨時取消了,助教昨天下午通知的。”  明樓抬眼看他。他頭疼,臉色就不好,盯人的眼神裏更是有寒氣。  明誠一哆嗦,招了:“我是翹了課,我不放心大哥。”  “有什麽不放心的。”  “沒我陪著,你不會來醫院。”  明樓不說話了。  明誠發現明樓很有些諱疾忌醫的壞毛病,用明樓的話講就是“仗著年輕不把身體當一回事”。每次他這麽說,明誠都忍不住腹誹也不知道說的是誰。一粒藥片,一杯溫水,他親自端給明樓。  “弄得像私人醫生一樣。”明樓笑,從他手心裏挖出藥片和水吞服,再叮囑他不要和大姐說。  明家人都有報喜不報憂的毛病,縱使身臨懸崖,背後惡浪滔天,也鎮定如鬆,紋絲不動。所以我要照顧好大哥。明誠心想,在巴黎,他的身邊隻有我了。  明樓無法想象明誠用單薄的肩膀挑起了怎樣的重擔。他清早出門,說是在勤工儉學在花店找了一份活,熟識各色花卉對調配香水也有幫助。明誠向來自律,明樓對他約束甚少,他相信阿誠認為值得做的事情不會有錯,也沒有多問。然而吃過晚餐,眼看著過了十一點明誠還沒有回來,明樓有些擔心。在二樓書房坐不住,他到樓下客廳翻著書等,壁爐裏添了柴,暖意襲人,他靠在沙發上迷迷糊糊打瞌睡。  明誠回來已過半夜。感覺到微涼的氣息靠近,明樓立即醒了。厚實的毛毯輕輕落在肩頭,明誠刻意壓抑的呼吸蹭過他的臉頰,他等了一會,微微睜開眼睛。明誠背對他站著,爐火已經熄滅,他仰頭注視牆上的畫,金黃色的向日葵如火焰烈烈燃燒,是黑夜中一團模糊的光亮。他的背影沉默堅毅,似擔起了千鈞重量,肩胛棱角鋒利,足以劈開晦暗寒夜,在風雪裏來去。  阿誠啊,明樓想。  他想要問,但是發現無從問起。他知道明誠心裏有堡壘,和他一樣。他們像荒原上的獨行者,平行前進,彼此相望,卻最終走進各自的堡壘。  怎麽會變成這樣?是什麽時候發生了變化?  明樓一無所知。明誠獨自在巴黎的兩年時光離他很遠,他追不上,看不清,隻見到隱隱綽綽的影子。  他很輕地歎了口氣,黑影動了動:“大哥你醒了。”  燈光如晝,明樓在黑暗中見到的鋒芒消匿於無形狀。  明誠在對他微笑,眼眸清亮,他又是他的弟弟阿誠了。  “你回來了。”明樓也對他笑起來,輕輕地握了握他的手。  end第四章 河流(上)  補齊了明樓去哈爾濱之前的一段。    1935年 春  (上)  明樓有片刻走神,便沒有聽見明誠的話。  他轉過頭,年輕人在他身側,幾乎和他一般高了,眼裏有霞光流動,像一條金色的河流。  他想起有一次他們在陽台上聊天,明誠也是這樣站在他身邊,晚霞燦爛,輕風徐徐。那時他剛到巴黎不久,他們談到各自認識的人,去過的地方,明誠說起中國留學生在巴黎的趣事,說到興起,伏在欄杆上笑彎了腰。  公寓對麵是盧森堡公園,紅黃秋葉交疊,高大的喬木已經落了葉子,露出光禿禿的樹冠。秋風總是冷,而春天的風裏溫著暖意,催出蓬勃生機,落在明誠眼裏,散成躍動的金色光芒。  河流蜿蜒曲折,他在岸邊駐足。  明誠猜不出明樓僅僅看了他一眼就生出這許多想法,他的眼神凝在明樓耳側,像是不經意間發現了一個埋藏已久的秘密:“大哥,你有白頭發了。”  明樓循著他的視線抬手拂過鬢發,白發在指間倏忽滑過。  “我給你拔掉。”明誠躍躍欲試。  “別。”明樓擺擺手,“拔一根,長七根。”  “大哥信這個?”明誠彎起嘴角,眼裏有藏不住的俏皮心思。  明樓笑了一笑,沒有答話。他們沿著塞納河朝西提島走去,夕陽落在身後。從河邊到公寓的路程不遠也不近,若是從塞納路回去,得花一刻鍾。今天大約是天氣不錯的緣故,明樓往新橋方向多走了一段路,如此一來就繞遠路了。  明誠沒說什麽。他們雖然住在一起,但是學校課時不同,作息也不一樣,忙時甚至三四天才碰上一回。今天,他在畫廊見到明樓,著實感到驚喜,眼下他們沿河散步,他忽然生出一個念頭,覺得明樓是特意去畫廊找的他。  他轉頭去看明樓,視線撲了個空。明樓停在他身後半步,遠望對岸的聖禮拜堂。夕陽燃燒天空,哥特式的尖塔刺破灰藍色屋頂,猶如染血的利刃直指向天。他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直到明誠走到他身邊才收回神思。  “來巴黎這麽久,還沒有好好欣賞過這裏的風景。”  “如果大哥喜歡,我們可以天天走這條路。”明誠挨著他的肩,伸手在空中劃出一道虛線,“往前過了河,到島上再坐地鐵回來。”  明樓提出設想,他負責執行,在巴黎生活了大半年,他們早已默契無間。  “好,就這麽辦。”明樓笑著應了。  明誠也隨他笑起來,又問:“大哥今天怎麽突然來畫廊了?”  “自然是有好東西給你。”明樓低頭從包裏抽出一本硬封殼的舊書。  明誠眼睛一亮,接過來看清了書名:“les chevaliers teutoniques. 這是顯克微支的小說?”(*les chevaliers teutoniques,法譯《十字軍騎士》。)  “你知道他?”  “知道,波蘭作家。我看過他的《你往何處去》,這本沒讀過,但是聽人提起過。”明誠下意識地略去了蘇珊的名字,翻開封麵,看到底下一行小字不禁笑了,“05年的初版,大哥,你越來越會淘書了。”  “喜歡嗎?”  “喜歡。”  “拿去看吧。”  “真的?”  “這還有假?”明樓眯起眼睛。  明誠笑嘻嘻地翻書,也不看他:“沒,就是奇怪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慷慨?”  “這是什麽話。”明樓被他氣笑,“我什麽時候克扣過你?”  “怎麽沒有?”明誠啪地合上書,“平時你淘到好書總是一個人躲起來先看,都舍不得給我瞧一眼。上回那本拉丁文殘本,我到現在還沒有摸到邊呢。”  被詰問的人無言以對,摸摸鼻子,幹笑道:“又不是不給你看。這本我還沒看過,你先拿去,回頭我把那本拉丁文譯本也給你,行了吧?”  舊書封麵略有褪色,邊角完好無損。明誠摩挲著書頁,麵有得色:“這是你說的啊。”  “我說的。”明樓見他一臉心願得逞的滿足,也笑起來,右手探進衣兜,撚動一張字條。  字條夾在這本舊書裏,薄透的紙上有幾組用鉛筆寫下的數字,像是書的原主人隨手記下的日常花銷,卻最終被遺忘在泛黃的書頁間。離開舊書鋪,明樓找了一間咖啡店,用店主磨製一杯咖啡的時間譯出了字條上的內容。  咖啡隻喝了幾口,餘下的在杯中涼透了。他還沒想好要怎樣解釋,紛雜的情緒已經催促他邁開步伐,匆匆去往畫廊,他想要見明誠。然而真的見了麵,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最終沒有過河,在聖米歇爾橋拐了彎,往盧森堡公園走。明誠被手上的書勾起了興趣,一路興致勃勃地和他聊曆史小說。明樓靜靜地聽他講,偶爾點評兩句,一直到他們回到公寓,他都沒有對明誠提起字條的事。  tbc第四章 河流(下)    1935年 春  (下)  公寓陽台臨街,狹窄的一方,僅容得下一桌一椅。明誠再次從廚房出來時,明樓仍舊坐在那裏,連坐姿也未曾變過。  他走到明樓身後,看見煙灰缸裏積了三四支煙頭,伸手去拿煙缸,卻被明樓搶先一步按住。  “我拿去倒了。”明誠輕聲說。  明樓這才鬆開手,把指間幾乎燃盡的香煙摁滅在缸底。  “大哥有心事?”明誠清理了煙缸又拿回陽台,放在桌上扣出清脆的一聲響,“你很少在晚餐前抽煙。”  明樓正從煙盒裏抽出一支卷煙,抬眉看了他一眼。他不意外明誠的敏銳,他的這個弟弟心細如發,任何事情要瞞過他得花一番功夫,何況這件事沒法瞞過他。  “沒什麽,學校的事。”他輕描淡寫,劃燃火柴,攏著火點上煙。  “哦。”明誠簡單地應了一聲。  清理煙缸的時候,他留意到煙灰底下有一層焦黑的灰燼,是紙張燃燒留下的痕跡。他抬頭眺望天空,大片的雲彩如棉絮一般壓在地平線上。  “要變天了。”明誠說。  明樓循聲望去,含在唇間的煙動了動:“這你也能看出來?”  明誠聳聳肩:“聽天氣預報吧。”  他打開客廳的收音機,擰轉旋鈕,模糊不清的電磁音很快被清晰的人聲取代。整點時間,低沉的男聲在播報今日新聞:陸軍委員會否決建立機械化部隊的提議,蘇聯代表在巴黎簽訂互助條約……他聽了一會兒,回到廚房準備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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